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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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 李月传北上征战胡人,秦卞终于消了亲征的念头,派出使臣, 全力应付晋地元人一事。

  秦珺坐在包厢内,蹙眉听着读书人谈论此事, 皆谈李月传深得李冶真真传, 必定能大获全胜。

  小桃兴奋:“太好了,公主!”

  秦珺无奈,一把折扇敲在小桃头顶, “玅玄大师可有来信?”

  小桃摇头。

  秦珺便说:“有些话听听就罢了, 不可信。”

  小桃纳闷的看着秦珺:“公主……”

  秦珺捻了捻脸上的胡须, “说了多少次,该叫少爷。”

  秦珺一身男装打扮,如今长高了些, 穿那男装也不显得别扭,锦绣的易容术愈发出神入化, 虽依旧给秦珺化得丑不堪言, 但秦珺周身气度不凡,举手投足潇洒自如, 隐约也可让人忽略她男装的丑相了。

  加之秦珺为了做实何公子身份,春天后, 时不时乔装打扮进出茶楼酒肆, 带着姬姒出入声色之地,加深了众人印象。

  何公子,上京人士, 老家江南,祖辈都是商人, 前年得江南柳家帮扶才崭露头角,主要营收关外货品,来中京是寻地种药的。

  如此青年才俊,连郡守都不放在眼里,一时成为中京红人,来说媒的媒人从年后至春天,一刻不曾停过。

  只可惜“何公子”常年在外行商,府中小姐打理大小事物,媒婆也曾来给小姐说亲,但静园传家教甚严,全挡了回去。

  至今,中京人遇见何家马车出入,也会対这神秘的商贾翘首张望。

  秦珺等人从酒肆回了静园,今日,是褚直来院里接褚筱的日子。

  褚筱早产,身体虚弱,未免日后留下不足之症,在静园养足了百天。

  “怪舍不得。”小桃子将褚筱的小衣小裤装进包袱里,叹气道。

  小桃努嘴,示意秦珺看锦绣。

  秦珺侧目,就见锦绣站在褚筱的小木床前,双手环臂盯着褚筱看。

  “看得出来,某人也很是不舍。”秦珺打趣锦绣,再看一边,姬姒倒很是高兴。

  “怎的?”察觉到秦珺目光,姬姒放下活计,朝她走来。

  秦珺:“你笑什么?”

  姬姒抿直唇线,“何时笑了?”

  小桃叱鼻道:“颦娘肯定想,小筱儿走了,又少了一桩事让公主分心,这样,我就又可粘着主子了。”

  秦珺:“……”

  姬姒挽唇,笑容如春风般温暖,“小桃说的不错。”

  秦珺:“……”

  秦珺内心想起os:还是数你更不要脸……

  众人正忙活,不知为何小筱儿猛的哭了起来,锦绣如何哄都哄不好,正备人去请宋温州时,门房在影壁前回话,“小姐,褚护卫自缢了。”

  秦珺笑容尽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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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清明之后,听闻李月传此战打到了峡谷关外数百里的赫尔猛洛山,而后整支军队便销声匿迹,据传李月传用兵如神,朝野上下形势一片大好。

  江州烟云山庄来信,杏儿言及第二口盐井已经挖成,产盐量增出一倍,这次运往延边的盐和各类丝绸、春收的茶叶等等足足增至六十车。

  商队浩浩荡荡前往延边,水路上畅通无阻,具因这条商道上一白衣女子留下的显赫威名,水匪不敢来犯,甚至还替何、柳两家的商队押货。

  秦珺莞尔,开始拆第二封信,是李月传送来,多次劝秦珺若是玩够了,便早日回江州。

  第三封信,是李无端来信,时隔数月,李无端终于有空来信,信中是秦珺曾经厌烦不及此刻看来却忍不住浮现笑意的许多家常话。

  翻过两页,李无端总算白话完了提及正事,信中写道:晋王势力铲除,元人少去城中内应,应会安稳些许日子。此次巡视边境线,尚有意外收获——五。

  秦珺神情微顿:“什么意思?”

  姬姒从她手里接过信,看了一眼,说:“五皇子。”

  秦珺恍然大悟,秦卞那不受宠的五子,因得罪了秦卞被罚去边塞军营吃苦了,一走数年,因母亲是宫女,自己又不得宠竟成了边缘人物,看李无端的意思,是找到了秦冼,并把人带在身边了。

  姬姒问:“表少爷也要逐鹿皇城?”

  秦珺笑:“怎么会,李家的人,带兵可以,玩弄权术实在不是他们擅长的。”

  姬姒颔首,替秦珺将信收好,又为她研墨,守着秦珺挨个写回信。

  山庄的产业如何打理,帐目如何清算,还有杏儿提及的山庄人员骤增,年前秦珺放了春假的宫人们都回了江州,因秦珺许诺,竟真有许多人拖家带口赶往江州,老少皆有,这么多人该如何安置。

  秦珺揉着手腕,让姬姒代笔回信,说:“山庄地多,不会识字的就圈田种地,识字的给几两盘颤来中京,让小桃或者宋温州,安排个活计罢。”

  姬姒:“铺面何时启动?”

  秦珺道:“夏季那批货,不用再全送去延边了,分出一层送来中京,从延边进回来的货,也不必在路上就分销来,统统运来。那条街,筹备着,等今年秋收时一齐开张罢。”

  中京入夏时,秦珺在中京盘下的一条街路续开业,粮米油铺、丝绸面料、药材医馆、成衣刺绣、手势珠宝等店,占去中京城一半繁华。

  中京人口不多,此刻,秦珺便以每日亏损几十两白银养着这些铺面和人力,盛夏来临前,秦珺过了十六岁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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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云山庄粟米入仓二十万斤,一斤粟米一贯钱,总计可收……盐庄春夏出关三次,送去精盐共一万……”

  秦珺按着昏涨额头,摆手:“说个总数。”

  小桃瘪嘴:“钱仓存金四千两,白银六千两,并诗词书画二十余件,古董花瓶……”

  姬姒提笔记下,随手一招身旁,“赏。”

  旁边等候的宫人便递给小桃一个红封,小桃接了赏钱,看也不看转身就走了。

  姬姒:“下一个。”

  一个灰衣灰裤的药农战战兢兢进来跪在地上:“小姐,草药收获了一茬,抵去去岁写给川西药商的白条,亏损了八百两……”

  秦珺:“亏了?”

  姬姒言简意赅:“缘由。”

  来人答道:“这……入秋后下了雨,那草药也不知怎的,采时,根须全断在了泥里……种的两百亩葵药,只有几十亩可用。”

  “其他的……也差不多,宋郎中猜是土质问题,请小姐再拨些银钱,他去奚越再买些种,重新耕种,明年定然能丰收……”

  秦珺扶额:“……”

  姬姒拿着纸笔站在秦珺身边,面色无常的记录下情况,听罢道:“叫宋温州来领罚,下一个。”

  来人恭敬退下,紧接着,一个半大的女童走进来,捧着本书跪着,朗朗读了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水日月盈仄,尘宿列张……”

  秦珺:“……”

  门外,各庄各铺都还等着汇报春夏二季营收,听见厅内的朗诵声,不觉好奇的往里张望。

  秦珺:“……”

  姬姒认真听着,等女童背完千字文,才出声:“有一处背错了,回去罚抄十遍。”

  秦珺撑着下巴,额头一点一点,等姬姒考究完功课,才骤然惊醒,问小八:“你怎么来这背书了?”

  何十八声音还未褪去稚嫩,闻言道:“因为颦娘要给小姐办差,已经二十日不曾来家塾学堂,夫子道,今日是各铺面来汇报营收的日子,定能见到颦娘,便让小八来提醒颦娘,说‘主子虽要伺候,书也是要读的,老夫月命你交的治水文已拖欠月余,颦娘是不是不把老夫放在眼里!’”

  秦珺:“……”

  姬姒笑意不减,笑容如沐春风,眼底却闪烁着危险光芒,笑道:“老匹夫。”

  秦珺:“…………”

  秦珺用拳抵着下巴,打起哈哈,対小八说:“回去跟夫子说,三日内,定然交了。”

  小八抱着书本,说:“夫子还说’若小姐得闲,不如也写一份,免得小姐又帮颦娘舞弊还被老夫捉到‘。”

  秦珺:“……”

  姬姒挽唇,挥退小八,“知道了。”

  秦珺无力道:“下一个。”

  “山庄岁贡六百,已经派人送去官府了,另外,江南的铺面营收也要交税……”

  秦珺嘴角抽搐:“又要交!?”

  何十二跪在地上像模像样的捧着本账簿朝秦珺汇报,说:“不仅江南的要交,中京也要交,朝廷打仗,没有钱,只能征收,郡守要收齐税,又只得找当地的商贾……算来税收高了去岁两成,还有……”

  秦珺撇手,了无声息说:“罢了罢了,都是交给自己家的……”

  姬姒止不笑,落笔抬眸,瞧见锦绣在屏风后一闪而过,身后跟着个神情悲怆的下人。

  姬姒敛起笑容,弯腰朝秦珺道:“主子。”

  秦珺茫然:“累了?那你去休息罢。”

  姬姒勾唇,将她带去后厅,一个家仆装扮的小厮双目赤红,见到秦珺扑通下跪:“小姐,舅、舅爷没了!”

  秦珺身形一晃,被姬姒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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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和二十九年,入秋。

  北方来信,胡人挥军南下,破赫尔猛洛山,直逼峡谷关。

  李月传败了。

  于此同时,晋地积压的沉疴终于爆发。

  元人首领赫连慕一改昔日犹豫之态,果断举兵西进,于横山山脉,吹响牛号。

  秦珺站在山顶,从悬崖处眺望远处官道。

  这段时间,离开上京的人明显增加了,正如半年前小桃所说,贵胄离京,实为逃难。

  秦珺:“一切,都和先前一样。”

  没人回答她,崖上的风呼啸不断,从秦珺侧脸刮过,如刀锋般凌厉。

  晋王已经拔除,为什么元人还是发兵了?

  她阻止了皇子送死,却牺牲了李月传?

  玅玄的声音响彻耳畔:“冥冥之中,皆是天意。”

  秦珺闷咳出声,嘴里腥甜泛起,嘴角涌出一股温热。

  秦珺一愣,下意识抬手抹去,她竟咳血了。

  “公主?”姬姒站在秦珺身后十步远。

  秦珺慌张低头,说:“我没事。”

  姬姒蹙眉,大步而来,抓着秦珺手腕,将她强硬的转向自己,“主……”

  秦珺双目淌下泪水,下颚处,胡乱擦拭的血迹染得到处都是。

  “为何咯血?”姬姒问,语气隐含怒气,“为什么!”

  秦珺吓得发愣,更委屈了,“怎么了……”

  姬姒紧闭双眼,再睁眼,眼里汹涌怒意已经被压制,她掏出绢帕,仔细替秦珺擦泪,再将血抹去,道:“奴只是生气,主子的身体,就是你,也不该肆意伤害。”

  秦珺的下巴被挑起,対上姬姒晦涩眼神,她已许久,未曾见过姬姒骇人的神情了。

  这一刻,梦里那个高坐马背的女将与这一刻的姬姒仿佛重叠。

  秦珺流露出恐惧神情。

  姬姒微愣,先是诧异,继而怒意复燃,手指用力掐着秦珺的下颚。

  秦珺下巴一疼,回神忙解释:“我……”

  “别说话,”姬姒绷着神情,抱着秦珺下山,山口处守着锦绣,姬姒便朝她道,“我去叫宋温州来。”

  秦珺枕在姬姒臂弯,早已熟睡。

  锦绣接过秦珺,看着姬姒驾马离开的背影,纳闷,若是寻常,姬姒只会使唤她去寻宋温州,为何今日舍秦珺而去。

  “放我下来。”秦珺突然说。

  锦绣低头,将秦珺放在地上,“装睡?”

  秦珺抿唇,转头爬上马车,倒了一杯茶漱口,继而枕着车窗沉思。

  姬姒想起来了吗?

  日后如果战败,她会不会恨自己?

  她还能信任姬姒吗?

  种种思绪顷刻涌上心头,秦珺不觉早已泪流满面。

  “怎的哭了?”一只手递进车厢。

  秦珺勉强一笑,接过锦绣递来花卉,“绣姨,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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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京的百姓开始零星朝南逃去,商人贵胄,能寻得理由出京的,也在寻后路。

  秦珺喝了药,看一眼哭得不成人样的小桃,“哭什么……唔!”

  一颗蜜饯被强硬塞进嘴里,姬姒收走药碗。

  房内一时只余小桃哭声。

  秦珺叹气,道:“尸身抢回来了吗?”

  锦绣摇头:“未有头绪。”

  秦珺点点头:“表哥……”

  锦绣静默,秦珺亦红了眼眶。

  小桃擦泪,哽咽道:“宋温州说公主不能忧思。”

  “我没事,”秦珺脸色苍白,静静看着静园外的秋色,“时间过得真快。”

  往后几日,中京随处可见都是议论战局的,北方难逃的人百姓越多,人心则越惶惶不可终日。

  “再怎么,胡人的大军也不能越过中江!”郡守来了。

  秦珺一身男装,在主殿接待。

  郡守:“请何公子放心,中京以滔然巨河为界,定然是安全的!”

  秦珺颔首。

  姬姒道:“公子不会走。”继而轻撇右手,朝外道:“来人。”

  姬姒;“这是公子一点心意,多谢大人传讯。”

  郡守忙起身,不迭谢过秦珺,退下来。

  人一走,秦珺立刻开始搓脸上的假皮,“有点痒。”

  姬姒乜她一眼,本想一动不动,终是忍不住,在秦珺面前微曲半身,替她卸面。

  姬姒:“回房弄。”

  秦珺猛的朝前一扑,圈住姬姒脖颈,“抱本宫回去。”

  姬姒不觉挽起唇角:“喏。”

  “你……”秦珺咬牙,“几日不说话了,你是不是就是喜欢本宫命令你!”

  “是,”姬姒道,“奴喜欢得紧。”

  秦珺:“……”

  姬姒的逻辑真是诡异出奇,秦珺心想,闭眼由着姬姒用湿布擦过她的脸颊,再睁眼时,神情未来得及收敛,被姬姒瞧了去。

  姬姒冷讽的笑:“奴若是无用了,该怎么伺候主子身边?”

  另一只眼覆上湿帕,秦珺顺势闭上眼睛,这一刻,她后来回想过多次,不知心虚抑或默认,她那日没有回答姬姒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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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后,李月传的尸身依旧没有抢回。

  朝廷下令,想启用李冶真,李冶真已经年近七旬,秦卞大发雷霆,驳了奏折。

  又有人奏请,调回在晋地的暨将军,转眼就被群臣骂得狗血淋头。

  一切正如孙仲意料,朝中无将时,三皇子请命北上。

  “去找刺客飛。”姬姒放飞信鹰,回头看向秦珺。

  秦珺站在廊下,身后锦绣正在为她收拾行囊。

  “只盼它能给我答案。”秦珺喃喃,回想书中剧情,究竟是什么,将脱轨的剧情又拨回了正路。

  秦珺振作精神,道:“准备一下吧,该回去了。”

  小桃抽泣,把行李交给姬姒,道:“替我烧些纸给舅爷。”

  姬姒温驯一笑,“嗯。”

  屋内,锦绣拿起另一只包袱,“走吧。”

  秦珺与姬姒一起坐着玄骘马,身旁跟着锦绣,和暗卫出了中京城。

  “有多少人?”秦珺问。

  姬姒贴着秦珺的耳侧,道:“八个。”

  秦珺道:“一个去给父皇报信。”

  姬姒:“一个去江州给王爷报信。”

  “再走几日,等他们走远了,就……”秦珺将后话隐去。

  姬姒点头,神色无常的继续策马前行。

  某夜,一群人在某个小城落角,趁夜间休息前,暗卫不在,秦珺将自己的计划告之了锦绣。

  锦绣:“……”

  秦珺拽拽锦绣袖子:“绣姨。”

  锦绣违背过秦珺意愿只有寥寥数次,秦珺记忆里,上次,还是锦绣执意想杀姬姒未果。

  秦珺笑道,声音带着少女娇憨:“多谢绣姨。”

  姬姒吹灭烛火,抱着秦珺睡下,“药效发作还有一时,睡罢。”

  翌日,暗卫们被扒了衣裳丢在客栈,醒时到处找衣裳。

  桌上搁着一封信,暗卫将信翻面,露出秦珺字迹。

  ——要是敢偷偷报信,就治尔等失察之罪。

  暗卫:“……”

  “一人去上京汇报陛下,一人去江州告诉王爷,其余人分头去找!”

  “喏。”

  两日后,上京官道。

  锦绣拖着一个男子扔进灌木丛里,无语的看着一边烤野兔的秦珺和姬姒。

  “这么対待暗卫……”

  姬姒撕下兔腿给秦珺:“如何?”

  秦珺耸肩:“反正也不会被怎么样。”

  锦绣:“……”

  姬姒:“不能放他不管。”

  秦珺想了想,点头道:“放了他,只要会给其他人传信,咱们拦住一个传信的,拦不住七八个啊!”

  翌日,晨光熹微,秦珺被抱上马车,昏昏欲睡的赶路,那暗卫被点了穴道,绑在马背上,一颠一颠虽锦绣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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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后,秦珺悄然抵达上京。

  京城城门守卫森严,无数想要离京的人皆被军队拦在城内,百姓哀嚎不断,官员妻女大声怒斥官兵,“我是朝廷命妇!”

  士兵:“朝廷下令,今日起,上京只进不出!”

  “难怪……”秦珺喃喃自语。

  难怪秦珺走进从上京辖官的幽州开始,一路所见关卡愈多。

  难怪官道上处处设防,只见北上的行人,不见南逃的百姓或贵人。

  姬姒勒停玄骘马,玄骘跺脚徘徊城外,秦珺这才知道,上京已成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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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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