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光线穿透院中树木, 形成稀疏的斑驳光影,打落在众人身上。
望着眼前一半身形融入阳光,一半身形又陷于阴影当中的陈寻,在斟酌片刻后, 赵宸才是缓缓开口道:“不知兄长所言传闻消息, 是为哪一方面?”
“所有。”陈寻微敛双眸, 侧目看向赵宸。
日光照耀下, 陈寻的双眼也似是浮起了一层模糊光影, 哪怕此时两人正彼此相望,但一时之间, 赵宸也难分辨出陈寻眼中所显露之意。
也是因此, 虽不甚明了陈寻当下所问有何用意,但又念及身前人行事,向来自有章法,倒也无需他过于忧心什么。
是以在复又沉默片刻,将近来京中所发生的事,尽数捋了一遍后。
赵宸便再是启唇道:“自三国宴席之上,姜使刺杀梁王一事发生至今, 已过有月余。”
“而梁宋二国也早于半旬之前,便派兵攻袭川贝城, 且趁姜国反应过来时, 二国一连将姜国边境线往江北道内推行三十余里,直至抵达江北道的边境首城,川贝城的核心军营才止住侵袭步伐。”
“也是自那之后,江北道后方城池, 除少数重城,还留有少许兵士以管辖一地治安外, 其余所有可得调用的兵力都被抽调赶赴至川贝城。”
“如今细算下来,川贝城前,应是已驻扎姜国兵士近二十余万人。”
“宋梁二国兵力,也应在此数上下浮动。”
“除此之外,江北近来便未有太多消息传出。”
“至于兄长所言京都之事……”赵宸微微垂眸,脑中也想起赵淮承曾寄给他的书信上所载内容。
在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茶盏,过有少顷,赵宸才复又低声道:“家父曾言京中时局动荡,人人自危,为求自保,多数官员都选择遵从右相之意,欲求请姜皇割地赔款,让利于梁宋二国,以保全姜国存续。”
“而少数官员则跟随在左相身侧,于朝中商议三国之事时,绝不开口提出意见建议,也绝不表明自身态度,一直处于似是而非的中立站队下。”
“于家父猜测,左相一脉行此举,应是想看姜皇态度如何,再选择站队哪方……”
“只是……”
赵宸话未言尽,陈寻便不由得挑了挑眉,随后不等赵宸再说些什么,他就先一步朝赵宸反问了一句,“姜皇至今,还未表态?”
“还未,”赵宸点点头,以示消息确非虚假。
但话音落下,他眼中也浮现出少许困惑之意,而后朝陈寻嘀咕道:“自姜使刺杀梁君消息传回国内,于朝堂之上,百官就已争吵数轮,甚至投降派、主战派乃至左相所领的中立派,都曾在殿中直呼其他派系成员污名。”
“整个朝堂,若是以往还可称一句庄严肃穆,那如今只能说一句比之街边小贩,还犹有不如。”
“可就算如此,就算朝野众臣已为主战还是主降争得面红耳赤,且三国陈兵江北边境也近有月余。”
“可姜皇仍未明确表态,甚至直到今日,也只发出了一道召令,即是令江北道所有兵士,齐齐赶赴川贝城。”
“但是等众兵士抵到川贝城后,便再不见姜皇发下其余指令。”
“以至于川贝城近来虽战力大涨,但也因兵士大增,导致城内外房屋都供应不足,使得诸多兵士不得不宿住于城内空置空地上,乃至城外郊野。”
说到这,赵宸又不免摇了摇头,低低叹了口气,道:“虽说这些兵士皆是身强体壮之辈,露宿郊野于他们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但一日两日尚可,可四日五日,十日一月,这样长久居于郊野,先不提他们能否好好休息,光是日夜温差有变,加之宿住条件艰苦,必会让他们精神大打折扣,这也意味着他们战力也会相应减少数筹。”
“可这……”
“还不是最为关键的,”赵宸看着因自己手上动作,而微微泛起涟漪的茶水,在沉默数息,方又再是道:“最为关键是,二十余万兵士齐聚一城,当下众将领还能压服他们,使众兵士不曾出现不服管教的现象。”
“可等三军对垒时间越久,在战或不战的持续熬磨中,众兵士的精神也定然会越发紧绷。”
“加之姜国现今处于弱势一方,一众兵士心态压力也会较之往常要大上数倍,到时若有一点点外在推力,或兵士生有一点点细小的情绪波动,都极可能引发营啸兵变。”
“至若那时,姜国纵未启战,也已至败亡边缘。”
“且除此内部隐患之外,外在压力亦不可小觑……”
赵宸抿了抿唇,面上忧虑困惑之色也越发浓郁起来,虽说他性情潇洒,不喜束缚,也少有过问族内与家国大事。
但他终为积深世家的少主,在大致知悉姜国如今情形,且整合尽所知消息后,他也能敏锐地察觉到事情的不对之处。
且先不说距姜使刺杀梁王已是过有月余,光是宋梁二国陈兵于边境线上,也都过有半旬。
哪怕姜皇最初真的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件事,可在朝堂之上,听取一众朝臣意见后,当下也应有了决断。
但直至如今,除了一道召令,京都便再无半分消息传来。
而与之姜国久不行动有别的是,梁宋二国当下,还在源源不断地派兵赶赴姜国边境。
若照此发展下去,姜皇再不下有决断,不说梁宋二国还会不会于边境线上,继续与姜国消磨时间,光是除营啸兵变、住宿之外,江北道那数以万计的兵马陈列于川贝城内,这每日所消耗的食粮都是大之又大。
纵然姜国近年来食粮大丰收,有不少余粮存储于川贝城内,暂时还能供应诸军消耗,无忧粮草一事。
但食粮终有耗尽一天!
这般拖延又怎是办法!
若是等到食粮用尽,而京都方面来言此战不打,那倒还算好,顶多只是累了众兵士奔袭一趟,与消耗了川贝城的积年陈粮而已。
可若是姜皇最终还是决定要与宋梁相争,那以如今边境诸军的食粮消耗,不出旬月,川贝城内余粮必会消耗一空。
介时在宋梁大军眼皮底下,姜国若想要调派大批食粮前往川贝城,这其中风险难度,怎一个大字了得。
要知宋梁二国今下正时刻关注着姜国,只要姜国有一丝风吹草动,他们定会很快反应过来,到时候可能粮草还未送到川贝城。
川贝城就极可能会在食粮紧缺,与宋梁二国猛攻之下,先行破城覆灭。
而川贝城一旦城破,也意味着江北道大门失守,至若那时,席卷江北道乃至整个姜国的战事也将彻底掀起。
宋梁齐踏姜国门,烽烟弥漫江北界。
国破山河灭,万民流离具失所。
及念至此,赵宸面上神色也由先前的忧虑困惑,渐渐转为了郁愤不满起来。
哪怕他知道当今姜皇得位有着诸多幸运因素,其人也未习过多少掌权为帝之道,但于赵宸眼中,这位姜皇前十数年处理国事都还算不错,再如何也称不上是一位昏君,可对方如今的做法,与之昏君又有多少差别!
赵宸敛起双眸,脑中也再次想起赵淮承曾跟他说过的,当代姜皇的皇位来由一事。
现任姜皇,原是为上一任姜皇的第三子,也是最小的一位皇子。
按理说为人父母,加之老来得子,哪怕是为帝皇,也难抵舔犊宠幼之情,故而于一众大臣眼中,三皇子应是最能博得先皇宠爱,也最有可能打破朝中二位皇子争锋相对,形成三强抗衡局面之人。
但偏偏与众人所想不同的是,上任姜皇首重皇子们的天赋才能,次重各皇子背后的家族势力,最后才轮得上己身血脉亲缘。
也正因如此,在生母仅仅为嫔,且家族势力又小之又小,远远比不上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家世煊赫之下。
三皇子实是难入先皇之眼,更别提其本人才情,也相较他两位大哥有所不如。
所以上任姜皇并不关心这位幼子学识如何,也不曾分舍多少爱意于他,更未曾指望对方继承大统。
朝中百官见此情形,也未再选择下注投资扶持他为下一任姜皇,而是集中力量继续倾注于大皇子与二皇子身上。
可往往寄予越高期望的事,就越会得到令人失望的结局。
在上任姜皇为看两位皇子尽展手段,好优中择优,选一最出色的继承人继承大统的缘故之下。
哪怕其在病重之时,也迟迟未定下太子之位。
也是在这先皇将死,而高位空悬下,两大皇子压力也越来越大。
最终为先行坐上那处高位,二皇子竟选择携兵直入皇城,欲行宫变之举。
可二皇子是这样想,大皇子又何尝不是。
太子之位空悬,就如一根尖刺一般,始终梗在他们喉间。
所以在二皇子行事同时,大皇子也同样选择发动兵变,最终二人于玄武门前交战,双双战死。
先皇也因骤然得闻二子皆亡,而心神失守,最终驾崩于塌上。
是以如今的姜皇,往昔的三皇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登基继位。
只是这三皇子往昔就不受重视,以致甚少参与朝堂议事,加之学识也差之大皇子与二皇子甚多。
所以在其继位的十数年中,他不仅没有延续前三任帝皇耗时百年,都在做的军备武装。
反而还大开国门,一边邀请各国派遣使团入姜国交流,一边也主动派遣使团,前去各国学习。
这也直接导致姜国经济文化得到大力发展,但军事力量却较之往昔低了数筹。
甚至前些年,姜国还因此跌落出大国行列,降到了与梁国并列的中等强国之列。
而朝中一众大臣也不是没有想过拨乱反正,试图让现任姜皇重新重视军备力量。
可现任姜皇通过虎符,持掌了京都禁军,彻底掌控住了朝野。
一众朝臣根本无力反抗于他,故而姜国现状也就此维系下去。
若是没有姜使刺梁王,且宋梁二国也没有陈兵江北一事发生,那赵宸对于现任姜皇的态度也不会有多少反感,甚至还会升有少许好感。
毕竟对方这十数年来的作为,虽削弱了姜国军备力量,但也确实使得姜国各地百姓,生活过得更好了起来。
可偏偏如今发生了这些事,而更为关键的是,这现任姜皇也不知是蠢,是笨,还是因先皇未曾教导过他,如何处理这等国事。
以至于对方根本不知如何应付当下情形,竟一直采取拖延时间的方式,致使战机不断延误。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姜国如今再想迎击宋梁二国,在二国的持续施压与紧盯下,除了勉强挣扎跳动几下,给二国一个不痛不痒的回击,便再无任何生还之机。
姜国,已如板上死鱼,只等宋梁二国烹而食之。
赵宸握紧手中茶盏,心中对于姜皇,也再次升起了诸多愤郁不满之情。
先前他还以为此人纵算不上一位明君,但也算得上一位重视民众的良善君王,但现在看来对方不仅称不上良善,还可称上一句糊涂蠢蛋。
至于往昔为何无人发觉这一点,怕也是对方隐藏得好,加之姜国始终未曾发生多少大事而已。
然而如今……
赵宸摇摇头,同时也暗暗认同了赵淮承要他们尽快撤离江北的决定。
毕竟依照现今这位姜皇的性子,他们要是再不跑,怕就是要真的卷入这场战争当中。
到时别说赵家是为百年世家,纵是千年世家也得就此覆灭。
而这,恰是赵宸、赵淮承乃至整个赵家所不愿看见的事。
只是对于赵家的这一想法,陈寻却没有发表半分意见。
他仅是在听完赵宸所言的江北及京都诸事后,便微微垂眸,抬手拆开了陈怀安所寄来的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