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步步向她走过来, 身上还带着被雷劈过的焦灼痕迹。
孟易觉眼睛大睁,刚刚面对天雷时都没有显现出来的惊慌一面此刻暴露得一览无余。
“等……你是什么……”
可惜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还没有说完,如同鬼魅一般的修仙者就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一下跨过了并不算近的距离, 来到了她的身前。
老者高大的身影在白光中投下一片阴影, 孟易觉僵硬地抬头看去,脖子发出了如同机械运作不畅通一般的声音。
在这个角度, 她看不见剑祖的眼睛, 只能看见他那比她还要僵硬的躯干, 就像一个被草扎成的稻草人一样, 矗立在她的身前。
此时孟易觉才察觉到了不对,步思帷一点动静也没有, 即使她都已经出声了,步思帷也仍旧只是乖巧地抱着她, 甚至连出声询问一声也没有,甚至……孟易觉甚至感觉, 自己怀中的躯体, 不知为何, 如此冰冷。
孟易觉的心跳登时漏了一拍, 大脑当即下达了命令,孟易觉倏然夺过步思帷手中的星倾,可还没等她暴起, 一直呆立站在她面前的剑祖便一指点在了她的额头上。
孟易觉刚刚拿起剑的手又软软地松开了,星倾“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她失去了意识。
——
一种温暖的感觉袭来,像是被温泉水拥抱在怀中一般, 全身都散发着舒适之感,酥酥麻麻的, 令人流连忘返。
孟易觉就是在这种感觉之中睁开了眼睛。
被睡意朦胧了的眼睛中所映射出的,是一片泛着白光的天花板,淡蓝色的星辰在其中肆意飘游。
孟易觉失焦的双眼盯着这一美丽的景色怔怔看了两分钟,迟到的意识这才回了笼。
无情道猛地坐起身,然后就听见身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你醒了?身体感觉怎么了?”
剑祖正在不远处端坐着,悠然自得地喝着茶水。
“醒了的话就来喝一杯吧,你是不喜欢喝茶的那一类对吗?放心好了,这里面的只是热水而已。”
剑祖笑了下,将面前小桌上空着的另一个杯子朝着孟易觉推了推,意思不言而喻。
但孟易觉明显还没有傻到会因为对方一两句温言软语就对一个一直针对着自己的面孔敞开心扉。
她皱着眉,没往“剑祖”那里走哪怕一步。
无情道的眼角余光观察着这片莫名其妙的空间。
事到如今,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空间的,残存的记忆里只模糊记得……本来已经死透了的剑祖突然活了过来,还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然后她就彻底昏了过去,再之后……她就在这里醒过来了。
这是一片纯白的空间,除了头顶上摇曳的星辰和剑祖面前盛放着茶水的小桌外,再无他物,这感觉,倒是同每一次孟易觉见宇宙意识和世界意识的时候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搞清楚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而是搞清楚自己该怎么从这个鬼地方出去,还有步思帷……步思帷为什么会变成那副样子……
一想到这一点,孟易觉的眉头皱得更深,放在身体两侧的手不自觉用力掐着衣服的布料。
但是……如果想要弄清楚在那一瞬间当中都发生了什么的话……那就不得不……
孟易觉看了一眼不远处仍旧端坐着喝茶的剑祖。
对方似乎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冷淡而感到愤怒或者失望,只有宁静,孟易觉能在他身上看到的只有宁静,而这份宁静,也与之前那个人偶不同,之前那个人偶所有的情绪,都只是模拟出来的,所以孟易觉在他身上感觉到的是虚假,而现在这个人身上的宁静,无疑是确确实实的人的情绪。
所以,现在这个“剑祖”,到底是谁。
孟易觉凝眸,终究是坐到了他的对面,只是面前的那一杯热水,她仍是没有想过端起来喝一口。
“不好意思啊,”
剑祖放下茶水,和蔼一笑,张口第一句便是道歉:
“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就只会用这种形式谈话,说是守礼节也好,说是陈腐不知变通也好,就算是现在,我也只习惯用这种方式对话,还望你多多包容一些。”
孟易觉不知道对方所说的“形式”是指突然把人拉进一个小空间,还是指两人围坐在小茶桌前喝茶,所以她只能一言不发。
“看来你也不是很习惯寒暄呢。”
老者注意到了她的沉默:
“那既然这样,我们就直接切入主题吧。”
“我的人偶给你们带去了很多麻烦,对不起。”
剑祖话音刚落,孟易觉便骤然站起身,动作太过粗暴,撞到了桌子,茶杯被晃倒,茶水一下子流了出来,顺着小桌的边界滴落在了雪白的地面之上。
孟易觉的神情变幻莫测,让人看不出她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偌大的空间内陷入了一片静默,只有茶水滴落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盯着面前垂着脑袋、态度看似诚恳的老者半晌,孟易觉才终于从嗓子里挤出了声音:
“……那可不是用麻烦就可以形容的。”
差点,只是差点,她们所有人就都死在了“剑祖”的手上,现在,制造那个人偶的人竟然用“麻烦”来形容?!
孟易觉都想冷笑出声了,事实上,她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出乎意料的,这位看着像是旧时代残存的、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剑祖”的制造者,却对孟易觉这明嘲暗讽的态度没多大意见。
他只是将头更低了一度:
“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绝对不好受,孟易觉抿了抿唇,对方这个动作倒是让她这会子有种有气无处发的感觉。
孟易觉也就只好又一次坐了下来,满脸无趣地一边将已经流空了的茶杯给摆正一边说道:
“所以呢?你现在说这个是想做些什么?”
“……自然是……为人偶先前做的事赔礼。”
老者连忙说道,可换来的只是孟易觉的一声嗤笑:
“我说……你是这个世界的人对吧?”
“是的,我在三千年前便已羽化登仙而去,自此之后便一直在宇宙中游荡,没再回过这个世界,是而也不知道我偶然制造出的人偶竟然惹出了这么多麻烦,非常抱歉。”
对面那人一脸歉意,不似作假,孟易觉只是看着,便觉得无趣:
“那你这个人偶少说也在世间停留了千年了,这过错千万,你真的觉得你能弥补得过来吗?”
不知为何,孟易觉就是感觉反骨上来了,就是想呛他这么一下。
也不知道是因为对原先那个剑祖太过反感了,还是因为对对方那到了现在这种境地还能游刃有余的语气有些过于不满了。
“还有,你要是真的想弥补些什么的话,就麻烦别在这里和我废话,我还有事情赶着要做呢,再见。”
茶杯被放下,叩到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孟易觉的眼睛看向剑祖,其中是毫不掩饰的冷凝。
“请稍微等一下,”
纵然被说了那样锋利的话,剑祖的脸上也没有显出半分心虚,甚至还如刚开始一般平静:
“你说的没错,这具人偶……的确已经犯了太多过错,是我无法弥补的。”
他又一次低下头,脸上平静的神色终于有了裂痕,露出了一点悲伤的云雾来:
“当时,我妻因难产而死,我悲痛欲绝,只好化这股悲痛为动力,造出了这具人偶。这具人偶存在的意义即为我妻的愿望。”
他仍记得当时,在那片他们少年时一起玩乐的桃花林中,那人躺在床上,虚弱地笑着,握着他的手说道……
“这具人偶,是为了守护这个世界的秩序而被造出来的。但终究,人偶是没有灵魂的,只会依照死板的教条办事,即使我给予了他我全部的记忆与情感,也依旧没能使他有所改变,这才酿成了大祸。”
“直到这具人偶身死的信息传了过来,我遍览了他的记忆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犯下了怎样的错误。”
说完,他一挥手,澄澈纯净的洁白空间中蓦然出现了一面投影,上面所显现的,正是孟易觉历经雷劫的地方。
只见雷云散去,魔界从未见过的耀眼天光洒下,照亮了那一扇突兀出现在废墟之中的登仙之门。
“另一个世界的灵魂,感谢你为这个世界做出的贡献。我已经治好了你们的伤,登仙之门也已显现,现在,你可以选择回家与否了。”
言罢,剑祖长叹一声:
“至于我,我当然会以实际行动来弥补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修仙者在登仙之后,有两种出路可以选择,一是成为在宇宙中漫游的灵魂,见证万千世界,二是成为世界意识的一部分,为守护这个世界、守护自己所爱的人贡献出一份力量。当初的我选择了前者,现在我也是时候拾起自己的责任了。”
听完剑祖说完这一长段话,孟易觉脸上并未有什么欣喜的表情,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甚至就连动作也没有一个。
剑祖也不着急,就这么等待着她理顺自己内心纷乱的情感。
突然,她指了指投影,声音中带了一丝颤抖:
“……那里。”
剑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投影上赫然是某人试图进入登仙之门的动作。
但是剑祖只虚虚看了一眼,便又将头转了回来,凝视着孟易觉:
“没有达到登仙资格的灵魂是不可能通过这种途径登仙的,所以不必担心。孟易觉,你当清楚,现在是时候下决断了,没有人能够替你做决定的。”
他的语气温柔,如同开解后辈的长者一般。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一定会让你感到难受,但是,你终究是要做出决定的,这是你对他们所有人都应尽的义务。”
孟易觉愣住了。
她垂眸,敛睫,心中一直存在的酸胀的那一部分在耳旁灵魂被灼烧时所发出的痛苦惨叫中不断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