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许清荎是被恨不得把门砸开的动静惊醒的。他的备用钥匙之前被苏遥给了陆野,他收回来一阵子,又老老实实还给了人家。

  许清荎打开门,陈果一个趔趄跌了进来,这家伙情急之下是打算把门撞开。

  “这是防盗门,你干嘛啊?”许清荎还不太清醒,蹙着眉心问道。

  “你怎么不接电话?”陈果把他往里推,“快快快,穿上衣服就走,一分钟都别耽误。”

  “到底什么事?”

  “车上说。”

  上车之后,许清荎从陈果手里接过他的电话,打开一看,六十多个未接来电和微信无数。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翻看,就被一眼瞥到的时间惊呆了。他居然睡到了第二天午后,许清荎猛地反应过来,昨天的新药是需要减半药量的,他忘记了。

  正懊恼间,陈果一只手突然搭在他的手背上,“清荎,你,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许清荎倏地眼前一黑,无数个可怕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他一个都不敢去捕捉。

  陈果的电话响了起来,是陆野打过来的,只说了两句,陈果骤然红了眼眶。他嘱咐陈果照顾好许清荎,医院那边还有一堆后续的事务,他先赶到了,就由他来处理。

  “直接说吧,”许清荎现在反而冷静下来,“别让我猜,我受不了。”

  陈果使劲吸了吸气,“是今天上午,蔡教授突发器官衰竭。你之前不是跟那个VIP病房的护士嘱咐过吗,她看许畅状态也不太好,就一直打电话联系你,但联系不上。当时留的备用电话是我的,我也联系不上你就先赶去医院了。”陈果语调暗哑,艰难道,“本来下午情况已经平稳下来,谁知道……陆野下飞机就和他的助理赶过去了,我才知道病房是他帮忙调换的……”

  许清荎打断他:“说结果。”

  陈果:“刚刚……”他说不下去了。

  许清荎:“我明白了。”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转头望向窗外,没有再出声。陈果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三年前爷爷走的时候,那种天塌下来的无能为力的仿佛跌进深渊里的感觉,他至今不敢回想。虽然不是一样的关系,但他大概能够揣测许清荎的状态。他现在应该还处于震惊的恐慌的无法相信的阶段,这种时候,陪伴就好,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路上车多了起来,陈果车技很一般,只能全神贯注地开车,半晌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其实,就算他说了,许清荎也听不见。他现在眼前一片斑驳陆离的世界,所有的东西都像是扭曲了形状。耳边一直有一个声音极尽嘲讽:怎么样,警告过你了吧,乐极生悲。非要贪心,活该!都怪你,瘟神,丧门星,全都怪你!

  距离医院几百米的距离,陡然水泄不通,再往前一点,还设了路障,隐约能听到有刚刚赶到的消防车。

  “你稍等一下,我去问一问。”陈果把车停在外围不挡路的地方,见许清荎茫然地站着,他心酸得难受。叮嘱了一句,正打算往前走,许清荎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扒开人群,径直向里边冲。

  到了拦截的地方,许清荎被两个保安按住。陈果赶紧跟了过去,解释了一下他们是病人家属,报了病房楼层等具体信息,倒是把他们放了进去。

  许清荎像有预感一般,狂奔向住院楼,不出所料,楼下已经警戒,消防在紧急设置救援充气垫。楼下围了许多人,二十多层高的天台上边,站在一个瘦削单薄的身影。陌生人只能大概推测,那是一个年龄不太大的青年。而许清荎和陈果一眼就看出来,站在天台上的摇摇欲坠的是许畅。

  “哎呦,这是做什么嘛?老太婆我大老远赶来看病,大夫都说希望不大,我不还天天打针吃药。一个大小伙子,想开点嘛。”仰着头的老太太,跟着直跺脚着急。

  “就是,有跳楼的勇气,不敢活下来吗?”

  “我这着急送饭呢,不让进,孩子饿着谁管啊?”

  “那边,背面北门能通行的,你赶紧去啊,还在这儿看热闹。”

  “不是没见过人跳楼吗?”

  “你这说的什么风凉话啊,这素质能教育好孩子吗,赶紧走吧。”

  “欸,你谁啊,用你管?”

  旁观的群众七嘴八舌,呜呜泱泱。

  “都别看了,散开吧,散开。”有保安过来疏散人群。

  不相干的人纷纷往外围撤,只有许清荎和陈果逆着人流挤到警戒线最近处。

  “上边,上边那个是他弟弟。”陈果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保安听明白之后,赶紧把两个人拉进去,带到现场救援的负责人那里。

  在确认了身份之后,负责人告诉他,天台上现在有两个人,有一个应该是亲属在劝说,消防战士已经就位,准备根据情况实施救援。

  之前医院方面已经及时通了气,对方知道意欲跳楼者母亲刚刚去世的情况。他问许清荎跟弟弟关系怎么样,要不要上去劝解,或者是有喇叭,可以跟许畅喊话。

  不知道他哪一句刺激到了许清荎,他紧咬下唇,咬得血肉模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摆手拒绝。他不可以靠近的,越靠近事态愈无法挽回。

  许清荎面色苍白,浑身战栗。明明站在高楼之上的是许畅,但他犹如自己也站在悬崖峭壁边上,产生了恐高症患者生理性的恐惧与窒息。

  “那你先等在这儿吧。”负责人以为他也是受不了亲人离世的打击,现在乱了方寸,就让陈果看好人,又派了一个工作人员过来陪伴。

  与楼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状态不同,其实天台上的两个人,情绪堪称稳定。陆野朝赶到入口处的消防人员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他最先发现许畅不见了,当时他们正在和医院、殡仪馆协调时间和流程。陆野赶紧把事务交给赵晓宇,他找到安保部门,调了监控,一边报警一边追到天台上。

  听到他靠近的脚步声,许畅没有回头,但在他试图扑过去之前,许畅转过半个身子,“你就站那儿别动,我不会跳,但是你要是过来,我不保证。”

  陆野深吸一口气,顿住了脚步。

  两人静默了十分钟,谁都没有说话。陆野亲生母亲离世那一年,他刚刚过完十六岁生日,彼时,在陌生的县城医院里,没有人帮助他,他一个人面对生离死别,一个人处理后事。所以,现在许畅的心情他能够理解。这种情况之下,别说他不善言辞,即便口若悬河,语言也是极其徒劳无力的。许畅说他没想跳,陆野说不清什么原因,但他直觉上是相信的。因而,他更不能随便讲话,以防说不好反而刺激到脆弱的神经。

  还是许畅先开了口,他看到远处驶来的消防车和楼下骚动的人群。

  “你报的警?”

  “是。”陆野承认。

  “闲的你。”许畅啧声。

  陆野:“以防万一。”

  许畅突然往前走了两步,紧贴栏杆,回头恶劣地瞥着陆野一瞬间的错愕惊慌。

  “怎么着,爱屋及乌,你也爱上杆子给人当哥哥?”

  陆野紧绷着下颌线,没回应。

  “想打我吧?”许畅挑衅。

  陆野顿了顿,“是。”

  许畅得到了自己逼问的答案,突然又觉得很没劲。

  “我说了不会跳,”他又转过头,望向楼下,语调很低也很沉,“虽然活着对我来说没什么意思,挺累挺没劲的。不过我不会死,我得长长久久地活着,不然,我怕有的人也活不长。”他眼神虚虚地瞄着二十多层楼高之下的一个人影,“不是我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是我……”太了解他。

  许畅突然伸开双臂,身体往前探了探。陆野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衣角。

  许畅转头瞪了他一眼,又用余光扫了扫已经冲上平台的救援人员。

  他没有挣扎,嫌弃地睨着陆野顺势扯住他胳膊的手。

  “我不死,”他裂开嘴朝陆野笑,“不然我就赢你了,知道吗?”许清荎大概会把所有人的死亡继续绑在自己身上,不堪重负,沉沦而亡或者行尸走肉地活着。到时候,爱会败给病态的愧疚挣扎,陆野抓不住他。

  陆野狠狠地盯着他,“他是你哥,不是你用来赌气的工具。”

  许畅怔了怔,他大概也有过想当一个讨人喜欢的弟弟的念头吧,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攀比和嫉妒扭曲了他幼稚的世界观,一门心思钻营的父亲和高傲倔强的母亲比起亲人更像是审判官和挑剔者……在那个压抑的家里,他最恨的人是许清荎,唯一倚靠过的也是许清荎。他给他讲过故事,捉过蝴蝶,做过手工小飞机,打趴过欺负他的邻居小胖子……

  楼下拥挤的道路被强制疏通开,一台写着“静安”医院字样的救护车驶了进来。接下来,大概会有三四个医护人员带着镇静药剂、电棍、捆绳和担架上来,见机行事。

  许畅生理性地抖了抖,朝陆野苦笑一下,“接我的人来了。”是他自己打的电话,在彻底失控之前。

  他走回平台中央,几乎是乖顺地等待着强制就医。被静安医院的医护架离之前,他最后回头,突兀地问:“你记得他的生日吧?”

  陆野下意识回答:“下个月。”

  许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许畅的身影消失在天台的下一秒,许清荎瘫软在地,陈果捞都捞不着。意识陷入黑暗之前,他说,“别让他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