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还是来得及吃的,就是预约的火锅泡汤了。

  并且在去吃饭之前,还得先去趟服装店。

  因为路嘉洋的毛衣报废了。

  江元洲从车前座的储物柜里翻出纸,细致地帮路嘉洋擦。

  纸质粗糙,路嘉洋不是很舒服。

  江元洲显然也看出来了。

  他很快停了手上动作,直接拿指腹去擦拭。

  路嘉洋还未完全脱敏,猝不及防被他指尖扫过,下意识抓紧了江元洲。

  江元洲抬头亲了他一下,出声解释:“车里没有湿巾。”

  路嘉洋轻声道:“脏。”

  江元洲又亲他:“哥的不脏。”

  路嘉洋在黑暗里注视着他:“你这都哪里学来的话?”

  江元洲应得坦然:“这还用学吗?”

  路嘉洋轻笑,拿纸去给他擦手。

  江元洲乖乖坐着让他擦。

  等路嘉洋擦完,他坐起身,将身上的卫衣脱下,帮路嘉洋穿上。

  脱了卫衣,江元洲身上就剩下件里衣。

  路嘉洋拉住江元洲:“你给我了你穿什么?”

  江元洲伸手去拿前座的校服外套:“哥不是要给我买衣服吗?”

  路嘉洋刚想再说,就见少年边穿校服外套,边低头看他:“而且哥忘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分明江元洲也没有特指哪一句,可几乎是在江元洲话出口的瞬间,路嘉洋耳边便响起了记忆里少年的声音。

  ——哥以后,就穿我的衣服好了。晚上我在家里穿,穿得衣服上全是我的味道,第二天再给哥穿,这样哥身上,就会一直是我的味道了。

  路嘉洋一瞬间觉得身上的卫衣变得有存在感起来。

  明明用的都是一样的沐浴露和洗衣液,可江元洲身上的味道,就是和他的不一样。

  江元洲身上有种非常淡的,类似于花香的香气。

  有点像有几年沈晓筠和江和雅都爱养的,开在冬日里的茶花。

  路嘉洋确信这香气来自于江元洲本身而非洗漱用品,是因为只有他在和江元洲深拥时,才会闻到。

  而此刻这香气萦绕着他,竟令他生出一种,时刻被江元洲拥抱着的感觉。

  卫衣上带着江元洲高于他的体温。

  路嘉洋一时没了话,江元洲便趁着这会空档,帮他也穿上了外套。

  ·

  两人买好衣服,吃完饭,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点。

  洗过澡,两人将新买的衣服收拾进衣橱,江元洲忽然开口:“哥,我打算明天过去。”

  江元洲没说去哪,但路嘉洋一听就明白。

  “之前跟她们见过面吗?”

  “小时候见过一回。”

  路嘉洋一时没应。

  江元洲忽地停下手头动作,从后将路嘉洋搂住,脑袋搭到路嘉洋肩头:“哥在担心我吗?”

  路嘉洋有话直说:“毕竟之前一直没有交集,她们又是直接邀请你到家里。”

  他说着也停下动作,低头看江元洲。

  江元洲就势抬头亲他,说:“那哥陪我一起去吧。”

  ·

  周六是个艳阳天。

  海市难得没下雪,可化雪天比下雪天还要冷。

  临出门,路嘉洋发现昨天落买了样东西——围巾。

  七中的校服领口很高,拉链拉到顶,风根本灌不进去。

  因此江元洲平时上学根本用不到围巾。

  可常服鲜少有这样的设计,路嘉洋只好先翻出一条自己的,让江元洲先围上。

  到叶翡遥家,门被从里面拉开,看见那出现在门内与叶翡遥有三四分像的女人时,路嘉洋瞬间回忆起来。

  他与女人是见过的。

  不止一次。

  几乎每次都是路嘉洋去时,碰上匆匆离开的女人。

  路嘉洋去墓园的时间一般都是早上,而女人更早,显然是想要避开其他来墓园探望的人。

  说不清缘由的,路嘉洋想起那束每年都会见到的向日葵。

  江元洲提前跟叶翡遥说过会和路嘉洋一起来,因此谭雪青见到门口站着两个人时,面上并无惊讶。

  她似乎也认出路嘉洋,很轻地冲路嘉洋笑了笑。

  “快进来,”女人温和的声音响起,“外面冷,遥遥去买东西了,很快就能回来。”

  门口已经摆好两双崭新的男士拖鞋。

  路嘉洋进到客厅,发现室内的装修很是简单,摆设也不多,看起来像是临时租住。

  谭雪青将两人往沙发处领。

  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一个不小的盒子。

  “当年收拾下来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我在那屋子里没住太长时间,很快也和叶……一起搬走了,当时搬走时也比较匆忙,不知道有没有落下的。”

  江元洲看向她道:“谢谢。”

  听到江元洲道谢,谭雪青看着眼前初长成人,挺拔俊美的少年,忽然红了眼眶。

  她连忙应道:“不用谢的,是阿姨该谢谢你才对。”

  她抬手遮掩去眼眶中的泪意,又道:“小……小洲你和你哥哥先看看,阿姨厨房里还在烧菜,只剩两个菜了,很快就能吃上午饭了。”

  江元洲点头,谭雪青便转身往厨房里去。

  路嘉洋拉着江元洲到沙发上坐下。

  见江元洲盯着盒子一时半会没动,路嘉洋抬手,主动将盒子打开。

  近午时分,客厅阳光正好。

  当阳光洒下,照清那一盒子五颜六色的玩具与书籍时,路嘉洋有一瞬愣怔。

  他自遇到江元洲起,江元洲周边的一切几乎都是灰白的。

  卧室的床铺是灰白的,卧室的壁纸是灰白的,甚至连遮光帘都是暗淡的颜色。

  没有玩具,只有书。

  路嘉洋过去一直以为是江和雅发现江元洲太过聪慧,不似寻常孩童喜欢玩乐,因此便只给江元洲买江元洲喜欢看的书。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江和雅曾经,也试图给过江元洲一个五颜六色的童年。

  路嘉洋将手里的盖子放到一旁,下意识扭头看了眼身侧的江元洲。

  江元洲垂着眸,表情里并无惊讶。

  他俨然是还记得不少幼时的事。

  忽地,江元洲抬手,拨开陈旧的拨浪鼓、玩具车和几本童话故事,从底下翻出了一本相册。

  谭雪青将盒子里的东西全都保管得很好。

  所有东西尽管陈旧,却不染一丝纤尘,明显是经常会拿出来好好擦拭,而非收拾了便丢在一处十几年不管。

  相册本挺大,跟路嘉洋家里那本差不多。

  封面是一个被抱在臂弯里的大眼睛婴儿,右下角有一行漂亮的字。

  ——2005年6月18日,我的宝贝出生啦!

  路嘉洋抬手,轻抚小孩圆鼓鼓脸颊,轻声道:“我们小洲刚出生就这么漂亮。”

  江元洲握住他手:“哥刚出生也很漂亮。”

  路嘉洋刚出生的照片就贴在家里那本相册的第一页。

  江元洲这话倒是说的不假。

  路嘉洋刚出生时的确很漂亮,漂亮到当时几乎整个妇幼科室的医生护士都知道他。

  就连近几年,路泓慷闲扯时还会提一嘴:“你不知道,你刚出生那会,我和你妈是又喜又愁啊!那会都说刚出生的小孩越皱巴长大了越好看,你一出生皮肤就水灵水灵的,我和你妈在你上高中前是天天怕你长残呐,还好,我儿子命里带帅。”

  江元洲翻开相册,第一页贴了三张照片。

  两张是找影楼拍的艺术照,另一张是张合照。

  合照里除去江元洲和江和雅,还有两个路嘉洋也认识的人。

  江棋瑞和宋思玺。

  年少时的江棋瑞和宋思玺,大抵就十三四岁。

  照片里江和雅站在摇篮左侧,手搭在摇篮边上,一脸慈爱低头看摇篮里漂亮的小孩。

  江棋瑞和宋思玺站在摇篮右侧,肩抵着肩。

  宋思玺大咧咧揽着江棋瑞肩膀,另一只手在脸旁边比了个耶,笑得一脸灿烂。

  江棋瑞则有几分拘谨。

  照片里的江棋瑞和路嘉洋这些年见过的江棋瑞截然不同。

  少年青涩的脸庞上不见一丝冷酷与干练,他有些瘦,垂眸悄悄看摇篮里的小孩,一副想去触碰又不知该如何下手的模样。

  右下角照样是一行黑字。

  ——小瑞带着朋友来参加小洲的满月酒了,他看起来交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太好了。

  往后翻去,江和雅同每个深爱着孩子的母亲一般,喜悦地记录着孩子的每一步成长。

  直到翻过几十页后,照片里的小孩忽然出现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安静得了无生气。

  尽管路嘉洋见过无数次这幅模样的江元洲,可再看见,心底仍是揪得疼痛不已。

  江元洲应该是在这时候被发现的先天性心脏病。

  右下角有一行被泪水模糊的字迹。

  ——没关系,不管小洲是什么样,妈妈都会一直爱着你,陪着你,守护你健健康康长大。

  江元洲翻页的手停下。

  停在这一页,久未再动。

  直到路嘉洋抬手,将他微凉的手包裹。

  往后翻去的页数里,江元洲在医院的照片占据了大半。

  后来大概是病情稳定,又回到了家中。

  然而一张张照片,路嘉洋这个翻阅者都能在翻阅途中发现一个非常明显的问题,更别说是作为记录者的江和雅。

  照片里漂亮到不似真人的小孩,从来没有表情。

  他总是静静望着镜头,黑曜石般的眸中不见一丝情感起伏。

  而那么多的照片记录里,他也一直是一个人。

  路嘉洋幼时的照片记录,虽然大多是他自己,但偶尔也会有几张他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的照片。

  他总是孩童中的被簇拥者,孩子王一般,三天两头领着一堆人去干这干那。

  而江元洲的所有照片,都是他自己一个人。

  或是安安静静坐在某个角落捧着本书,或是坐在窗边,静静眺望窗外。

  路嘉洋又一次看到了江和雅写下的那句话。

  ——没关系,不管小洲是什么样,妈妈都会一直爱着你,陪着你,守护你健健康康长大。

  这一次没被泪水打湿,只是写得很重很重,重到接连的两三页,都是印下的字迹。

  再往后翻去,照片里的小孩逐渐与路嘉洋记忆中初次遇到的小孩重叠。

  最后一张照片,是差不多四岁的江元洲,坐在一堆五颜六色的玩具中间,手里却捧着一本名字又复杂又长的书。

  应该是拿相机的人在叫他。

  他捧着书,抬起头,静静朝镜头望来。

  这一瞬在相机下化为永恒。

  江和雅在照片旁写。

  ——看来小洲还是最喜欢书呀!

  到这里,路嘉洋始终能清晰感受到江和雅对江元洲毫无保留的爱意。

  可往下一翻页,猝不及防翻了个空。

  他知道这片空白并不意味着江和雅只是搬家匆忙没带走这本相册,后续用了另一本相册记录。

  这片空白意味着,江和雅至此,停止了对江元洲成长的记录。

  因为过去十几年,路嘉洋从未见江和雅记录过江元洲的生活。

  可是为什么?

  就算江和雅在江元洲四岁那年发现了叶怀骋另有家庭的事实,按理说也不会影响她对江元洲的感情。

  他正困惑,忽地在继续翻动间,看到了一行被泪水模糊到几乎认不出的字。

  他停下动作,盯着细细辨了很久,才看清那写的是什么。

  ——对不起,小洲,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