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小时前。
宋家老宅, 晚餐。
宋聿诚许久不回宋家,望着老宅一路的苏式风格庭院感到些许陌生。
南侧竹林茂盛,石板小径阴影婆娑, 尽头通往一道新盖的白墙青瓦, 仿佛静止了时间。
步子缓下来,他的视线仍落在那儿。
墙后本是父亲生前的书屋,现在变得如何,或许是荒草丛生无人问津,或许已经被宋家的人改建成其他用处的小房子。
父亲不喜争名逐利, 在这个家自然过得潇洒,存在感很低, 恨不得待后院铸造一处桃花源, 朋友们给他取了个称号“山月瓷仙。”
事实上, 宋聿诚记得“山月”二字是他自己后来加上去的, 因为父亲深爱着母亲关山玥。
本以为母亲不会再嫁,后来想想爱情誓词里的“我爱你”并非道无形的枷锁,没有谁离开谁就应该原地等待。
即使,对于父亲来说, 他仍然觉得有些遗憾。
管家赵叔是爷爷身边的老员工, 大概是看到他突然停下步子,循过去看一眼,连忙解释:“聿诚,你爷爷没别的意思, 只是看着那儿越来越荒芜, 他心里难受, 就喊人过来封了。你也有阵子没回来了,他现在每天早上都要翻翻你小时候的照片。”
“爷爷想我, 随时打个电话来就是了。”宋聿诚重新迈开步子,笑着说。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赵叔听出了语气里的客套。
望着青年挺拔的背影,曾经抱着遗像跪着,一滴眼泪也没有的小男孩,没想到已经这么大了。
宋家的聚会人不多,这次主要是为了庆祝宋聿诚拿下城北的项目。
事情其实不大,但自家小辈的场还是要捧的。
一餐饭,由于宋聿诚的存在吃得拘谨,除了爷爷和小叔,其他对他实在不熟悉,但都知道他是宋家的长孙。
小叔宋瞻率先破冰,对老爷子骄傲地说:“聿诚不愧是我宋家的孩子,办起事来有爸爸您年轻时的样子。”
宋聿诚闻而不语,清俊的眉宇透着沉稳,难得见到年轻人不急不躁。
别人说这孩子性子老气横秋,他倒觉着挺好,除了随爹一样没什么上进心。
坐在主桌上的宋老爷子表情轻淡,抿了口白酒,问他:“今年三十一了吧。”
宋聿诚拿起茶盏,琳琅满目一桌菜没动几下筷子:“是的,爷爷。”
老人问:“你母亲怎么没给你安排相亲?”
什么年纪干什么事一直是宋老爷子的生活理念。
他认为孙子到了三十岁就该成家立业,放下手中的杂事,回来为宋家的公司搭把手儿是天经地义,然后娶妻再生子。
茶色泛起眼睛的影子,宋聿诚垂着眸,淡回:“不急。”
“你母亲也真是不上心,”宋老爷子额头上的褶皱变得更深,用词颇刻薄,“以前嫁去褚家非要带你过去,结果又把你当阿猫阿狗似的散养,不管不顾。”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她光顾着怀孕,连你在学校失踪都没注意,要不是那会儿你小叔去美术馆里打理仓库,还不知道你旷学四五天儿了都!”
当年,在褚家,他的身份也非常尴尬。对着继父的样貌,他实在喊不出一声父亲的称谓。
这头离开宋家,那头融不进褚家,九岁的他宛如游离在第三世界的人,一时手足无措,便跑去无人的地方想要静静心。
这段记忆过去太久,已然模糊不清。
“陈谷子烂芝麻有什么好提的。”宋聿诚不以为意,吹吹茶气。
“我看啊,就不该让关山玥生那小的,”宋老爷子冷哼声,“褚家自己养废了还要怪到你头上。”他把筷子一敲,愤慨道,“八字不合?明明是小姑娘生活不检点,拿我孙子当遮羞布,二十一世纪开清朝玩笑,笑死人。”
突然,重重一声撞破团聚的气氛,餐厅静下来。
桌面似乎还留着余震。
所有人望向同一处。
宋聿诚的手缓缓离开茶托,抬头时眸光清冽,他拉了拉袖口,遮住腕上的玉貔貅,白色的袖线上沾染了一圈茶水。
他起身,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告别:“爷爷别莫名动怒,对身体不好,这怎么活到我成家立业那年,您说是吧。”
下一秒,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狠狠砸了只白瓷筷架过来,结束晚餐。
挡风玻璃的雨刮器左右刷动,斑驳雨点锲而不舍地落下来,前车尾灯,时而清晰时而朦胧。
眼皮敛着小憩,靠在后背上,额头隐隐作痛。意识变得虚实起来,思绪悄然连接过去。
窗帘紧闭的房间里,空无一人,有女孩的抽泣声飘荡入耳。
“哥哥,我真的有病。”
“我不想回学校!你杀了我算了!”
语毕,白色的窗帘忽然被吹开,别墅外传来尖叫声。
宋聿诚猛地睁开眼睛。
倒抽气的声音引起了前排人的注意。
褚康时抬眼看向后视镜,见男人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出神,他的额角缝了两针,贴着纱布看起来有点懵。
“宋聿诚,我要不还是送你回家睡觉吧。”褚康时嘲笑道,“您这三十岁高龄,砸一下就出血的,被我们带去过夜生活,小弟我于心不忍呐。”
宋聿诚回过神,冷冷吐出一口气:“开你的车,一杯倒。”
“......”褚康时克制住想把他扔下去的想法,一路上故意多踩几次刹车,试图将人晃晕。
宋聿诚摸了摸额头的纱布,心脏渐渐平复。
车窗外槐树排排倒退,像时光回溯。
他望着树冠之上的月牙,情不自禁放下窗,风里带着细小的雨线刺在脸上消散,嗅到一股湿木香。
好像认识她后,就没怎么做过这样的梦了。
原来她也帮了他不少。
宋聿诚从手机通讯录里翻出埋在底的联系人名片。
良久,屏幕黑了,吞没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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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聿诚与她相望了眼,很快错开目光。
好似两人返回年初的第一眼那般冷淡。
深呼吸一口气,跳跃的心脏缓和,姜怡妃也镇定下来。
刚才那眼,她有点太刻意了。
pillow friend抽身后的每一次相遇,都应该稀疏平常。
张雅君他们所在的卡座离台阶很近,幸好现在场子里放着欢快激烈的歌,表演嘉宾是燕都本土的乐队,因为是圈里某二世祖组起来的,在场很多人都会维持着热闹的气氛。
玩了一轮桌游,姜怡妃输了一把。
雅君挽着她的手,脸上红扑扑的,“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啊,姜总,你也有今天,哼哼!”
喝多了胆子都变大了,好像要把平时被压榨的怨念都一并报复回来似的。
该放松的时候就要放松,姜怡妃不扫他们的兴,抽了张“大冒险”。
她还没就着气氛灯看清字,雅君激动地抢了过去,眼珠子集中在一处,有点儿像斗鸡眼,喊道:“向指定人说一句【我爱你】。”
姑娘们不约而同地起哄:“哇!这泼天的富贵竟然落到妃姐头上了哈哈哈!”
“怎么?你们想了什么馊主意?”姜怡妃抿了口酒,舌尖酸甜。
有人期待地搓手:“我们刚才就说好了,抽到这张的就去上面VIP位置耍褚总玩儿!”
张雅君自告奋勇:“我陪妃姐上去!我来当见证人!”
然而,敌不过姑娘们想要陷害她的热心,姜怡妃被五个人一齐逼到了楼上,她的好助理雅君还不顾死活地推了她一把。
人是跌进去的。
手臂被人抓住,避免了磕碰,肌肤接触处隐隐发烫,她侧眼怔神。
中央空调吹来冷气,混着一缕绵绸的白兰地木质香,像夜里的林间,寂静又安宁。
肩膀上散着水晶珠帘,姜怡妃直起身,珠子顺着她深蓝色的吊带裙滑下脊背。宋聿诚的斜影盖住了她一边露在外头的肩头。
“姜总找哪位。”宋聿诚放开她,淡着眸。
姜怡妃的视线从他额头上的纱布收回,咽下那句问候他伤口的话,回道:“找褚康时。”
张雅君在后面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嗯。”
其他人在她头上纷纷叠起罗汉,靠着门框,一个比一个乖巧。
更想要她的命。
“康时哥不在哦,妹妹们~”卡座里的其他男人对他们眨了眨眼,好奇道,“他去厕所了,什么事儿啊?”
背后的姑娘们与他们对答如流:“姜总要找他玩大冒险,做任务!”
“非要康时吗,我们行不行?”有个顶着黄毛头的小年轻兴致勃勃,突然伸出手指,“这个哥哥行不行?稀有挑战,要不要试试?”
他指的是宋聿诚。
“那算了吧,我们待会儿再来。”姜怡妃企图打道回府。
她没有扭头看身边的男人一眼,提裙的手紧紧攥着布料,熟悉的味道令她感到头皮发麻,再镇定的心也不敢多留。
深夜来酒吧的报应。
背过身,五颗叠起来吃瓜的头前忽然横起一截手臂,衬衫袖子挽在臂弯,浅浅浮起的青脉向手腕处的玉貔貅延伸。
“怎么了?妃妃。”宋聿诚拦在她眼前,身上的味道徐徐吹来。
姜怡妃凝视着他的眼眸勾起狡黠的浅光。
眉间舒展,扯唇,语调洋洋洒洒:“我这个哥哥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