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人坯子。】
绘有葡萄藤的瓷盘自手中滑落，俞朔慌忙去捞，却还是让它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苏瑶闻声走来：“俞朔，你几岁了？为什么这点事情都做不好？”
苏瑶失望地看着他，语气还是轻轻柔柔的。她最讨厌急赤白脸的虎妈形象，因而从不打骂孩子，而是有她自己的一套教育方式，或者说，惩罚手段。
“回房间去。”
俞朔低着头走回自己的房间。他刚一进去，门就被从外部上了锁。至于什么时候重新打开，全凭苏瑶的心情。
只是被关在房间里，对于俞朔来说已经算仁慈了。
从小，只要他犯了错，就会被苏瑶关进衣柜里，用衣架卡住把手。长则两三个小时，短则十几分钟，面壁思过。
今年正月，俞朔面对满桌年菜，问道：“爸爸为什么不回家？”
苏瑶一声不吭，猛地站起来，夺过他的碗，将里面的饭菜扣进了垃圾桶。
她大概有心要给俞朔一个深刻的教训，将他关了整整一天一夜。俞朔的声音都哭哑了，被抱出来时高烧不退，恶化成肺炎，好险才捡回一条命。
从那之后他对柜子类似的幽闭空间产生了巨大恐惧，睡觉也要留一盏小夜灯。
幸而苏瑶不再将他锁进柜子里，转而让他在房间禁足，一天只给一顿饭。
房间很好，孤独和饥饿对俞朔来说不算什么，反正他没有朋友，没有出门的必要。难熬的时候他就画画，画画可以使他忘记时间，也忘记自己的存在。
他从傍晚被关到第二天下午，中途外面似乎有门铃声响，苏瑶不在家，没一会儿便又归于安静。
俞朔侧躺在床上，面向墙壁，什么也没想。他很擅长如此，甚至得出了一个他认为颇富哲理的结论：要对抗外部的空白，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自己的内部也变成一片空白。
寂静在膨胀，当最后一缕阳光照进房间时，阳台外传来了响动。
接着，俞朔听到一阵脚步声靠近，就像有人把阳台当成大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家在三楼，会从阳台进来的，莫非是小偷？
俞朔一骨碌坐了起来，看到裴旸正站在房间正中央。他怀疑自己已经睡着了，正在做梦，小声地问：“裴旸哥哥？”
裴旸手插口袋，淡定地说：“不是在家吗，我摁门铃怎么不应？”
“房间门，被锁住了……”
裴旸走到房门前，确定转不开门把，才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稀罕道：“禁足？你妈妈知道我们翻墙进学校的事了？”
“昨天我不小心摔坏一个盘子，她生气了。”
“是你家珍藏的古董盘子？”
“就是每天盛菜用的盘子。”
裴旸不可置信地沉默了。他注意到俞朔的脸色不大好，又问：“你生病了吗？”
俞朔说：“没有啊。不过我好饿。”
裴旸说:“我去拿点零食来给你吃。”
俞朔问：“裴旸哥哥，你怎么进来的呀？”
他跟裴旸走到阳台，看着他灵活地翻上二楼，很快又背着书包下来了，和翻学校外墙一样灵活自如。
俞朔已经吃惊不起来了。现在就算裴旸在他面前飞上天，他估计也只会觉得合理。
“你们没搬进来的时候，我经常路过你家阳台来着。”裴旸面无愧色地说。
“路过……”要不是亲眼目睹，俞朔会以为他的意思是从他们家正门外经过。
裴旸开始从书包里掏零食出来，薯片、蛋黄派、曲奇饼、牛轧糖，果汁，琳琅满目，转眼就摆满了俞朔的书桌。
裴旸说：“都给你了。吃不饱我再上去拿。”
俞朔忙道：“够了，这么多！”
裴旸陪他待到入夜，等想走时发现自己已经走不了了。因为他一到阳台，俞朔就紧紧地跟来了。
他说：“我走了。”
俞朔说：“哦……”
裴旸说：“再见。”
俞朔也说：“再见。”
裴旸无语地回头，看着紧攥自己衣角不放的那只手：“不是，你这么抓着我，我怎么跟你再见啊？”
俞朔不应声了，只是可怜地望着他。他有一双乌润的杏眼，圆圆的，像无害的食草类小动物。瞳仁太黑，碎光掉进去，给人一种泪水涟涟的错觉。
“裴旸哥哥，你教我怎么翻阳台，好不好？”他说。
“你想拉我一起变成肉饼吗？”裴旸呛道，只得留下陪他了。
俞朔的房间说是环堵萧然也不为过，除了一张床，一副桌椅，一些书和文具，什么也没有。裴旸最怕无聊，坐立难安，干脆打开空调打算早早入睡。
睡前，他将俞朔的泰迪熊放在两个人中间，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楚河汉界，不可以擅自越过。”
俞朔看不懂他的操作，但没有提出异议，反正裴旸总是有道理的。他凑过去，在裴旸脸上亲了一下：“裴旸哥哥晚安。”
裴旸猝然后退，脸红了：“喂，你不可以随便亲我！”
俞朔歪了歪头，问：“为什么？”
裴旸说：“只有喜欢一个人才可以亲他。”
俞朔理所当然地说：“我喜欢裴旸哥哥呀。”
裴旸愣了几秒，背对着俞朔躺下了：“晚安。”
俞朔也躺下，很快就睡着了。他不知道身边的裴旸独自辗转了好久才得以入睡。
第二天俞朔醒来，裴旸已经走了，大概又是翻阳台而去。他和苏瑶吃了一顿沉默的早饭。
苏瑶穿着藕粉色荷叶边雪纺裙，秀发如浓云堆积在肩上，远山眉，杏仁眼，肌肤细白。
俞朔一直都觉得她很美，同时也觉得她阴晴不定，难以捉摸。苏瑶心情好时可以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妈妈，而她心情不好时，俞朔会把自己想象成家里的锅碗瓢盆，尽量不发出声响。
在他们吃得差不多时，门铃声响了起来。
俞朔去应门，门外站着一个高挑的女人，身穿珍珠白竖纹西装，耳上戴着大金耳环，修眉俊目，优雅干练。
她端着一盘大闸蟹，低头看向俞朔，未语先笑，身上有一种愉快而温暖的感染力：“你就是俞朔小朋友吧？我这两天总听裴旸提起你，原来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小美女呀！”
俞朔反应过来，她一定是裴旸的妈妈，仔细看的话，她的鼻子和轮廓与裴旸确实很像。
他不自在地拽了拽裙角，还没来得及反驳自己不是女孩，苏瑶已经疾步走了出来，呆呆唤道：“美清？”
周美清也愣住了：“阿瑶。”
俞朔看看她们，懂事地上楼找裴旸去了，留两个大人在家叙旧。
“我们，已经十二年没见了吧。”
苏瑶与周美清是总角之交，在这栋楼里一起长大。
她在大学遇到俞彦秋，辍学私奔，连父母意外离世的葬礼都没参加，和旧友也全都断了联系。
自以为是金风玉露的爱情，在时间里千疮百孔。
半年前的一天，俞彦秋态度寻常地从家里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两个曾经形影不离的女人坐在客厅絮絮密语。苏瑶说着说着，伏在周美清肩上抽泣起来。
周美清哄她道：“也是当妈妈的人了，哭成这样，羞不羞？”又感叹道，“你女儿和你简直一个磨子里刻出来的，小美人坯子。不如以后嫁给我儿子当媳妇，我们就是真正的亲人了。”
苏瑶破涕为笑，拿手拍了她一下：“什么女儿？俞朔是男孩子！只是没有换洗衣服，先让他穿我小时候的旧裙子而已。”
周美清讶异：“男孩子？这样可不好，我让旸旸送几套衣服给他吧。”
俞朔不知道她们聊了什么，只知道周美清拜访后，苏瑶的心情好了很多，甚至向他保证，以后再也不让他关禁闭了。她的表情和语气都很认真，所以俞朔愿意相信她不是信口开河。
由于苏瑶要出门找工作，周美清主动提议让俞朔白天上楼和裴旸作伴，他们家有定时上门做饭打扫的家政。苏瑶自是欣然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