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牵扯的利益太大了。”

  大海上的风吹过船舶,吹过风帆,吹过拱桥,一直吹到乌托邦的中央广场上,带来一阵腥咸的海的味道,缓慢地腐蚀着这数百年不变的哥特式建筑群。在猎猎的旗声中,尤斯塔斯·康纳的声音轻而缓,却没有任何阻挡的进入谭小凡的耳中,“只要一个雄虫停播,乌托邦损失的就是天价的星币;只要有几个雄虫拒绝‘约会’,在几年后乌托邦自然繁育的虫蛋就会少零点几个百分点。那群蠢货急得头发都要掉光了。”

  命运的馈赠,从不是无缘无故的。

  “所以你跳海了?”

  尤斯塔斯·康纳惊诧地转过头去看谭小凡。

  谭小凡似是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继续道:“以自己的死亡作为对他们的惩罚?”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尤斯塔斯·康纳带着点不高兴地道:“如果我已经死了,我还怎么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我昨天去上了安布罗斯·梅尔文教授的课,他说S级雄虫死后,精神力有可能寄生在其他生物身上。所以我就问一问,试一试,”谭小凡慢吞吞地说道:“如果你不是已经死了,寄生在‘这里’,你只是谢里尔的想象,我这样问也不算冒犯吧。”

  谭小凡也侧过头,去看尤斯塔斯·康纳,直视他的眼睛。

  黑色的眼睛对上蓝色的眼睛。

  彼此的情绪都一览无余。

  尤斯塔斯·康纳最先受不了地移开眼睛,“我从不知道安布罗斯·梅尔文教授还会教这个。”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哥哥,”讨厌的谭小凡还在继续问,“你就是死去的那个雄虫?使得谢里尔不得不被投入厄运池的家伙。”

  尤斯塔斯·康纳蓦地说道:“你喜欢那个雌虫?”

  “没有!”

  “你喜欢他。不然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

  “这是两回事!你自己想死不要拉别的虫做垫背,”谭小凡乘胜追击,不让话语落入尤斯塔斯·康纳的节奏里,“看,你也不否认你的身份了。”

  谭小凡有点苦恼,对于这样连自己的命都不当一回事的雄虫,他毫无办法,“为什么不想活下去?”

  “我讲那么多,你就没有一句用心听吗?如果不是你也是雄虫……”尤斯塔斯·康纳话说了一半,就像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蓦地说道:“那是一个意外。那天的天气就像今天一样……”

  天空如水洗过一般的蔚蓝,万里无云,天气很好。

  尤斯塔斯·康纳却觉得很无聊。

  美食,华服,都毫无意义。

  他的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也无须珍惜。

  他想做点事情让肾上腺素飙升,让他能感到自己还活着。

  他小心翼翼地越过沟壕,不让泥泞的土地沾脏他的鞋子。

  雄虫都在乌托邦破壳,长大。他们在这里出生,也会在这里死亡,但尤斯塔斯·康纳发觉,大多数雄虫并没有他们预想的了解这里。乌托邦给圈养的雄虫殿下们准备了数不清的玩具,足够消耗他们的精力,消磨他们的好奇心。尤斯塔斯·康纳是少数认真了解过乌托邦的雄虫,在他幼年时他就觉得,他会在未来策划一场大逃亡。

  但越长大,越知道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他就越绝望。

  他收起叛逆的爪子,露天天真可爱的模样,展现出聪慧的一面,得到老师的欢欣。每次老师度假计划离开乌托邦的时候,他都会去送他,依依不舍地停留在那里很久很久。

  直到他记全所有的路线。

  考尔德老师会因此爱上他,是他始料未及的。乌托邦的老师是不允许与学生发生感情的,他几番暗示对老师无意,还是被考尔德老师认为口不对心,宁愿交天价的罚金还是要送来情书。这是他的错。

  他不否认,但也不会愧疚。

  西海岸的电网有多少瓦特,是他早已从图书馆的《乌托邦建筑编年史》看过的。他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马脚,特意去搜集“越狱”相关的咨询,但一点一滴的,他想知道的资料,也都渐渐齐全了。他是乌托邦少数认真学习的学生之一,他也计算过,以他接近S级的身体素质,这样的电网触电他至少能坚持10分钟。

  “我却忘了,”尤斯塔斯·康纳与谭小凡说道:“我接连折腾很多天,当时的身体极差,可能连A级,不,B级,大概和C级雄虫差不多吧。谢里尔又不像其他雌虫一般,只要跟我走在一起,眼睛就一错不错地盯着我。我刚碰到电网,也就1分钟左右,就挂了。”

  尤斯塔斯·康纳说到最后,就像是在说一个荒诞的笑话。他道:“很可笑吧。”

  “不,”这还是谭小凡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他,他的心情很沉重,不只是为了尤斯塔斯·康纳,“我能理解这种感觉。我能理解你。你想要离开这里,你想要尝试,但又丝毫把握也无。你一日日配合乌托邦的规定,却自己也搞不清楚,你是在虚与委蛇,在等待真正的机会,还是已经被同化了。你一日日消磨下去,不是担心消磨掉了时机,是担心消磨掉了勇气。”

  “不顾一切、离开这里的勇气。”

  “比生命还要崇高的东西。”

  “你害怕失去它。”

  “自残也好,体验濒死的感觉也好,都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不要舍去信念。”

  谭小凡直到来到了乌托邦,他才理解他雄父的特殊。不是每个想离开乌托邦的雄虫都是檀越,有那样坚定的意志和决心,并有为之付诸努力的行为和相匹配的实力。

  他们在深夜仰望星空之时,定也想过,要离开这里,去星海之外看一看。但大多数雄虫这样的想法只是昙花一现。很快,他们就会重新沉迷于酒色。

  也有少数雄虫认真的策划过,筹备过,但不是早早地被发现,计划夭折,就是在无边的等待中,在一个又一个机会错失后,变得麻木,变得胆怯。

  尤斯塔斯·康纳故意东张西望,不看谭小凡。半晌后,他才道:“如果你也在乌托邦破壳、长大,说不定我们会成为朋友。”

  “算了,”尤斯塔斯·康纳的心情比五月的天还多变,刚说过的话就不算数了,“你小我太多了。我不跟幼稚鬼交朋友。”

  谭小凡不睬他,道:“我查到的资料没有错的话,你应该比谢里尔大7岁,怎么在他构建的‘世界’里你还是这副模样。”比谢里尔大不了多少的样子。

  尤斯塔斯·康纳低头笑了一下。

  谭小凡怔了一下。

  这是个不符合小雄虫的,一个十分温柔的笑。

  尤斯塔斯·康纳轻声说道:“这是我最后的快乐时光,是我还把乌托邦当做家的时候。”

  在听到尤斯塔斯·康纳各种作死行为的时候,谭小凡毫无感觉;只是在这一刻,他感到他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了一下。

  海风把尤斯塔斯·康纳金色的头发吹得很乱,额前的碎发也都落入了他的眼睛里,他也是毫不在意的。他看着风吹的方向,看到那辆悬浮车,谢里尔没有被戴上手铐,他就像是寻常一般从悬浮车上走了下来,但他身边有两个2米1以上的成年雌虫,不远处还有更多携着光枪的军雌。

  中央广场上有那么多雄虫,乌托邦是不会允许有任何意外发生的。

  谢里尔也不会有任何可能逃掉。

  “我跟你说过,我对乌托邦很了解吧。”尤斯塔斯·康纳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啊?”

  “许愿池以前是雄虫历练的地方。在远古雄虫没有那样稀少的时候,雄虫也是像现在的雌虫一般,有各种各样的锻炼。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谭小凡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厄运池?”

  “许愿池,”尤斯塔斯·康纳纠正他,“别跟着傻子雌虫一般乱叫唤。”

  “呶,”他指了指中央广场正中间的建筑,雄虫最后的避难所,“在那里有条通道,可以直接通往许愿池最底部。再来一次,仅靠谢里尔自己不一定能扛过来,但再加上你就不一定了。你不就是为了他才出现在这里的吗?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救谢里尔,他自己倒霉,可不关我的事。你可别把这口黑锅甩我头上。我可全是为了你。这样心疼雌虫,以后你定是要倒霉的。”

  “不是心疼,”谭小凡立刻又止住了他要说的下一句话,“也不是喜欢。我还得从这里出去,谢里尔不能现在死在这儿。”

  “行吧,”尤斯塔斯·康纳摆出一副酸得牙疼,算了算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模样,“不心疼,不喜欢,你快去吧。”

  谭小凡被他气得想跳脚,但那头法官已经再做最后的宣判了,他没法,只好拨开周边的虫,他正要离开,蓦地停住脚步,回头,“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尤斯塔斯·康纳怔了两秒,神色古怪。

  “就像现在这样,在谢里尔构建的‘世界’里,”谭小凡以为尤斯塔斯·康纳不理解,解释完后又补了一句,“如果有机会的话。”

  尤斯塔斯·康纳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尔后是很温柔地笑了一下。

  谭小凡不禁想,这会不会才是原本的他。原本的尤斯塔斯·康纳,不是一个疯狂的。歇斯底里的雄虫,而是一个这样温柔的雄虫。

  只是乌托邦不知道,连尤斯塔斯·康纳自己都不会知道,还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