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之去往滨城出差的航班定在第二天清早。
前一天，穆容到最后几乎筋疲力竭，没再多说几句话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平静下来已经临近午夜。他的那间卧室，床单都湿透了，江予之替他洗干净身体，抱着熟睡的他去了自己的卧室。穆容在睡梦里还拉着江予之的手不放开，江予之就乖乖地跪在床边，头枕在床上，安静地看着他。
发情期的燥热褪下来一小半，他的脸上还泛着红，白净的皮肤被衬得粉嫩，刚洗过的头发还没干，一绺一绺的，往下滴着水，水珠荡漾在穆容的额头上，又顺着脸颊滑下来。江予之望着穆容愣住了神，他抬起手，把滚落的水滴接在手心里。
双人床还剩下一大半的空间，但江予之还是站起身，轻轻地掰开穆容的手指，走出了卧室。他回到客厅，路过落地窗时，又看到庭院里那盆茉莉花，白色的花瓣反射着月光，在夜色里发散着柔和的光晕，香气淡淡的，随着晚风浮动到房间里。江予之心里没来由地杂乱，他快步走到门窗边，关上了通往花园的玻璃门，还把窗帘拉得严实。
回过神来，他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再想想几个小时前、几个月间不断动摇的内心，更加不明所以。
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又想要什么，很多答案已经够显而易见，他也不愿意承认。江予之颓然地坐在沙发上，一夜未眠，看着天色由暗至明，阳光透进窗户点亮房间。
出发之前，他又回到卧室，脚步停在房门口，江予之无言地看着还在沉睡的穆容。这次分别足足要三个月，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就是冬天了。他想象着这么长时间之后，他与穆容又要怎样相处，穆容情迷时施舍的温柔，时限能不能延续到再相见，想着想着，愈发地不敢深思。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关上房门，离开之前，他又听到身后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江予之回过头，看着穆容坐了起来。
棉被从他的身体上滑下来，穆容裸露的肩膀上，还有几道昨晚的痕迹。他眼睛有点儿肿，眼角透着红，疲惫得只睁开一半。他像个冬眠结束的小动物，慵懒、温和，可江予之竟然不敢面对他，还没等穆容要说什么，就又转过了身。
秋天清早的阳光温暖又明媚，照进房间里，又落在穆容的身上，强光照射下，他的脸白皙得近乎透明，表情都被晃得看不清。这是江予之透过房门缝隙看到的最后画面，他不知道穆容想对他说什么，而想念和不舍，还有被分别渲染的更明显的爱意，也都被江予之藏在了心里。
况言早早等在了雅苑门口，江予之下楼的时候，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了三五分钟。
江予之与穆容这对新婚情侣剑走偏锋，况言原本还在想前一晚两个人还能怎么解决，今早见到江予之后也就有了答案。不过9月底，江予之就穿上了高领毛衫，就算这样也没有掩藏好点点吻痕，况言了然，便不再好奇。
他帮江予之把箱子放进后备箱，江予之站在车旁，仰着头看着别墅二楼的某扇窗，况言看他情绪低落，便走到他跟前，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江予之。江予之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接过烟夹在了指间，凑到况言手边，就着火机，深深呼吸一口，把烟点燃。
江予之总是冷静甚至漠然的，此刻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比平常看着要落寞不少。况言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低着头沉思，烟只抽了一口，一半都燃成了烟灰。片刻后，江予之终于开口。
“我不在的时候，你多帮帮穆容。”
他冷冷地看了眼况言的后颈，接着说：“他发情期很不稳定，总部医院有抑制贴，你去拿几张给你自己贴上，”江予之又低下头，烟烧到末尾，他手指间只留下一小截烟蒂，“烟也少抽，异味对他都不好。”
况言立马要把手中的烟熄灭，江予之拦住他，说着这支就算了。
“他要去哪儿，你就送他去，不用看着他，别让他有危险就行。”
况言点着头，他想起那时刚跟着江予之做事，问他有什么需求，江予之说什么都不用，和现在完全相反。
“我把晏医生的电话发给你，噢，那是他的心理医生，穆容有时候状态不稳定，吵闹混乱的地方，别带他去了。”
一字一句地嘱咐完，江予之沉默下来，烟彻底燃尽，他把烟头扔掉。思念太浓郁，江予之只字未提也不言而喻，就连况言这个外人也觉得动容。
清晨的秋风吹过，被江予之感染，况言也想到了不能再见的故人。
“昨天回学校，竟然又开学了，”况言自顾自说着，“我都毕业五年了。”
“你和以成同年，”江予之闻言转过头，手插进了风衣口袋里，“我比你们两个大五届。”
江予之感叹，“以成还在的话，他和穆容应该会很幸福。”
没想到一向平和的况言听到他这话，竟然不屑地轻笑，“我不这么觉得。”
况言仅仅因为江予之与江以成的兄弟关系，而来到他身边，这样做的原因况言没有说过，但江予之多少猜到了一些。江予之才意识到，不只是他和穆容，况言同样经历了生离死别，他的痛苦甚至都不能宣之于口。
“他和穆容大概都没怎么见过，我都不知道为什么穆容对他念念不忘。”
类似的话江以成也说过，不过当下况言解释着，听在江予之耳朵里，只觉得是况言爱而不得的妒忌。
“你这么年轻，还是要走出来。”明明自己还执着着，江予之这样劝况言，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
况言转过来面对着他，任由风把头发吹乱，挡住了他发红的眼眶，“我有时候真羡慕穆容。”
江予之不解，“为什么？”
“您和他看起来很相爱，如果他因为江以成爱上了您，那我真的很羡慕他，”他苦笑道，“明明你们一点儿都不像。”
穆容这次没有预兆地突然发情，原因更像是心理方面的刺激，于是他和晏清云约定好时间，等上午在纪念馆的工作结束，就去找她当面问诊。
他刚刚恢复，身上还酸软着没力气，醒来之后也还是懒散地赖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蹭来蹭去。Beta没有信息素，但穆容被柔软的床铺包裹着，仿佛还停留在江予之的怀里，有种他并未离开的错觉。
江予之已经走了一周了，穆容很想念他。
穆容把厚重的被子抱在双臂之间，整张脸都钻进蓬松的被褥中，贪婪地呼吸着那上面残留的、他的味道，像干燥的青草一样淡淡的香气，混着轻微的烟味，穆容不会形容，但沉溺于这让人忍不住依赖和迷恋的气味。
只是这其中好像掺杂了一丁点儿的花香。穆容知道，这是不属于自己的，茉莉花的味道。
江予之一直怀念着那个人，那个之于他如同茉莉花一样纯洁美丽的人。
穆容早就猜到了，从一开始，他知道江予之不是死在战火中的那个人，便无所谓其他的，什么都可以坦荡地接受。但是到了现在，穆容却做不到像从前那样心如止水，江予之的疲惫和痛苦，每一声叹息和每一滴泪，都像锋利的刀尖一样刺到穆容的心里。
不知是什么左右着，穆容发觉自己无法把江予之当做毫无关联的一个人看待，他不想看到他难过，他想让江予之永远被快乐和幸福包围。
直到意外发情那天，穆容才明白了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混乱的记忆难辨真假，但总是不断地告诉穆容，错过的爱人就是江予之，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穆容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好像回到了那片雪原，山间的罡风吹过来，风沙让他睁不开眼，那个人的双眼被纱布蒙住，记忆的碎片打乱又拼凑在一起，他余下的五官分明和江予之一模一样。他的声音好远，被风声扰动，只留下最后一句让穆容听清。他说，“眼前的人才重要”。
眼前的人才重要，是你说的，怎么现在又不认了。
晏清云听穆容慢慢讲着，在病历上只写了寥寥几行，笔就停了下来，她下意识地在纸张上写下了“记忆”两个字，在那之后，画上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她没有选择催眠，只是和穆容聊着天，刚刚穆容的话提醒到她，于是晏清云问道：“那一天在学校，其实你也想起来了在南域的事情，对吧？”
“对，”穆容皱着眉，他双目紧闭，手肘支在沙发的扶手上，撑着太阳穴，“拿着枪的时候，那个场景太熟悉了，我觉得我好像在南域见过他。”
签字笔的笔尖在文件夹的表面敲击着，晏清云这才确认了穆容意外发情的原因，“你那段记忆被触发了，又因为你用了太多抑制剂，激素水平和心理状态都不稳定，才会提前进入发情期。”她想起婚礼那天叮嘱江予之的话，继续问着：“江警官在陪着你吧？你真的不能再用抑制剂了。”
穆容脸红起来，晏清云松了口气，他没回答，她也猜到了。
“这段时间心情也要稳定，再有别的刺激，说不定还会休克昏迷，江警官离开这几个月也好，避免你再陷到回忆里去。”
穆容心不在焉地听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想说又不道明，他很少这样欲言又止，晏清云便不再提问，等着穆容决定好。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分不清楚他和他，”穆容说得含糊，试着把两个人之间的旖旎时光一笔带过，他直起后背，向前挪动少许坐到沙发边缘，抬起眼睛，迟疑地看着晏清云，“晏阿姨，我好像爱上他了。”
晏清云微微一愣，紧接着放松地笑起来，她意识到大概这场诊疗已经结束了，现在是被感情困扰的年轻人，在向她这个长辈倾诉。她把病历本放在一边，握上了穆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江警官那么优秀，这没什么不好的。”
穆容原本还纠结着，但听到晏清云提到江予之，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就又被害羞覆盖，他没想好要不要告诉晏清云江予之钟情于别人这件事，好像说出口，就会让晏清云觉得他不那么“优秀”了。
这个幼稚的念头让穆容自己都觉得好笑，他语气松弛下来，换了个说法，无奈地叹道：“我怕他不喜欢我。”
“我认识的那个小穆容从来不在意结果，他倔得要命，认定了的事情一定要去做。”
晏清云说得没错，就算遭遇了两年前的变故，穆容知道他还是原来那个自己，不喜欢被动、不喜欢逃避，但面对江予之，好像很多原则都被他忘却，反而成了制约他的条条框框。穆容想，或许他就是把江予之当做了失而复得的爱人，才更加患得患失。
“我怕对不起他，”这样想着，穆容垂下眼睛，低声说道，“对不起那个人，也对不起江警官。”
晏清云看着他没说话，等穆容抬起头与她对视才开口：“你已经决定好了不是吗，穆容？”
穆容哑然，他不知怎样面对晏清云意料之外的这句话，因为它这样真实。世界上最坚不可摧莫过于真实，话语如此，感情更如此。因为坚硬和强大，真实总是战无不胜的利器。
他突然明白了，他要忠于自己，忠于最真实的感情。心让穆容爱上江予之，那他就可以奋不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