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什么释怀。

  寂静悄然在空气中流淌,褚笙莱呼吸缓缓,像是很有耐心似的,等待着林伽青的回答。

  而林伽青把脑袋靠在褚笙莱怀里,有点眩晕,有点恍然,她在思考一个答案,一个足以让她体面地逃脱眼下尴尬的答案。

  可答案还没思考出来,思绪便已经偏了航。

  ……明明是个阴天,阿莱身上,怎么会有阳光的味道呢?

  好香,好温暖。

  两个人之间平静又焦灼,一个等待着,一个沉迷着。

  忽然下课铃响起,不远处的教学楼很快响起人声,有许多学生下了课,开始东奔西跑地往不同的目的地去。

  林伽青好似被惊醒了,缓缓直起身子,抿了一下嘴唇。

  褚笙莱挑了下眉毛,没看明白她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阿莱,我……确实没睡着。”

  没睡着?

  褚笙莱一喜,原来,那个初吻不只是她的回忆啊。

  林伽青抬起头,就像可以看见褚笙莱那样似的望着她,空洞的眼眸漂亮无比,“但是,我们就说到这里好不好?”

  褚笙莱又一怔。

  林伽青蹙着眉头,是有些痛苦的模样,好像逃避已经是她能想出来最好的办法了。

  褚笙莱不忍看她这样,她喜欢她,喜欢到林伽青皱个眉头都会心疼的地步了。

  “好,那就说到这里。”

  褚笙莱抬起手,轻轻地抚平林伽青的眉头,“别皱眉头啦,姐姐,今天天气还算不错,跟我去学校里四处走走好不好?”

  天气不错吗?

  林伽青静下心来感受了片刻,有风轻柔地拂过,像褚笙莱的触摸。

  她点了点头,“好,你走慢一些,我跟着你。”

  这是小手都不让牵了,褚笙莱失笑,拉开外套拉链,把一节衣角递到林伽青手边,“拉着衣服吧,学校盲道很少,当心摔跤。”

  林伽青犹豫两瞬,还是拉住了。

  她在后边攥着褚笙莱的衣角,褚笙莱在前头慢悠悠走着,速度完全符合她微跛的腿,走起来并不算吃力。

  林伽青垂着头,死死地咬着嘴唇。

  她知道的,这种温柔的、细微的、润物细无声的好,她都知道的,她都能感受到。

  林伽青的心不是石头做的,遇见褚笙莱之后,早就被她悄悄化成了一滩小小的平和湖泊,她多想回应褚笙莱对自己的好,多想肆无忌惮地和她一起欢笑。

  可是她不能。

  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残疾人,她能带给阿莱什么呢?

  林伽青想得太入神,没注意到褚笙莱悄然停下了步子,直直地撞上了她的背。

  褚笙莱赶紧转过身来看她,小声问她,“姐姐,撞哪儿了?”

  林伽青避开她的手,“没有,没事。”

  她问,“怎么了?”

  褚笙莱展开双臂,像把她抱在怀里似的,将人拥了进来,但其实只是用怀抱搭建了一个遮挡,并没有真的抱到林伽青。

  褚笙莱小声说:“法学院下课了,好几个教授一起走过来了。”

  林伽青下意识慌张起来,上前一些,抓住了褚笙莱的外套。

  她低着头,像没脸见人一般的慌乱,“阿莱,他们走了吗?”

  “没呢。”

  褚笙莱低头看着林伽青,蓦地无声一笑。

  明明害怕了知道往她的怀里钻,怎么不害怕的时候就这么铁石心肠呢?

  张教授带的头,好几个老教授跟他一起,大家都背着包拿着水杯,像是要出去聚餐似的,走的方向不是食堂,而是校车的泊车处,这才会往学生会大楼这边走了过来。

  一行人说说笑笑,聊聊学术扯扯家常,褚笙莱尽量背对着他们,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帮林伽青打好掩护。

  奈何她实在有些好认,高个子,短卷毛,学习还认真,学院里教过的老师都认识她。

  张教授眼睛一瞟,看见了褚笙莱,恰好褚笙莱也在偷瞄他们,直接撞上了视线。

  褚笙莱:“……”

  张教授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一下认出她来,“褚笙莱,在这儿干嘛呢?”

  他一出声,林伽青直接慌到不行,扯开褚笙莱的衣服就钻了进去,把脸死死地压在了褚笙莱的心口上。

  褚笙莱被抱得紧紧的,满足得不行,回头对着教授笑一笑,“教授们好,我朋友不太舒服,我陪她站会儿呢。”

  张教授凑近过来,褚笙莱直接展开外套罩住了林伽青的脑袋,“教授,怎么窥探人隐私呢。”

  “嗷,这叫隐私?”

  张教授打趣一句,好奇地打量着她们。蓦地,他注意到褚笙莱怀里女生拿着的盲杖,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看了那个女生好几眼。

  背影很眼熟,眼熟到,让他脑中忽的就冒出来一个人的名字。

  老教授变了脸色,又觉得自己的猜想应该是错了,他张着嘴,话是对褚笙莱说的,眼睛却仍旧看着林伽青。

  “你……”

  他说:“你上课学的东西都还给我了是不是?隐私的定义什么,一个不属于你的个体,能称为你的隐私吗?”

  褚笙莱抬手捂住林伽青的脑袋,“对不起教授,是我说错了,话说隐私的定义,期末会考吗?”

  “当然考啊!”

  张教授下意识被套了话,回过神来,轻轻瞪了褚笙莱一眼,“就你机灵!”

  别的教授在喊张教授,他不好多留,“期末好好复习,我改卷子可不手软啊。”

  褚笙莱拖长声音回复,“好的——”

  张教授抬脚走出几步,忽然又停住,对着褚笙莱说:“老师对你的期待,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律师。我教你、培养你,如果你能为社会作出贡献,那是再好不过,可是你能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人,好好地活着,老师也很满意,很替你开心。”

  “所以,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自己的人生和生活才是最重要的,知不知道?”

  褚笙莱没听明白,“啊,好的。”

  张教授又看了林伽青两眼,转身走了。

  看着他们走远了,褚笙莱这才揭开外套,摸了摸林伽青的头,“姐姐,教授们走了,没事了。”

  可林伽青只是紧紧抱着她,没有动弹。

  褚笙莱有些疑惑,刚要低头看一看,就听见了一声呜咽。

  她僵住身体,终于反应过来,林伽青在哭。

  褚笙莱有些无措,她不知道林伽青为什么哭,周围人来人往,她能做的,只有为林伽青提供一个怀抱,再抚摸着她的头。

  告诉她,我还在。

  当初林伽青在校的时候,张教授一直很喜欢她,不只是因为她认真刻苦,更多的时候因为,她这个人身上有种特别的灵性。

  很多人学法律,学着学着变成了冷漠的法条机器,张口闭口就是法律道义,渐渐失去了对于其他感情的感知能力。

  但林伽青不同,她学会了这么多知识,却能做到高高捧起、轻轻放下,她会共情会感怀,没有忘记法律只是工具,而她依旧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件事。

  毕业论文选导师的时候,林伽青选了张教授,张教授也很高兴地答应了下来。

  两个人一起探讨,最后完成了一篇非常优秀的论文,不仅评到了优秀毕业论文的奖项,甚至投稿了几家法律期刊,也被选上了。

  学院里还有位老教授,曾经带出了林伽蓝这样的学生,一直都很骄傲自豪。

  张教授原以为自己带出的林伽青,也能在往后让自己骄傲自豪起来,可谁都没料到那场意外。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借着这个机会,对林伽青说出那番话吧。

  老师不求你为老师带来名声了,也不求你顶天立地为民求正义了,只求你好好活着,快快乐乐的。

  林伽青费了很大的劲才逼着自己走出来,可她还没办法释然,释然那场意外给自己的人生带来的巨大更改。

  谁能轻易接受呢,原本老天递到你眼前的是一块草莓蛋糕,可是蛋糕碎了,老天还扇了你一个耳光。

  但你明明没有做错什么。

  她独独没有料到,她太过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忘了身边的父母家人和过往的老师同学,大家都不愿意看见她一蹶不振,不愿意看见她脸上再也没有笑容出现。

  确实,曾经所有人都对她有所期盼,但突遭变故,那些期盼早就悄悄产生变化了。

  从期盼她成为一个大律师,一个善良正直维护社会正义的人,变成期盼她成为一个高高兴兴快快乐乐的普通人。

  期盼都还在,只是她自己守着从前的期盼没有挪动罢了。

  林伽青就这样躲在褚笙莱的怀里,哭了个痛快。

  唯一就是可怜褚笙莱,周遭的人都对她投来疑惑的目光,好像是她把林伽青惹哭了似的。

  褚笙莱才不管呢。

  她搂紧了林伽青,什么都没说,安静地让她宣泄好了情绪。

  好半晌,怀里的哭声慢慢停了,变成细微的啜泣,褚笙莱从口袋里摸出纸张来,塞到林伽青手心里。

  “擦一擦,哭得像个小花猫。”

  林伽青接过纸,褚笙莱要抽开手,结果手指被攥住了。

  林伽青用力地拉住了她的手,手指压着她的掌心,不想让她松开。

  听说人难过的时候,和其他人的肢体与皮肤接触能够带来些微的安慰,褚笙莱不动弹了,任由林伽青索取。

  能为她带来这细微的安慰,她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风吹了好几遭,她们站立的地方从喧嚣变为平静,只有树叶在树上摇曳的梭梭声响。

  褚笙莱感觉自己穿着的薄毛衣和打底衣都被哭湿了,胸口凉飕飕的。

  是林伽青的眼泪。

  林伽青吸了下鼻子,终于松开了褚笙莱,用手里的纸擦了擦鼻涕,擦完之后握着垃圾,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褚笙莱从她手里自然地接过用过的纸张,揉了揉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柔声问林伽青,“姐姐,好点了吗?”

  林伽青后知后觉的尴尬了起来,“抱,抱歉……”

  “哭一顿而已,有什么好抱歉的。”褚笙莱把自己的衣角塞到林伽青的手里,“走吧,跟我转一转?”

  林伽青顿在原地没动。

  褚笙莱,“姐姐?”

  “阿莱。”林伽青低着头,“你不问我吗?”

  “我很体贴的,你现在很难过,应该不想说,所以我不问你。”

  褚笙莱看林伽青哭得鼻头和眼角都是红的,实在觉得可爱,轻轻碰了两下,“说起来,我还是头一次看你哭呢,原来你没有我想的那么坚强啊。”

  林伽青一顿。

  “不坚强就对了,你这样的性子,什么都自己扛着,我还很担心呢。”

  褚笙莱笑了笑,“好啦,陪我走走吧,等你心情好一点了,可以和我说说怎么了。”

  林伽青点点头,跟着褚笙莱慢慢走远,她们绕过了操场和游泳馆,又绕过了图书馆,最终到了图书馆后边的湖边。

  “静湖果然很安静啊。”

  褚笙莱找了块干净地方,拉着林伽青坐了下来。

  林伽青挨着褚笙莱坐下,心绪慢慢平复,她盘着腿,闭眼感受着从湖那边吹过来的微风。

  湖边树声微响,这里一向很僻静,来的人并不多,学校也是因此才给它取了“静湖”的名字。

  林伽青记得,自己以前在图书馆呆到累了就会来湖边走一走,吹吹风,放放空,心情很快就会好起来。

  下一秒,褚笙莱便说:“我很喜欢这里,是我舍友发现的,说这里没什么人,所以我们经常在图书馆呆累了,就买点零食到这边来吃,边吃边聊天。”

  处处都是巧合,林伽青终于肯笑一下,“我以前也很喜欢这里。”

  “真的吗?”褚笙莱好奇起来,“姐姐,那你以前都是跟谁来这里?”

  “大部分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因为我没什么朋友。”林伽青想了想,“还有一些时候,是唐韵陪着我,她也是我的舍友,我们俩以前关系还算不错。”

  褚笙莱想起之前唐韵来学校做演讲的事情,“我们之前实践周的时候,唐韵学姐回来做过演讲,应该是你说的那个人吧?”

  林伽青不太清楚这些,“或许是吧,我和她很久没有联系了。”

  从前、过去,都是风一吹就散了的回忆。

  沉迷于此,并不是一件好事。

  褚笙莱不知道林伽青现在还有多在意从前的事,但她知道,她只希望林伽青所思所想,都是幸福和快乐的瞬间,而不是那些痛苦的片刻。

  “刚刚……”

  林伽青出声,提起了刚才的事情,“和你说话的张教授,其实是我的毕业论文导师,他教了我四年,是我真正的恩师。我快毕业的时候,拿到了国外几所高校的offer,张教授很开心,说我一定能超越我姐姐,成为比她还厉害的律师,好让他在带我姐姐的老教授面前扬眉吐气。”

  说到这里,林伽青笑了一下,但笑意转瞬便消失了。

  “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未来会很好……所以正因为此,车祸之后,我才会那么崩溃。”

  林伽青虚空地看着眼前,皆是黑暗,“老天把给我的东西,全部收了回去。”

  褚笙莱看着林伽青,她的悲痛太过沉重,沉重到她甚至开不了口,因为这样的时刻,所有的字句都显得太过空白无力。

  “刚刚张教授的话,是对你说的,也是对我说的。他让我放下对自己的压力,告诉我他不再抱有从前那样的期盼了,只要我好好地、开心地活着就可以了……”

  林伽青又哽咽了,停顿一会儿,肩膀忽然抖了一下。

  “阿莱,我真的好难过。”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倒霉的事情偏偏就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林伽青控诉着命运的不公,她蹙着眉头,眼泪从眼眶里滑落。

  褚笙莱看不下去,凑近一些,把林伽青搂到了怀里。

  “我逼着自己接受,逼着自己做个正常人,可我早就变了,我讨厌所有会让我想起从前的人和事,我讨厌以前的自己……她越好,就显得我越差,可这并不是我的错,变成现在的样子不是我自己选择的呜呜……”

  林伽青强装了这么多年,一朝假面便被撕得粉碎。

  谈什么释怀,人要是这么容易释怀,那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意难平呢?

  她根本就忘不了以前,所有劝她想开点、劝她忘记的话,都不是安慰,而是一把又一把的利刃,悄悄地在她心口上扎着洞。

  风悄悄聆听着迟来了四年多的委屈,林伽青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纵然时间过了这么久,她依旧痛苦依旧难以接受。

  所以时间会带走一切吗?也不然。

  也许,那只是人们用来自我安慰的托词罢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存稿箱告罄,日更的flag要倒了……(每本书基本更到三分之二的时候都要出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