香港富人区,2012年市价九千万的豪宅,李梓寒住着却不觉有大陆的监牢好。
草坪上留着昨夜纷飞的积雪,光秃的荔枝树枝条被寒冷压垮,室内供暖后温度也才十九度,还没到穿件白衬衫就过夏天的地步。
彭今是李广陵留在宅子里的眼线,负责主张小少爷的日常起居。接回香港的少爷,与圈子里其他富二代相较,脾气算是顶好的了,口味也简单,彭今在准备吃食方面基本不太用花心思。
只是少爷……过于沉默了一些。李先生吩咐时说,少爷在大陆受了苦,因而对亲缘关系淡薄了。
彭今是高学历毕业的专职管事,业内工作十余年,练就了一身圆滑的本事,却唯独对新东家的儿子束手无策。
无他,少爷虽配合下头的人做事,却从不听谁劝说。
这个家一直维持表面和气。东家事忙,常对少爷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夫人的心思不再这个家身上,外面的聚会逍遥地让她忘记了还有个儿子。
虽说立在窗边玩雪的少年早已是大人了,彭今却老是把他当孩子养,时不时生出点可怜的心思。
一如此时,他自作主张进衣帽间取了件加绒斗篷,从后面裹住少年瘦削的肩,“少爷,天还冷,你这样冻下去,晚年得落下病根。”
李梓寒把自己抽出来,关上吹着冷风的窗,光脚踩在地毯了,一手解着身上单薄的衬衫,往屋里走去。
彭今收起斗篷,叹了口气跟上去。
少爷今天来看燕巢,好歹是加了件毛衣,脚上的毛靴子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落在了彭今稍有安慰的心里。
他试图开解年经的小少爷,跟他聊燕子的迁徙规律,“听老祖宗的说法,燕子从不落于无福之地,很多燕子在冬去春来的迁徙过程中都死了。您连续一个礼拜都能看到它在冬日里活蹦乱跳,可见您是个福气很深的人。”
原本彭今以为这番马屁也要不奏效了,谁想到他沉默寡言的少爷竟真对这话题感兴趣。
李梓寒脚上踢着雪,状似只是牵强附和道,却让彭今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他问:“很多都死了吗?燕子的寿命一般多久?”
彭今很谨慎地答:“科学家计算燕子的平均寿命是十年,但是大部分迁徙的燕,活不过第八年。”
“八年……”李梓寒苍白的唇瓣一张一合,“一只燕的一生了。”
彭今一时摸不准他家少爷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嫌长还是嫌短?但李梓寒显然不准备再理他,自己又从后门进屋了。
大多数人面对生命的逝去,大抵都是无力地感慨短暂吧。他便姑且认为,他家少爷也如是吧。
宅子里赋闲的生活没过太久,因为东家出差归来了。
李梓寒坐在丰盛的晚餐面前,食之无味。李广陵看着他数米粒的筷子头,叫来了彭今。
“找个会做大陆菜的厨子来。”
彭今察言观色,瞟到小少爷厌食的模样,问了句:“要会做哪个地方的特色菜的?”
李广陵放下筷子,用餐巾布抹了把手,想了想说:“苏杭那边的。”
此时李梓寒终于有了反应,他将碗撇开,淡淡回了句:“不用。”
“那你倒是说要什么啊?”李广陵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在长达数个月不冷不热的相处之后,这位香港顶级富豪终于对儿子失去了耐心。
李梓寒像是丝毫不在意父亲的态度,竟也真有想要的要求来,“我想去上学。”
“哪里?”
“日本。”李梓寒说,“录取通知书早就发放了,我延误了挺久,要你帮忙。”
思路这么清晰,他一点不像是平时怏怏不乐的病人,倒像是筹划许久了。
李广陵却没一点不快,他答应得很爽快,出乎所有人意料:“可以,我会去动点关系。”
李梓寒的反应也很敏捷,“有什么条件?”
听罢,李广陵心里不能更满意了,“秋田那边有个加工厂,你读书闲暇后,可以多去转转。”
“你有盈利标准吗?”
“呵。”李广陵冷笑了一声:“还盈利,你能给老爹管得不亏本就算很可以了。”
晚间彭今接了个电话,和李广陵报备说宋碧丹在校值班不回来睡的事,李梓寒站在二楼的台阶上,听他父亲没所谓得挥了挥手。
“送件大衣去,你等到厨师炖碗汤再上车。”李广陵摸着家里的老古董说,好像这个价值不过两百万的花瓶真比得过那彻夜不归的前妻。
彭今出去了,李广陵放下花瓶,也跟着李梓寒坐在客厅里。
李梓寒还是穿着件白衬衫,下面一条灯芯绒的外裤,捧着杯乌龙茶若有似无地呷着。
李广陵看了儿子的侧脸一会儿,见他没反应,便主动挑起话题:“晏擎霄那小子的判决,我已经尽力争取过了。本来法院是要判十年的,派去的律师以“失控杀人”这条举证,帮他减了两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没让你帮。”李梓寒捏着茶杯说,壁灯的光将他脸上的绒毛照得一清二楚,李广陵突然发现他其实很像他无情的母亲。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无情得让人牵肠挂肚。
李广陵收起“严父”的面容,沙发上伸直的腿也蜷着,他像是想挖掘儿子更多,仍不死心地说起了另一个三缄其口的人,“日本那边已经有人……”哪知李梓寒会突然发作砸了手里的茶杯,冷下脸色。
眼底蹦出的冷箭锋利非常,既伤人也伤己。
“日本如何如何,我会自己去了解清楚。”
一句狠话,他掰开了几段气,才说清楚。
上飞机的前一晚,父子俩还处在互不理睬的状态。
彭今进李梓寒的房间帮他收拾东西,衣柜里的常服一件没带,行李箱里倒是装了两罐荔枝树下挖出的土,与修剪下的枝条。
虽是年后开春,但现在还没到年关呢,至于一件保暖的衣服都不带?
无奈彭今劝不动,只好随着自家少爷去。
第二天大早,李广陵起来送李梓寒去了机场。车内的气氛尴尬得令彭今想跳车,但这对父子就憋得住劲儿,一路沉默着到了机场。
快过闸的时候,李广陵拉住儿子的背包,略带迟疑地邀请了一句:“要不过完年再走吧?”
李梓寒却没回头,扯开了背包带子大步往前走,像在摆脱什么似的。
“过年的时候,我会给里面通句话,让他吃好点。”李广陵跟了两步把话带到,希望能让李梓寒走得没有牵挂,“你安心读你的书,干你的事业。老爹不会让他太受苦,你不必要太担心。”
李梓寒走得更快,恼怒的声音爆发在安全入口:“谁担心他了?!他活该关一辈子!”
彭今被少爷的怒气吓得下巴打了个颤。
机舱外面的云层离得越来越近,意味着他们很快就要离开养育自己的故土。
彭今想到这儿,心里有些酸胀的感觉,他虽然对国外的生活很是憧憬,但在离开这刻才知道他对这片土地竟然有那么难以割舍的爱。
大抵人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视觉动物吧。
他转头想看看少爷现在是什么形容,哪知刚一动,后脑勺就被一只手掌掌住,冰冷的手心贴着头皮,少爷在身后威胁他:“敢转头,你的饭碗就没了。”
彭今感到莫名其妙,然后闭上眼准备休眠。少时,许多细节萦绕心头,令他无法安眠。
后院的那窝燕子,少爷知道它们的寿命后就再没去看过了,他们走后,那窝燕子会经受谁的爱护呢?
还有那罐少爷很喜欢的乌龙茶,不值几个钱,该不会在他们走后就被佣人偷喝了吧?
想着想着,他突然听到一声压抑的抽泣声。短暂得惊住后,他心里觉得好笑,再装老成的样子在离家后还不是个爱哭的小鬼。
他的少爷,真是嘴硬得可爱呢。
2021-02-11 22: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