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得怎么样?”沈家骏将竹筒粽子递给明扬。
“妥,”明扬大刺刺地拿过就吃,“复赛稳了。”
“哟,口气不小啊,”沈家骏笑道,“物理竞赛组没您不行啊。”
“走开!”明扬凶巴巴地吃了两口,嚼着嚼着突然更凶地指着地铁站说,“你家咋走啊?”
“你去抢劫啊?”
“我头回上同学家!”明扬支支吾吾,“害臊不行吗?”
这倒让沈家骏惊奇了:“你没去过匡宁家?”
“跟他又不是读书认识的,”明扬还挺讲究,“去他家玩的时候还不是同学。”
这事有点久远,大概是刚从乡下搬到城里的头几个月,明扬天天在家里看明帆,看久了突然很心悸,父母要去匡宁家串门,自己非要跟着去。
他记得很清楚,匡宁在折战斗机,小小的纸片左折右折,居然真的折成了很帅的样子。
“干嘛一直折一样的?”十岁的明扬问。
“因为不满意。”十岁的匡宁答。
直到明扬让匡宁教他,小小的匡宁才换了一种折法。
红豆味的竹筒粽很甜,吃完了总想吃些辣嘴的东西。明扬说想去附近的小吃摊溜一溜,沈家骏由着他,摇摇晃晃地在后面跟。
“我说,”大高个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父母在家吗?”
“在啊,”沈家骏摇头晃脑,“报了餐的。”
“那咱们赶紧回去啊!”明扬吓得掉头就走,“你都不担心饭点的?”
“我说要买卤菜,”沈家骏笑着摊开手,“汤还在熬,而且我妈很爱吃辣,还要我多买点。”
明亮的灯火中,这个男生只是站在那里。
一米七,一个人,却像这座不紧不慢的老城。
这座城市本有着千年的历史,却在战火中被自己人烧毁了大半。老一辈们用柴米油盐浇灌它,将这片老旧的土地命名为故乡。
沈家骏的眼里,总能看到那场大火之前,留下的风土习俗,留下的人情习惯。
他好好地存在于人群缝隙间,流淌在厚重历史的小小水滴里,不曾迷茫,也从不曾怀疑自己的位置。
只是一眼,明扬便觉得安心极了。
“不过我建议你买一串韭菜就行,”沈家骏看了眼短信,“我妈准备的大餐,她从不说假话,大餐真的是很大一餐。”
“……多大?”
“四个人六个菜的水平。”
“……啊?”
如果是蒸菜馆的量,四个人六个菜或许能轻松搞定。但今晚不同,它蕴含着“长辈觉得你可以”的内涵,是一门中国人才懂的千年玄学。
明扬到底小看了沈家的待客精神。
沈家骏住的小区虽说高档,但因为建的时间比较早,这会儿显得很是朴素。那会儿流行复式楼,顶楼的六七层往往连成一户,去楼顶也很方便。康文家嫌没人打理买了五楼,而沈家骏就住他家楼上。
这厮丢下男朋友陈与,就等着回家玩单机。物理竞赛一结束,开电动马达似地笔直冲到家门口——问就是父母不在家。打完游戏饿晕了,去小吃街买晚饭,在单元门迎面碰上沈家骏和明扬,迷茫地指着他俩问:“家骏?明帆?”
“啊……”没等明扬解释,康文又恍然大悟地后退道,“不对,明帆的……哥哥?”
明扬大吃一惊。
像沈家骏这样能明确辨别双胞胎的本就不多,但没想到一个陌生人也能轻易认出来。他疑惑了一下,随即挠挠头问:“你……见过我?”
“我和明帆同班,”康文清冷地擦擦眼睛,“你跟他……能看出是一个妈生的。”
不愧是你啊康文。
沈家骏笑得头掉,连明扬也一下子乐了。他没细想,很自然地指着康文问:“我和我弟很不一样?”
“嗯,有点,”康文想了想,“他有点木,提起你的时候才笑两下。说是有个很牛的双胞胎哥哥,很多同学都知道。”
“啊?”明扬愣住,“他提过我??”
“……没正式提过,”康文老老实实说,“有一回我同学打饭时汤洒了,他在我身后嘟哝怎么跟他哥一样。”
我他妈。
明扬气得要跳舞,沈家骏一边大笑一边拉住他。分别时,沈家骏朝康文调侃道:“今天没有安排?难得可以用竞赛当借口。”
康文愣了愣,马上就意会了沈家骏的意思:“学校里一直在一起啊,又不缺这一天。但父母不在家多难得啊,几个月就这么一天的。”
“哟,不想唧唧我我啊?”沈家骏挤眉弄眼。
“啧!老唧唧我我干嘛啊,又不会分!”康文骂骂咧咧地转身,“我跟他不会分的啦!”
可能是害臊,三步并两步地溜了。
天黑时分,路灯顺着单元楼依次点亮。沈家骏和明扬没说话,同时盯着背影看了很久。
“又不会分!”明扬轻声重复道,“就该给匡宁那逼听听。”
“他到底喜不喜欢那些女孩子?”沈家骏无奈地问,“还是真的能喜欢完这个就能马上喜欢下一个?”
“鬼知道,”明扬无语,“他的解释永远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不管匡宁如何,沈家骏知道自己肯定做不到。
如果喜欢明扬终将成为遗憾,那必定是一堵高墙,不允许别人进来,也不允许自己出去。
但他乐意拥有这遗憾的三年。
仅因为在这无意义的人生中,遗憾也是寻找意义的一部分。
“好啊你两个,”门一开,当妈的双手叉腰立于阵前,“咋的?二十分钟前就在自家楼下,二十分钟后终于上完了六楼啊?青蛙跳都没你俩这速度,蜗牛都知道吃饭要赶路呢。”
抑扬顿挫,很像地方电视台的晚间小品。
多年饭局经验,明扬温吞地低下头,开朗地笑但不说话。沈家骏无奈地看了眼妈,率先进去脱鞋子道:“奇志碰大兵的文案要不交给您来写?”
“好主意!”当爸的在厨房门口喊,“你几个在门口抓蛾子,抓满十只送给奇志大兵当见面礼!愣着干啥啊?!没看见那么多蛾子吗!关门!”
……你大爷。
“不好意思,”沈家骏只得好言好语地朝后桌解释,“我家就这德行,得亏我姐不在。”
明扬傻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懵懵懂懂地接受外界信息:“没事……习惯几分钟就好。”
“欸,哪用几分钟,”沈妈摆摆手,“来来来,这小伙帅的,我正好缺干儿子。”
沈家骏想都没想就怪叫一声。
儿子喜欢干儿子这像话吗?!
沈家虽然是复式楼,但人烟气太重,一时半会找不到从商的体面。看上去很昂贵的木制沙发上,放着过冬用的热水袋——难道从去年冬天放到现在吗?短袖套一只,长袖套一只,两玩意不配套;电视背景墙挂了一幅昂贵的万马奔腾图,很大气,但电视机上却摆放了散步时购买的“天天向上”猪猪玩偶以及“和气生财”猫猫娃娃,目测不超过五块钱。
至于餐厅,更是左边一个冰箱右边一个冰箱,中间还夹着一个收纳柜,放着各式各样的农家蔬菜。酒柜上的确有酒,但酒只是为了肯定“酒柜”的存在意义,白糖罐绿豆罐万能工具箱一次性纸杯开酒器牙签盒小酒杯大酒杯穿插其间,比一家八口还热闹。
厨房里的夫妇正在讨论“你这猪肚汤到底放没放盐”,而沈家骏已不见人影,依稀能听见他在卫生间说快来洗手。
好吵啊,明扬想,怎么做才能吵闹成这样?
吵到能听见家具在说话,听见它们讨论今天哪个菜便宜哪个菜新鲜。吵到大大小小的声音都在催促他,快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要怎么做,才能温暖成这个样子呢?
“你就是明扬吧?”沈妈从厨房探出头,“别在客厅坐着了……好啊,沈家骏那死小子又不端茶!
“我在泡啊!”沈家骏憋屈地上下忙碌,“你得允许我!进行!泡茶!这个动作啊!”
明扬难得局促起来,着急忙慌地疯狂摆手道:“没事没事,不用这么……”
“那怎么行,”沈妈温柔地朝干儿子点点头——这干儿子当然是单方面的,随即凶神恶煞地回头朝儿子道:“麻溜的!”
“嗻——”
因为沈家骏在学校里只跟座位附近的人说话,明扬在走廊上撞到他之前,还从未见过对方如此丰富的表情。
要知道前桌在家里十分忙碌。
体贴地给客人端来茶水,拿一堆零食,打开电视机顶盒,还悄悄叫他去卫生间洗手。
在此期间,给做饭的老爸接了一壶麻辣肉片要用的温开水,将刚买的卤菜倒在餐厅的大碗里,然后迅速摆好碗筷,承受老妈十万吨重的无意义唠叨。
因为拥有全世界最坚固的后盾,所以沈家骏总可以坚定地站在原地。
明扬洗完手,饭菜就在高效的劳动链下摆上饭桌——沈妈指挥,沈爸装盘,小沈端菜。六个菜里四个硬货,经典“小孩子就是要吃啊”的营养过剩。猪肚子墨鱼汤,麻辣肉片,红烧肉,口味鸡,小菜和自家做的鸡蛋饼。
吃不完,压根不可能吃得完。
“别客气啊,没想到我家小沈能认识这种帅哥,”沈妈一边吃一边乐,“你介意姐弟恋吗?女大三抱金砖嘛,来给佳欢做郎多好啊。”
“啧,吃你的饭,”沈爸相当头疼地朝明扬笑,“就知道给人家小孩添堵。”
“就是。”沈家骏嘟囔。
“家骏说同班同学在附近考试,回去太麻烦了,”沈妈压根不管家中男丁死活,兴高采烈地扩大输出道,“这么稀奇的事儿我还纳闷呢,他从没有带人回来过——”
“妈。”沈家骏无奈打断。
“他还说啊,”沈妈给明扬夹了块特别大的红烧瘦肉,“是个物理很好的帅哥,这次考试肯定能进复赛的种子选手——”
“妈!”沈家骏再次打断。
“而且很多女生喜欢,长得特别帅——”沈妈的姨母笑压根憋不住了。
“妈!!!!!!!”沈家骏陷入绝望。
能养出沈佳欢的人,战斗力果然顶两个沈佳欢。
明扬吃得很香,他八辈子没吃这么香了。这小子胃里能撑船似地拼命塞,满嘴饭粒地扭头看着沈家骏道:“你说的?”
小沈叹好长一口气:“嗯。”
都给老妈卖完了。
偏巧沈妈闪现开大,在餐厅的暖黄灯光中炫耀她的托马斯回旋式宇宙级体贴:“不知道你俩是各睡一间还是一起睡,要是沈家骏的床太小,一楼我也清了一间房。”
明扬狂咳不止。
还得是您啊,沈家骏仰天,当初真的是老爸明恋老妈暗恋吗?
闷骚强者,竟恐怖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