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透过一角窗棂徐徐打入殿中, 伴随着烛火忽明忽暗地摇曳起伏,大殿之内也愈发幽深昏暗起来。
好半晌,在一声搁笔之音响起后,那原先端坐于高台之上, 融入黑暗而不见半分身形的人, 才是缓缓睁开双眸, 朝下方淡声问道:“今下, 已至何时?”
“回陛下, 寅时方过,距早朝还有半个时辰, 您……”随侍侍卫微微抬眸, 看了一眼已在殿中长坐一夜而未眠,以至面上泛起少许疲乏困顿之色的姜时堰。
在抿了抿唇,复又低下头后,他即再是低声道:“可要移步后殿,先行用膳……”
“不必,”姜时堰揉了揉眉心,有些累乏地说了一句, 随后不等身前侍从再多说些什么,他便以手扶额, 侧目看向殿中正借着微弱烛火, 伏案提笔的史官。
在沉默数息,见那史官似已停笔后,他才是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是淡声道:“史书, 写得如何了?”
听到姜时堰的话,先前还视周遭万物于无物, 心无旁鹭以写书的张无伤,身躯也猛地一震,似是因这一句话,使得他被迫从心神沉浸以写书中,抽离了出来。
但很快,在姜时堰的无声注视下,他也快速回过神来,明了自身现下所处何地。
是以不等姜时堰再开口,他就垂眸看向身下虽墨渍尚未干涸,但已明显功成的文书。
在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后,张无伤也忙将狼毫挂于笔架之上,随即躬身托举文书,强按住心头惶恐之意,微微颤声道:“回陛下,文书已成,还,还请……”
张无伤吞了吞口中唾沫,以此压下喉间因久未进水,而产生的嘶哑之音,再又道:“还请,陛下过目。”
姜时堰闻言,倒也没选择让随身侍从去将史书取来,而是缓缓起身,自高台之上踱步来到张无伤身边。
微风吹拂,灯火随之明灭不定,也使得姜时堰的身影看起来,越发晦暗扭曲。
只是张无伤此刻却没有心情多看这一幕,他仅是低垂着头,想着自己在史书上所写一字一句,又想着在他之前,已经被拖出去的十数名史官。
在将双手再又高举,而头复又低垂间,张无伤也不由得身感一阵刺骨冷意袭来。
他自为官后,就秉持着不多言,不多行,谨遵律令以行事,所以十数年来,他虽没有升官加爵,但也从未因犯错遭罚。
原本张无伤还以为自己能靠着这点机灵,成功安度晚年,但不曾想今朝姜皇下诏,命一众史官书一份近日来的史书出来。
起初张无伤也未曾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写史记古,本就是他们的主职,且每一任帝皇为确保自家身后名,时不时就会下达一些诏令,大体上也都是命他们书史时,多加美化他们的存在。
若是能美化得不着痕迹,但又能慰贴帝皇之心,那将奖赏更是少不了的。
所以在史馆这清水无浊,没有多少油水可捞的地方,这些召令自然算得上是一份美差。
自然的,这些活,也排不上张无伤这等混子,当然,这也是张无伤心中所愿。
他只想安安稳稳地混到老死,而不想在帝皇面前出头。
毕竟帝皇心思如海深重,谁又能轻易揣摩,要是一个不注意得罪了帝皇,那后果如何,都不用张无伤多想。
所以他当然是想,能避多远避多远。
可偏偏人越不想某件事发生,这事情就越快砸到自己的头上。
谁能想到今朝被姜时堰一纸诏令,而拉去书史的一众史官,竟无一人能替姜时堰写出心中所想。
以致子时刚过,就连张无伤这等无名小卒,也被迫召来侯于殿外。
而后一干史官,便眼睁睁地看着往日一位位眼高于顶,自负才情的同僚,或被剜眼,或被割舌,又或被去腕以丢出殿外。
短短数个时辰,前后入殿者已至十余人,可却无一人能在入殿出殿后,身体无伤。
张无伤对这一结果,自然惊惧害怕不已,毕竟谁也不想触怒帝皇,以致身上凭空少些东西。
如果可以,张无伤现在都想褪去一身官服,好好做个平头百姓。
可世间没有如果,他眼下已为人臣,且在他身后也没有强大的家族倚靠,甚至连他想要逃跑,也因一众侍卫的死死看守,而根本动都动不得。
所以张无伤除了按照帝皇要求,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地排队进入殿中,作以书史外,就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老天爷开眼,能让他走一走运,至少至少不要轮到他。
但越是将心神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灵身上,也越是让张无伤不断回想起方才被拖拉出去的一众同僚。
想着他们在殿内的凄厉告饶声,又隐约嗅着殿中还未散干净的血/腥/铁锈味,哪怕张无伤不断为自己架高心理防线,可原先不过是微微打颤的身子,还是不由得更为颤抖起来。
“望……望陛下,见下臣拙笔,勿……勿……”张无伤舌尖打着颤,想要说些什么,以试图减轻姜时堰等会赐下的惩处。
但没等他话说完,姜时堰就已抬手取过了那份文书,随即看着书上内容,一字一句低声道:“明德一十七年,是岁夏,姜使刺梁君于殿前;王死,梁宋震怒,三国陈兵于江北边境;过月余,帝不发令,江北危急。”
姜时堰淡声读着,目光也渐渐从史书之上,缓缓移到了张无伤面前,“世人皆言史官为帝皇忠犬,无论在任帝皇犯何等大错,史官也能将之美化为帝皇功德。”
“在你之前,”姜时堰将史书随手扔回案几之上,复又冷声道:“已有十数史官将我近日来所行所为,写为万民之幸,姜国之福,我这般不作为,皆是不屑与梁宋二国争斗,是姜国瞧之不上梁宋。”
“怎么到你这,便不这样写?”
姜时堰垂眸看着张无伤,眼中的冷意好似能将身前人活活冻死一般,而张无伤闻言,心中也登时一慌。
虽然他还在竭力控制着自己声线稳定,不让姜时堰看出自己的恐慌,但两股却早早战栗抖动不已。
好在姜时堰对他这副模样没有过多关心,仅是定定地看着他,想要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写。
是以在又吞了吞口中唾沫后,张无伤也再是咬唇低声道:“回,回陛下,下臣私以为,以史为镜,可知兴替。”
“无论陛下今日所行是对是错,皆应于史书当中如实所记,若往后陛下因这一决策,使得姜国兴盛,则是言陛下明瑞,是为姜国中兴之主,自无需遮掩;若陛下行此举……”
张无伤说到这,面上还带着的少许血色也微微一空,但感受着姜时堰的目光仍投射在自己身上。
在沉默半晌后,张无伤也只得紧咬着牙,强压下心中惶恐,道:“若陛下行此举而未使姜国受益,往后陛下也可以此为鉴。”
“所以无论哪一言论,最终都是为陛下获利,为姜国得幸,因此臣认为,史书实无必要将陛下所行之事,过多美化与赞誉。”
“何况臣为史官,书以正史,本就是微臣职责,臣怎敢乱为。”
“是吗?”姜时堰看着躬身行叩拜之礼的张无伤,眼中探究神色也转为平静淡漠,道:“所以你所认为的正史,也在明言我今日不作为,已使得姜国江北陷入厄难?”
“臣……臣,”张无伤低垂眉眼,额间湿汗也不断流下,他想说些什么,辩解什么,但史书已成,也代表着他心中想法,纵是他还想狡辩,也不知从何说起。
是以在反复念叨两句后,他也只能无力且苍白的嗫嚅解释道:“臣怎敢妄议帝皇,臣实非此意。”
“有此意也好,无此意也罢,毕竟你所言之语,也算不得错,”姜时堰没再过多压迫张无伤,而是抬起头,就着在烛火照耀,看着极为恢宏雄奇的大殿。
在眼中闪过一抹傲然之色后,姜时堰方再是道:“今朝我之所为,确是将江北一地放于险境当中。”
“可谁又知,今朝光景,即是明日光景?”
“时随事变,可笑姜国朝野竟无一人能懂。”
姜时堰昂起头,看着殿外已透着少许熹微光线,在抬手一挥,示意张无伤可自行退下后,他又再是念思着。
“如今朝野之上,已经因议战议和而争论数次,诸多世家也由先前观望,至如今焦虑难耐,开始逐步入场。”
“且他们的态度……”
姜时堰垂下眸,看着满室昏暗之景,嘴角也隐隐勾起了一抹浅笑。
他这十数年来,虽已清理掉一些较小的世家及官员派系,可真正根深蒂固的世家官僚,他却是一个也未曾碰过。
如今看来,该是时候出手了。
姜时堰想着,身后的随侍侍从也无声走至他的身边,随即低声道:“陛下,早朝将启,可要广开殿门,迎八方朝臣。”
姜时堰点点头,没有选择踱步回到高台之上,而是看着殿内侍从缓缓打开身前殿门。
熹微光线如潮水一般涌入室内,也将殿中的昏暗沉闷,尽数去除殆尽。
待到踱步走出大殿,自高阶于下俯瞰,得见百官皆匍匐于地,朗声高呼:“臣等,恭迎圣安。”
姜时堰面上虽神色淡然,但在看着一众朝臣,又看了看已泛出些微赤橙之色的天际,心头也不禁一阵舒畅。
自今日始,姜国内忧,当除矣。
只不过在姜时堰刚准备出言,让一众朝臣起身之时。
由远处天边,却是传来一声悠长鹤唳。
伴随着云霞升起,一鹤便自天边山水画卷中,猛地飞出。
随后在姜时堰与一众朝臣的震惊、诧异目光中。
仙鹤之上,便有一人高声笑言:“江左修行者,陈璟安,见过姜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