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香水茉莉>第64章 番外·未晞(上)

  那我的另一个爸爸也应该是警察。

  况言和金嘉睿的故事

  0.

  我叫金未xi,金光闪闪的金,末是未来的末,第三个字我还不会写,我爸爸还没有教我这个字。他可能也不会写。

  今天是我到幼儿园大班的第一天。老师让我们开始写日记。

  写完了。拜拜。

  你好。

  今天是我到大班的第二天。我认识了很多同学,我们班女生很多,他们都围着我。我不想理他们,我已经和小兔妹妹求婚了。

  他们就去找张家齐玩,我不喜欢他,他今天给每个同学都发了巧克力。

  爸爸说他家是卖糖果的。

  我觉得他很讨厌,他每天都有吃不完的巧克力。

  爸爸说明天请同学们吃冰淇淋。我爸爸真好。

  你好。今天大家都吃了我的冰淇淋,他们说比巧克力好吃。哈哈。

  再见。

  今天是家长见面会。

  张家齐的爸爸妈妈都来了。他们身边都有两个大人,但是我只有我爸爸。

  我问爸爸为什么到我这里会少一个人,爸爸说一般都是只有一个的。我说小兔妹妹家也有江叔叔和mù叔叔两个人,爸爸说因为他家有小兔子和小熊两个小朋友,所以才有两个爸爸。

  我问他是不是我和小兔子结婚之后,我也能再有一个爸爸。我爸爸没理我。

  好可恶,张家齐今天又神气了。

  张家齐跟我们吹牛,说他爸爸妈妈都是挣大钱的,他真的好讨厌,我说你爸爸就是卖糖豆儿的,他一定被我说中了,所以很丢脸,又要笑我。

  他总说我只有一个爸爸,是不正常的,我没听懂。

  我爸爸说男子汉不能哭的,我忍住了。

  我不想看张家齐这么得意,我和他说我爸爸只是没有来。

  他觉得我在骗人,又问我我爸爸是做什么的,我说是医生,他问另一个呢,我想不起来别的话。

  我想起小兔妹妹,穆叔叔也是医生,江叔叔是警察,那我的另一个爸爸也应该是警察。我这么说完,张家齐就不说话了。

  我想起来江叔叔,他知道我被张家齐欺负,一定会打他一枪。啪!啪!

  我又开心了。

  今天张家齐说我是没人要的小孩子。

  不想写日记了。

  我又生病了,爸爸给我买了冰淇淋吃。

  今天老师给我们讲爱这个字,回家我问爸爸,爸爸说他很爱我。

  但我最爱的是小兔子!

  爸爸揍了我一顿,但是这次不怎么疼。

  你好,今天我五岁了。

  我的生日愿望是想再有一个爸爸,江叔叔那样子的就可以。

  你好。

  今天,用爸爸的手机给小兔妹妹打了电话,她还留着我送给她的小花。爸爸说花会谢,可是我们的小花还是好好的。

  小兔妹妹家里有好多这样的小黄花,下次我要给她再摘几朵。

  她和我一起骂了张家齐,我好开心。

  我的糖都没舍得吃。

  我的零钱罐快满了,到时候我就有钱和小兔妹妹结婚了。

  拜拜。

  你好。今天去中心公园,看到了好多花和虫子。

  我见到了真的警察叔叔,他比江叔叔还帅。我不想要江叔叔当爸爸了,这个警察叔叔更威风。

  我也比臭臭的小熊帅多了。

  希望还可以见到那个叔叔。

  拜拜。

  1.

  这一年夏末,天气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凉了下来,白天有阳光,还留着几分暑气,但到了清晨和夜晚,寒凉的秋意十足。

  一大早,况言便到达总部医院,他下午要启程去滨城,在那之前,还有总部安排的体检要完成,来得早一些,这一整天的行程才来得及。

  他已经拖了大半年,今天是计划的最后期限了,尽管这一天理应不适合做检查。前一天晚上,况言才和赵长军喝了场大酒,以叙旧的名义,实际是赶在况言离开首都之前给他送行。

  况言醉倒在餐厅的包厢里,昏沉醒来时已经是凌晨,周遭挥发不去的酒气,几乎快要渗进了况言的血液。可是况言不在意,在总部办公大楼的洗手间里随便收拾了一下,就头晕脑胀地赶了过来。

  他总是不在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健康、喜乐,之于况言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有就有了,没有也没什么关系。

  就好像早一天或晚一天的检查,化验单上高低飘忽的指标,身体这里那里不断的疼痛,他经历着、感知着,却好像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任由时间这把钝刀划过,留下密密的小口子,不致命,很偶尔地,会冷不丁地疼一下。

  他却总把心思放在没意义的事情上,与老朋友的这场约会,重聚只是名号,他欺负赵队长老实又心软,诱导他说漏了嘴,况言才隐约触及那个秘密的轮廓。在那之后,去往滨城的行程才急迫起来,公事只是借口,况言想试试,能不能再遇到那个人。

  他在医院的走廊里等待着,多年前的那个秋天,他曾出入过这里许多次,他们离开之后,况言便没怎么再来过。

  装潢和家具,眼前和记忆里别无二致,况言靠在长椅的椅背上,头顶着方格吊顶拼接而成的天花板,白蓝相间的墙面,仿碎石花纹的地板,诊室的门是米白色,透过一长条的玻璃,能看到里面在忙碌着的医生和护士。

  恍惚间,况言总觉得下一刻门被推开,他会笑呵呵地走出来,一身白衣,眼睛弯弯的,嘴角边上是那个深深的酒窝,他看着自己,他会说什么呢?

  到这里,况言便想象不出来了。

  这时诊室内的医生叫到他的名字,才让况言思绪回到现实。

  医生问他年龄、工作、病史等等,况言一一答道,又问到平常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况言就说没有,一切都好,没有什么异常。

  被橡胶手套隔绝着,医生的手指按在况言的后颈上检查,几年前的休眠手术已经失效,况言的腺体早就恢复原样。他正当年,该是最适合孕育生命的时期,医生这样想着,便多问了一句:“结婚了吗?”

  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这问题突兀,让况言微微愣了下,才摇头回应。

  优秀的Alpha至今单身,医生也觉得意外,半开玩笑似的,开口劝着况言,“也差不多了,不用那么舍不得标记。”

  “嗯。”

  他假意敷衍,实际不以为然。

  Alpha和Omega生来不同,情感都好像被这气味裹挟,成了生理驱动的附加品,欲望不受控制,连带着爱也廉价。况言想,他又一次地想,信息素作祟,造就了从前不少的遗憾,能重来的话,他一定要吝啬。

  离开之前,走到楼梯口,况言的脚步停下,硬生生地转了方向。

  沿着走廊往前走,倒数第二间房间,况言记得,应该就是那里了。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被习惯怂恿,一步步又轻又慢,直到停在那间诊室门外。门边挂着的号牌,写着的还是他的名字,边缘有些模糊,笔划都脱落了几笔。

  况言看着“金嘉睿”三个字,抬起手,想把多年积累的灰尘擦干净,一不留神,反倒让字体表面的漆块松动,黏在他的指腹上,像沙子一样散落在空气中,很快地找不到,也看不清了。

  他又在弄巧成拙,况言这样想,那时候是,现在也是。

  也总是后知后觉,思念和不舍,永远都在来不及的时候才意识到。

  况言怅然,他稍退后了一步,手都已经搭在了扶手上,却不敢继续推开门了,犹豫了半晌,他还是走进了房间,停在诊疗台边。空荡荡的桌面上摆着一副听诊器,周围散落着几只笔,这就是全部了。

  没看够似的,况言又拉开了抽屉,瞧见里面留着几本空白的病历本,深处剩下几块没吃完的糖。况言捡起来,凝视着手心里花花绿绿的糖纸,想着这是不是金嘉睿遗落在这里的。他都不知道金嘉睿喜欢什么,口味如何,彼此分明最为亲密,其实互相都毫无了解。

  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木质的椅背被一条条镂空的栅格分割,他背靠在上面,尖锐的棱角好像嵌进了皮肤里,况言浑然不觉这不适,反而蜷缩着身体,近乎于半躺在椅子里。他的视线无意识地游离在房间里,几年前的记忆一个接着一个,不受控制地跳脱出来,轻松的、香艳的,直到最后冷淡尴尬的结局。

  他拿起那副听诊器,想象着金嘉睿的样子戴好,指尖敲击在鼓膜上,再通过老化变硬的橡胶,传到耳朵里,细微的响动都很刺耳。几分钟前,另外的医生用这个小小的仪器,摁在他的胸口上,问他痛不痛、难受不难受,那时候况言假装若无其事。如果是金嘉睿问他的话,他就不会这样逞强了。

  痛吗?也还好,难受,但也没那么煎熬。时间留下了幻想,却不是给人以希望的那种,而是一种残酷的可能性,让他不断想着当初如何,现在又会怎样。

  他们怎么就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况言又一次想,如果不是那一晚被腺体支配,跳过了中间理应细腻温情的过程,他和金嘉睿一定会自然地相爱,现在也不至于是这般光景了。

  2.

  江家这间宅子是传统的江南民居,外饰还保留着古时的风格,内里翻了新,但也能看到木梁和石砖,朴素和雅致交融,恰到好处。况言打量着这间老宅,小心地把手落在高挑的檐柱上,掌心之下深色的木纹清晰可见,泛着油润的光泽。

  晚风吹起,带着花香穿过院子,幽幽地传来,况言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一点缝隙,看到围墙上开得蓬勃的小花,藤蔓爬了整整一面墙。花苞缀在枝叶上,嫩黄色的花瓣鲜亮,夜色中也能看到。

  那年雅苑的花很晚才开,势头也没这么磅礴,如今香水茉莉盛开在这间宁静的宅子里,平淡中的美丽更自在。

  身后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响声,况言回过头,江予之推开里间的门,又轻轻关上,他冲况言扬了扬下巴,况言便跟着他,坐在外间的沙发上。

  “睡着了?”况言压低了声音,小心地问。

  “嗯,”江予之点点头,他看起来有些累,但嘴角却带着笑,抱怨道,“他真的太粘人了。”

  “是我吵醒他了吧,不该这么晚还来打扰你们。”

  况言想起那个刚被哄睡着的小男孩儿,他长得像穆容,五官很清秀,脸上胖嘟嘟的,可爱是可爱,只是还没显现出来他Omega爸爸的漂亮样貌。性格也像穆容,活泼、又亲人,见到况言的第一眼就不认生,还说好像在哪里见过况言,童言无忌把大人都逗笑了。

  想起那个白面团一样的小朋友,况言笑意更浓了。

  江予之抬起手,稍稍活动了下酸胀的肩膀,幅度很小地伸了个懒腰,才转过脸看向况言,“我们说到哪里了?”

  “说到最后那场仗,子弹打中了你的左肩。”

  “哦,差一点儿,我就真的死在边境了。”

  那时候江予之的死讯传回来,穆容几近崩溃,况言全程见证了,现在想想还是于心不忍。他想到自己来到这里的契机,忍不住感慨:“赵队长这个办法挺好,就是太残忍了。”

  “嗯,”江予之又应了一声,他垂下头,声音也更低,听起来有点儿抖,“我对不起穆容,害他这么伤心。”

  “只能赔给他一辈子了。”

  江予之这才抬起头,他半张开手臂,拍了拍况言的肩膀。况言很聪明,和以前一样,他总是这样置身事外,什么都看得明白。

  “没想到这些事情,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也被蒙在鼓里,不是的话,况言的心事才可能有转机。

  江予之思考片刻,说:“原本也不是这么计划的。”

  况言看着江予之,等着他继续。

  “我到了内地之后的事情,赵队长也一知半解,”他停了停,接着说,“我在滨城等了两三个月才回来。”

  江予之说得云淡风轻,况言能想象到,对于他与穆容两个人来说,两三天都如同万年长,不能相见的每时每刻都是折磨。

  况言望着江予之,总觉得他的眼神里都是暗示,似乎在等着况言说出他这次前来的本意。况言便开口:“予之哥,我这次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他并没有感到意外,从见到况言的那一刻起,江予之就猜到了。

  穆容站在院子里的围墙边,他手里捏着一朵小花,花瓣边缘都卷了起来,明黄的颜色也褪得黯淡。他比照着这朵小花的形状,从花藤上找到一株差不多的,枯萎的花朵又有了生机,变成新鲜的模样。

  他踩着石阶返回,况言这时刚从房间里走出来,他和穆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江予之跟在他身后,和况言并肩走到门口,脚步停下来,“我就不送你了。”

  “我有时间再来看你们。”况言又看了眼穆容,颔首同他告别。

  “这又是给姐姐摘的花?”

  送走况言,江予之回到客厅,他关上房门,揽着穆容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穆容又摘了一朵花,他最近总是这样,为了哄女儿开心,一朵花谢了,就又再去摘一朵新的。

  “嗯,”穆容拨弄着花瓣,细心地把花茎上的汁液都擦干净,“她不知道从哪里摘了朵花,一直留着,花谢了还要哭,只能用新的换掉。”

  明明家里有一整墙,女儿不知道为什么对她的那一朵那么在意,穆容把小花用手帕包好,准备等到晚上再偷梁换柱,放回到女儿的床头。

  “女儿睡着了?忙着招呼况言,今天都没陪她。”

  说着江予之便要返回卧室,刚起身就被穆容拉住。

  “别再去招她了,吵醒了又要让你讲故事。”

  江予之笑起来,他低着头看着穆容,手臂收紧了,把他抱在怀里,“好,那我就陪你。”

  穆容借势转过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江予之的胸膛上,他怎么想怎么奇怪,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况言为什么突然会来?”

  孩子们出生后,江予之和穆容从没有返回首都,几年间的辗转过程也没对别人说过。况言不知道怎么猜出了端倪,这么多年后,还专程来看江予之和穆容。

  “赵长军告诉他了,”江予之侧过了脸,心虚地不敢看穆容,“那时候我去滨城培训,这一年轮到况言了。”

  “他要去滨城?”

  穆容有些意外,他坐直身体,神色蓦地紧张,“我嘱咐你的话你没有告诉他吧?”

  江予之没说话,很不自然地摇了摇头。穆容显然是不相信的,也不戳穿他的谎话,就安静地看着江予之。

  “我确实没有告诉他。”江予之摸了摸鼻子,更加突兀地掩饰。事实是况言提出猜想,江予之不否认罢了。

  况且况言只不过知道金嘉睿定居在滨城而已,那么大一座城,找到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江予之想到自己,就算是如今他与穆容所在的小镇,当年也是错过许多次才幸运地再遇。

  也是因为感受过同样的无能为力,江予之才不忍心瞒着况言。他偷偷抬起眼睛看向穆容,穆容还是不说话,眉头皱得更深了。

  夜色正浓,两人间的古怪气氛也化不开,江予之想解释,但又担心越描越黑,忐忑地牵起穆容的手攥在掌心里,穆容还在埋怨他,气鼓鼓地要把手抽出来,江予之反而抓得更紧了些。

  这时里间传来一阵细响,孩子的脚步声很轻,小脚丫踩在地板上,陈旧的木材吱吱作响。江予之和穆容同时转过头,看见他们的小儿子晃晃悠悠的,揉着眼睛从卧室里走出来,奶声奶气地叫着爸爸。

  这下子才把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打破,穆容用力把手抽出来,张开了双臂要把儿子抱在怀里,小熊一副没睡醒的迷糊样子,一看就是要哄的。

  江家的姐弟俩是龙凤胎,年纪相同,长相和性格都相反,姐姐像江予之,弟弟像穆容,各自分别更粘着Beta和Omega两个爸爸。现下弟弟中途醒来,江予之默认他会去和穆容撒娇,只顾着看着表情陡然温柔下来的穆容,连慈祥的姿势都没摆好。

  他心里还松了一口气,感叹好在这时候父子连心,儿子来解救他,不然他都不知道怎么和穆容认错。

  没想到小熊脚步忽然转了过来,伸出小手要Beta爸爸抱,江予之只好把儿子抱起来,一只手拦着他圆滚滚的小屁股,另一只手拍着他的后背哄睡。

  江予之不敢看穆容,他猜他难得被儿子冷落,现在脸色一定不怎么好。

  “爸爸,”小熊眼睛都睁不开,还是从江予之手臂里挣出来,煞有其事地,特意要和他爸爸说什么,“我知道那个叔叔像谁了。”

  那个叔叔说的是况言,这一点就很难敷衍过去。接下来不知道儿子要说什么,但江予之有预感,不会是什么安全的发言。

  他很认真地想了一遍那些快速哄宝宝入睡的办法,好像除了强行捂嘴,没有一个可以让孩子乖乖不说话。

  江予之把儿子放在腿上,希望穆容看在自己是孩子爸爸的份儿上,可以不那么生气。

  “他长得很像未晞哥哥。”

  这下子什么都说不清了,小熊还在追问江予之是不是很像,江予之觉得自己脸红得发烫,只能傻笑着应声。儿子已经被穆容接了过去,穆容一边安抚着孩子,一边冷着脸看着江予之,眼神比刚刚还可怕。

  “这个我真的没说……”

  这一句就算是事实也没有用了,江予之看着穆容起身,便如履薄冰地跟在后面,刚推开卧室的门,穆容就停下来,终于开口理会江予之。

  “我和孩子们睡,你去书房吧。”

  说着便关上房门,江予之想如果不是顾及睡着的孩子们,门板一定会重重合上,发出大声的闷响。

  小熊对他丝毫不留恋,最后的画面是他的小脑袋趴在穆容的肩膀上,挥着小手跟自己告别,嘴里还念念有词,说着:“爸爸晚安。”

  江予之长长地叹了口气,夜已经很深了,风清露重,秋意寒凉,这个夜晚很难安眠,晚安是不太可能了。

  希望穆容气消之后不要狠心地锁上门,给自己在床沿边上留一个缝隙就好。

  3.

  滨城是南方最大的城市,和首都不同,这里摩登时尚,繁华又忙碌。一条江流横贯全城,又汇入大海,江边到海岸线都是林立的建筑,一街之隔,又穿插着旧街区,古今中外的风格交杂,但也丝毫不冲突,美得独具风味。

  老街和新区的交界处有一座公园,虽然建成多年,但也平和雅致,在市中心闹中取静,是忙里偷闲的好地方。与周围的居民、附近的上班族和学生一样,况言也很喜欢这里。

  已经到了9月底,南方的气温还没降下来,公园里树木成荫,还是像夏天一样充满了盎然绿意。况言到滨城已经一周了,警校的课他几乎都翘掉了,余下来的时间里,他四处打听,但也还没有什么消息。

  江予之只告诉他金嘉睿定居在滨城,但他在哪里出没,以什么为生,这些一概没有透露。这座城市太大了,况言是异乡人,又不敢太过放肆地去探究,所以至今仍然是徒劳。

  他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想做的事情,从来都是计划好之后步步为营的,这一次是意外。况言总觉得,这已经是五年来他最离金嘉睿最近的一次,他没有再犹豫的机会了。

  寻常的午后,况言一边焦虑,一边又在公园里消磨时间。但或许这才最能让他心安。

  公园的最深处,栽了几株桂花树,正是花季,香气浓郁、清甜。微风扬起的时候,会从江边裹着水汽蔓过来,闻起来很像黎明时露水落在桂枝上的味道。

  刚到滨城时,况言行走在路边时被这香气吸引,之后就再也忘不掉了。他似乎上了瘾,心里被想念和沮丧充斥时,他就要逃离到这里,坐在长椅上,闭上眼睛,沉浸在气味虚构的美好记忆里,耗上一整个下午。

  这一天也是如此,他刚从警校里溜出来,身上还穿着特警的制服衬衫,这么乍然出现在平常生活里,直引得路过的人侧目。况言也不在意,被桂花的香气安抚着,他望着眼前的橙黄和墨绿发着呆,远处有老人坐在树荫下下棋,另一条小路上,几个老师和家长带着孩子们在做课外活动,小娃娃们吵吵闹闹的,满地跑来跑去。

  况言突然就想到,该再去医院问问看,不光是公立医院,私人诊所也该试一试。

  有了新打算,那这几个小时也不算白费。此时将近傍晚,停留在公园里的路人逐渐散去,刚刚还聚集在一团的小朋友们也结束了活动,跟着大人们回家。一对男性伴侣身后牵着一个小男孩儿,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个,正好从况言跟前走过。

  况言猜测大概是一家两个兄弟,后面的犯了错,此时才鬼鬼祟祟地跟着。只是那个小朋友看着很乖,倒也不像顽皮不听话的。

  他悄悄地跟得更近,直到两个大人停下步子和他说话,那张小脸儿委屈得要命,好像要哭了似的。

  真可爱,况言心想,不自觉地就看出了神。等他反应过来,一家四口只剩下了那个小豆丁儿,他站在路中央,茫然地左顾右盼,可家人走了,老师也不见了。

  这是怎么了呢?怎么还把孩子扔在这里了?

  况言站起身,向刚才人群的方向张望,又回过头,那一对家长也没了踪影,他视线下沉,恰好和小男孩儿对上了眼。

  他从没有接触过小孩子,也判断不出来这孩子的年纪,看个子大概要比江家弟弟大上一两岁,他穿着精致合身的衬衫和短裤,该是被教养得很体面。这是个很漂亮的孩子,眼睛尤其好看,长长的睫毛垂在眼前,像个唇红齿白的洋娃娃。只不过此时因为被抛弃而沮丧着,他大概在忍着不哭,眼睛憋得发红,亮晶晶的。

  况言低着头看着这个还没有自己一半高的小孩子,一时间没了办法,他面对过许多危险的敌人,但似乎都没当下棘手。

  他想假装没看见,于是转过身子看向远方,可是还是心软,看见的是那几株开得更盛的桂花,心里想的还是那个可怜巴巴的小人儿。

  等他再回头,小男孩儿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跟前。

  他攥着书包的背带,慢慢抬起头,看着况言的军靴、腰带、制服外套,之后盯着他胸前那一串白色的数字。

  况言莫名紧张起来,天气说不上炎热,可他还是觉得汗珠冒出来,顺着后颈滑下去。他感觉他应该说些什么,一张嘴竟然打起了磕巴:“那个……你……我……”

  “叔叔,你也是警察吗?”

  况言点点头,男孩儿身高将将和他腰部齐平,低着头说话实在辛苦,况言便蹲下来,半跪在地上。

  离近了再看他,更觉得可爱,小脸蛋儿白里透红的,像是个刚煮熟的汤圆,还是山楂馅儿的。

  况言没忍住,伸手在脸颊的肉肉上掐了一把,这是他人生头一遭这样慈爱,力道都没控制好,刚一松手,白嫩的皮肤上赫然一道指印。

  这下完了,汤圆露馅儿了。况言在心里大叫不好,还没想好怎么哄,小男孩儿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没想到小男子汉忍了好久,最后被自己惹哭了。

  “不是……你别哭啊,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显然此时人类的语言是不相通的,成年人的解释怎么也压不过幼崽的哭声。况言忙乱中想起来几天前见过的江予之,他回忆着,十分生硬地模仿起前辈,张开双臂抱住小小的身体,大手拢着小脑袋,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哭声小了些,但还是没停下,“呜呜……张家齐说的对,我是没人要的孩子。”

  他边哭边说,声音本来就含糊,况言尽力理解了,还是没听懂,也是不明白被哭诉的这个人是谁。况言想着江予之、想着穆容,总觉得自己也要说些什么。

  “宝宝,别哭了,一会儿就找到爸爸了。”

  他以为自己会万分的不习惯,没想到说出口之后羞耻心倒还好,竟然还意外地共情了,心里生出不少怜悯来。

  没想到这一句安慰竟然很管用,小男孩儿很快就不哭了,他从况言的肩膀上抬起头来,满脸的鼻涕眼泪。况言捧着他的脸,想帮他擦拭干净,但又无从下手,只能小心地抹了一把,最后都蹭在了制服裤子上。

  “叔叔,你真的能帮我再找到一个爸爸吗?”

  这话说的好笑,况言只当是小孩子表达不当,也没有纠正他。

  “我们去找别的警察叔叔,很快就能找到。”他打算去附近的派出所联网查一下身份关系,应该很容易就能联系到孩子家人。

  派出所离得不远,况言拉着那只软乎乎的小手,步子不得不放得很慢,傍晚的阳光温柔,把他的心都融化了。

  “不用别的警察叔叔了,其实叔叔你就挺好的。”

  况言低下头看这小不点儿,以为还在说联网查询的方法,笑道:“我才不行呢。”

  “为什么呀?”

  况言不知道怎么解释,更不知道其实两个人说的早就不是一件事了,干脆顺着哄他:“那叔叔试试看好了。”

  果然一句话就让小朋友开心了,分明脸上的泪还没干,这下子又蹦蹦跳跳起来。

  4.

  “你叫什么名字?”

  “金——未——晞。”

  况言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来,金光闪闪的金,未来的未,最后一个字小朋友不会写,他和同事试了试,名字不确定,筛选出来的人太多了,毫无头绪。

  “这样能找到吗?”况言问,他看了眼那个叫金未晞的孩子,刚刚还觉得“没人要”,现在又跟没事儿了似的,被所里的女警员们围观,只可惜这孩子派头很大,小少爷一样,谁都不理睬,就一个人乖乖坐在那里,话都不怎么说。

  同事摇了摇头,“这可找不到,要不然拍个照登记一下,家长很快也该找来了。”

  “也好,未晞——”

  听到况言叫他,金未晞才哒哒地跑过来。很奇怪,他只听况言的话。

  “我们拍一下照片,等一下就能找到爸爸了。”

  金未晞点了点头,他还没想通,但好像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他给自己找了个江叔叔一样帅气的爸爸,而且是又找到了一个,等回家告诉爸爸,他一定也会很开心。

  相机前的座椅为了成年人设计,调到最高也不能让小朋友入镜,于是只好让况言坐好,把金未晞抱在腿上拍照。

  他和金未晞脸贴着脸,况言退后一点儿,软软的脸蛋儿就又贴过来,况言觉得有趣,心想,冷淡的小少爷竟然这么粘自己。他把金未晞的脸颊扶正,哄着他:“宝宝,先把照片拍好。”

  金未晞这才听话,他真的很聪明,不像一般孩子不配合,面对镜头仿佛身经百战,很快就从容顺利地完成。照片还在传输,况言听到同事轻轻笑了声,“怎么了?”他问。

  同事便说:“你们俩也太像了。”

  他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原因,况言歪过头,看着相机后面的镜子,金未晞就跟着他,脑袋靠过来,两张脸并在一起。况言细细看着,除了眼睛,鼻子和嘴巴的确有几分神似。

  况言自己都震惊于这样的巧合,他转过脸,端详着金未晞还没有长开的五官,尤其是那双眼睛,唯独这里不那么相似,但不陌生,确切来说,更像另一个人。

  他轻轻地用手指,在金未晞的脸颊上戳了一下,凹陷好似酒窝一样,这样看的话,他更像金嘉睿。

  况言看着他,恍惚间不知道怎么反应,直到金未晞嘤嘤地再开口,“叔叔,你眼睛好红。”况言这才回过神来,他匆忙抹了把眼睛,把金未晞放在地上,又跪坐在他面前。

  “你长得很像叔叔的一个朋友。”

  金未晞懵懂地听着,他不理解况言心情的变化,但还是很贴心地,用小手握住了况言的手指。

  他越听话,越是在提醒况言,他与金嘉睿无法实现的美好结局。况言心里酸酸的,但又很期待能找到这孩子的爸爸。

  他想问问金未晞,还没开口,就被一阵咕噜噜的响声打断。

  这声音好耳熟,况言低下头,果不其然看见金未晞捂着肚子,他咽了咽口水,圆圆的眼睛看着况言,很让人心疼。

  “叔叔,我饿了……”

  忙到现在,天都黑了,派出所里没有什么正经餐食,况言和同事交代好,又牵起金未晞的小手,走到街道上去觅食。他这几年随便惯了,对这个城市也不熟悉,兜兜转转,最后只找了间面馆。金未晞看起来锦衣玉食,出现在这么平民的小餐馆里,活像流落民间的贵公子,怎么看怎么是委屈了他。

  金未晞看起来丝毫不在意,那双眼睛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好像来到了新世界一样。等食物端上来,整张脸都要埋在大碗里,吸溜吸溜地吃着面条,看起来满足得很。

  “好吃吗?”

  况言抽出纸巾,又是很不熟练地在金未晞脸上擦了一把,本来还好,就只是嘴角有几朵油花,现在反而脸上都脏兮兮的了。

  可金未晞笑得开心极了,摇头晃脑地说:“真好吃。”

  再回到派出所时,天都黑了,况言和同事核实过,还没有收到家人的联络。

  “不是在公园走丢的吗?你们去哪里等着,我这里有消息马上通知你。”

  况言点点头,临走前,他又折返回来,“顺便问一下,”所里的女警员更有经验,况言想了想,还是开口问出了他的疑惑,“这个孩子,大概是多大年纪?”

  “看起来,像是五岁差不多吧。”

  “好,那我知道了。”

  和金嘉睿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也刚好五年。

  他和金未晞并行,沿着晚上几乎无人的街道,返回到中心公园。走着走着,金未晞的步子越来越慢,逐渐停了下来。他拉着况言的手,声音很疲惫。

  “叔叔,我好累。”

  况言也跟着站定,他四处看了看,这个时间加上这个距离,很难叫到计程车。

  “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金未晞点点头,他紧紧抿着嘴,再有委屈也不说了,坚持着又迈开步子。况言看他这样,感觉累和疼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样,手被金未晞牵起来,但还是停在原地,不再向前了。

  “叔叔,不走了吗?”

  “叔叔抱你吧,来,上来。”

  况言把金未晞抱起来,小臂固定在他身后,谨慎地让他靠在怀里。金未晞的脸颊缩在况言的脖颈里,半天奔波下来,他真的累坏了,不一会儿就困意迷离,趴在况言肩膀上睡着了。

  这下子况言速度快了不少,他回到公园,坐在长椅上,下午凝视了许久的桂花树又出现在眼前,夜色中的香气似乎更明显了,毫无保留地冲进鼻腔里。

  “叔叔……”

  金未晞睡着了,朦胧间又开口叫况言,况言把手臂收紧了些,他碰到金未晞的手,冰冰凉凉的,“怎么了?冷吗?”

  “嗯。”

  他还穿着单薄的衬衫和短裤,况言把外套脱下来,套在金未晞身上,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又重新紧紧抱住了他。况言自己身上只剩了件短袖,秋风中也抵抗不住寒冷,但和小未晞依偎在一起,就没那么难受了。

  他突然有点儿舍不得这个孩子,就像每一次离开眼前茂盛的桂花时一样。

  这香气算是冥冥中的指引吗?又或者和相似的外貌一样,是别的什么的证据。况言心里不断地想着那个猜测,他就快要相信了。

  “未晞——”

  这个声音很久没听到过了,他从记忆里来,一步一步地,回到自己身边。怀里的小朋友醒过来,小声嘟囔着:“是爸爸,他找到我了。”

  况言鼻头酸酸的,他很轻地应了一声,说:“是我们找到他了。”

  我找到他了。

  我对这个故事没什么信心来着,况言原本没这么多剧情,金嘉睿也只是“一个需要有名字的穆容的医生”的设定,我试图写过好几次,很难才写出来。但是因为正文的结局好像有了歧义,江予之最后没有失忆,因为不得已的原因很久才和穆容相遇,不然他不会种下穆容的小花,也不会说自己姓穆的。

  我最后没有写到江予之的视角就结束了,所以大概读者朋友们才有误解,我想解释,干脆就用这个番外再说一下。

  番外先只写了这么多,也没有结束,我不知道后面的什么时候能写完,但不发的话,可能连这些写完的都要浪费啦。刚好是除夕,发出来祝大家新年快乐!

  祝福大家身体健康,合家团圆,心想事成,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