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猛虎扑食,一个鹞子翻身,两只大型犬扭斗在一处,你怼我一拳,我压你一头,翻来倒去,噼里啪啦。两个将近一米九的老爷们像高中生似的闹腾过后,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呼哧带喘。

  茶几被撞出去半米远,酒瓶子、红酒杯乱七八糟地滚落在地毯上。

  “你这也不行啊!”周毅歪到在沙发一边,大喘气地数落,“洋鬼子的牛奶面包吃多了吧,哪哪都软。”

  “一边儿去……”陆野坐起身,随便捋了捋汗湿的头发,早上特意打理过的发型杳无痕迹。“收拾你小菜一碟,我收着来的,照顾你体虚。欸,”他踢了周毅一脚,“先别动,小心有没有摔碎的玻璃碴子。”

  周毅避开遍地狼藉的方向,把两条长腿往边上伸了伸。“还别说,跟你来这么一通,还真有点儿神清气爽返老还童的感觉,过瘾,比跑步机强。”

  “你还有工夫跑步呢?”陆野阖眸倚在沙发靠背上,懒洋洋地,“我以为你长在酒桌上了呢。”

  “应酬是身不由己,”周毅哼声,“保持锻炼叫自律,懂不懂?我一风华正茂的有为青年,难道还能自甘堕落出啤酒肚吗?”

  “嗯,有道理,”陆野半笑不笑,“本来就情商智商双低,再来个中年发福,大概就得单身狗到老了。”

  “起开,会不会说人话?”周毅报复性地踢回去,“像你脱单了似的,我孤独终老也得拖上你!”

  这是八年前分开至今,两人的第二次见面。中间通讯联系没断过,陆野回国那天,周毅去了机场,匆匆打了个照面就被急务召回了检察院,而陆野一入职场深似海,在他哥眼皮子底下魔鬼式历练半年多,两人时间始终没凑上,也没为了见一面非硬迁就不可。

  真交心的关系,隔山隔海也淡不了。

  俩人互相攻击半天,稍微整理了下仪容仪表,陆野喊来服务员收拾了兵荒马乱的残局,又把他点的晚餐送了过来。

  陆野把洋酒红酒白酒放回柜子里,又要了两箱啤酒,两个人踩着箱子边喝边打嘴仗,毫无违和之处。

  “同学聚会你真不去?”周毅问,“很明显是为你特意攒的局,私下招呼你的人不下几十个了吧?”

  陆野放下酒杯,“为我?不至于。”

  “你没直接拒绝吧,”周毅打量他,这事儿他俩之前没通气,“你是不是推辞说忙,最近没时间?”

  陆野点头。

  “所以啊,日期推了好几轮,不就是等你吗?”周毅啧了一声,“你现在是香饽饽,不适应了?”

  陆野酒量不错,但他要的是好久没尝过味道的国产酒,喝急了也有点儿上头。今天没别人,他也没收着,这会儿晕乎乎的,他眯了眯双眸,果断承认,“不适应,从过街老鼠到香饽饽,确实不适应。”

  “会不会说话,”周毅被他形容得牙疼,语气燥急,“你刚来那会儿,是不受欢迎,但你也没惹是生非,是他们势利眼嘴贱,什么过街老鼠,谈不上。”

  “嗯,”陆野没在意,平静地解释,“八年没怎么说中文,有点儿退化了。我的意思就是,当初没什么交情,现在生拉硬套,没必要。”

  他插班就读的高中,是首都数一数二的公立名校,有资格入读的非权即贵,一般的商贾入不了门。周毅父亲当时官至副部,他也才挨了个边儿,陆野来自从外省发迹根基还不太稳当的陆家,还是个私生子,要不是沾他哥入赘京都高门大户的光,他钻破脑袋也进不去。

  当然,陆野本人其实没那么高的追求,彼时他连大城市的庙门朝哪开还没弄明白呢。属实土包子呆瓜一个,不怪那些天之骄子们瞧不上。

  “都是些人精儿,我没那么大的面子。”

  周毅耸了耸肩,不再反驳,“敢情就我面子最大呗?”

  “必须的。”陆野点头。

  “行,陆少爷,那你说说吧,今天召见在下,是哪根筋搭错了?”周毅抱臂凝视他,似笑非笑。他太了解陆野了,百分之百是遇到事儿了。

  陆野侧过视线,“周检察官,盼我点儿好成不成,我就不能是单纯的相思成疾?”

  “成啊,”周毅保持着审视的姿势,“那咱俩凑合凑合一起过得了。”

  陆野心虚,“您能别用审犯人的眼神盯着我看吗?”他今天联系过周毅之后,其实是有一点儿后悔的。但他不打算再藏着掖着了,人不能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回。高中那会儿,最初,他是真心实意抱着帮兄弟追人的目的接近许清荎的,以至于后来阴差阳错搅和到一起去,地下恋被周毅察觉到,跟他跳脚绝交,他一点也不冤枉。所以,后来出事的时候对方义无反顾地赶到,把他从被围殴的拳脚下拖出来,陆野一辈子领这份情,他欠兄弟的。

  “我今天见到……许清荎了。”他犹疑一瞬,坦白道。直接说出了这个名字,没有用模糊的指代,虽然周毅能够听明白,但他不想。刻意回避这么多年,连想也不愿意去想的三个字,并没有预料中那样烫口。

  猝不及防的久别邂逅,他第一个也是唯一想到分享的,只有周毅。但也仅限于这一句而已,再多了,他自己也理不清楚。

  “你怎么想的?”周毅顿了几秒钟,平淡地问,他早放下了。

  “偶然碰到,”陆野吁了一口长气,“来不及想,本来也没什么交集了。”

  “在我这儿,这篇早翻过去了,你知道的。”周毅说。

  “嗯。”陆野垂首点了点头,他告知一声,是一时冲动,也是出于当年的亏欠,周毅这一句算是回复,成年人的心照不宣点到即止。他始终垂着目光,是以错过了周毅眼中的欲言又止。

  “你家老爷子身体怎么样?”陆野主动岔开了话题。

  周毅在心底叹了口气,把反复斟酌的话语从舌尖上咽了回去。

  “嗨,老当益壮着呢,一天开八个小时的会不带走板的。”周毅父亲前两年升任内陆大省一把手,他这个最不着调的小儿子也不得不按部就班进入体制内,告别随心所欲的不着调生活。

  “身在福中不知福。”陆野推过酒杯,跟他碰了一下,自顾自干了下去。他那位早年纵欲过度的亲生父亲四年前在酒桌上中风,从此退出历史舞台,住进了疗养院,现在几乎连人也认不出几个。

  “你哥对你够意思。”周毅中肯地评价。

  “是,”陆野目光有些放空,“他对我很好。”

  “翁阿姨还好?”周毅说的是陆骁的母亲,陆家名正言顺的夫人。当年陆野的父亲娶了门当户对的高官千金却不珍惜,在外边朝三暮四彩旗飘飘,隔三差五就有人舞到台前,正牌夫人没少受气。这其中,陆野的亲生母亲是个异类,被欺骗当了小三,发现真相之后很有骨气地回了老家,一个人生下孩子,养了十几年,重病去世之前才联系陆家。彼时大夫人正与丈夫置气,索性将陆野领回来养在主家大宅,与外边的小三四五六赌气对峙。一念偶然,性情投缘,便也过了这么些年,也算半路母子情分。这些琐碎阴私,只有最亲近的朋友才了解。

  “阿姨逍遥着呢,”提到养母,陆野罩着雾气的眸子明朗了几分,“之前在英国呆了几个月,嫌我过得闷没意思,又召集了一帮闺蜜跑北欧看极光去了。这回我哥趁她不在叫我回来还被她训了一顿,她说我放着好好的富二代蛀虫生活不过,跑回来替人打工卖命,是典型的被资本家PUA洗了脑,我哥就是她说的资本家。”

  “噗嗤,”周毅一口酒差点儿喷陆野脸上,他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竖起大拇指,“阿姨威武,坑自己亲儿子,数十年如一日,没叫人失望过。”

  “可不是,我都替我哥憋屈。”陆野失笑。

  两个人一晚上就着年少时的糗事和叫的出名字同学的八卦,灌下去四箱啤酒,酣畅淋漓,意犹未尽。好像很容易便跨越了八年间的空白,又把握着分寸,有些事谁也没有再提。

  醉了,又仿佛没醉。

  最后,经理安排司机驾驶陆野的车,将两个人先后送回了住处。

  当天的拍摄完成后,保安将珠宝送回保险库。影棚的工作人员收拾干净场地,锁了门下班。许清荎借了同层的一间空置的小会议室现场修片,打算错过晚高峰再出门。苏遥的工作是临时加的,回国之后还没来得及放假,他干脆让团队先回去休息,他陪许清荎一会儿,坐他的顺风车回家。

  “哥,”苏遥支着脑袋一点一点,“还有多久?工作室不是有修片师傅吗?”

  许清荎目光专注,插空回答道,“JK的活是我单接的,工作室不分成,我哪好意思再占便宜。你稍等一下,现在堵车,出去也跟蜗牛似的走不远。”他从兜里掏出颗巧克力扔过去,“无糖的,先垫垫,晚上给你煮面。”

  苏遥接过巧克力,打开含在嘴里,苦中带甜。“得了吧,以你现在的咖位,早就跟小作坊似的工作室不匹配了,你这是典型的被吸血,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落魄的时候人家给我一口饭吃,刚过了两天好日子就翻脸不认人,我是渣男吗?”许清荎嘴里反驳,手速不停。“我住的房子还是老板借的呢,不然我哪来的机会跟你这个明日之星做邻居?”

  苏遥被他堵得接不上话,平时挺伶牙俐齿的,但面对许清荎很多话他不忍心说得太透。明明是那样温柔周到通透性情的一个人,偏偏有意无意的令自己陷入被误解被非议的境地而漠不在意。许清荎的过往他不得而知,好奇又无力。

  他尚未倒明白的时差作祟,迷迷糊糊被牵着坐上了车,再一睁眼,已经在楼下坐了很久。

  “怎么不叫醒我?”苏遥揉了揉眼睛,咕哝着问道。

  “反正我也不急。”许清荎放下手里的书,疲惫的神色隐在不明朗的光线中,“缓一会儿再下去吧,你还吃饭吗?”

  苏遥看了眼手表,“算了吧,这个时间吃宵夜,我最少得跑上五公里,半宿过去了,今晚就甭睡了。”

  “好,那你记得喝杯奶。”许清荎嘱咐了一声。

  “我知道,”苏遥打了个哈欠,“你不需要保持身材,该吃吃,别得罪您老那娇贵的胃。”

  许清荎率先下车,“嗯,再啰嗦下去我都要怀疑你小小年纪更年期了。”

  “谁叫你不省心的?”苏遥从另一边下车,还在絮叨:“我就操心到你把自己卖出去那一天,阿弥陀佛,赶紧来个人把你收了吧,早解脱两天我少长多少根白头发。”

  许清荎怔了一瞬,目光沉了些许,“你那是漂染次数太多的后遗症,少让我背锅。”

  苏遥吐舌头,挥了挥手,无力再辩。两个人住不同单元,从地下停车场分道扬镳。

  许清荎上楼,开门,将背包扔在门口。他只按开了一盏壁灯,在昏黄的光线下,绕过客厅堆的出差回来还没收拾完的行李,直奔卫生间。匆匆洗了个澡,换了睡衣,把自己扔到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两三个小时,毫无睡意。

  他认命地起身,翻出一瓶药片,倒出两片干咽了下去。苦涩的药片划过咽喉,滞了滞,又干又刺痛,他习惯了。

  一个月零五天,他的失眠药戒断疗程,又一次宣告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