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睿坐在电脑后面，略微转动大班椅，发现窗外天色发黄，云压得很低，风裹挟着大雨在办公室的落地窗上撞来撞去，勾起一道一道不连贯的水珠。明明深秋的寒气也无法穿透这块防爆玻璃，可还是给人一种要冲破禁锢，席卷而来的暗示。
凌睿从小就不喜欢下雨天，总觉得雨里带着一股唐突的味道。
这个季节，不算冷，又谈不上温暖，多少有一点不尴不尬，让人连选衣服都不好搭配。凌睿身上不易察觉的烦躁随着雨势变大而稍微显露在了他的眉间，使他精致的五官蒙上了一层冷峻。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电脑桌面也同时跳出邮件提示。凌睿扫了一眼，是人资部发来的新员工的履历跟合同。凌睿用眼角扫了一眼电脑屏幕的右下角，还有四分钟开会了，他略显疲惫地站起身，一边走一边用手机查看新人的履历，快速地跳过了姓名和年龄这些基础信息，修长的手指直接翻到PDF的第二页，浏览起这人之前做过哪些相关的项目。
路过会议室后门的时候凌睿用眼角余光看见一个高大的陌生青年坐在敞开的门边，两条长腿超过了后门，露在走廊里。
说是青年也不算年轻了，仔细看能发现他已经差不多三十岁，脸略长，肤色偏深，细长的眼睛里带出一点点不好惹的凶相，耷拉着的眼皮有一点内双。用眼下流行的审美观点来看，这人倒是有点儿像说唱歌手的那种痞帅，平凡中透出一点扎眼的不顺服，格外缺乏职场人特有的市侩和平易近人。
青年意识到有人从走廊路过，下意识收回支棱着的脚，略显局促。
凌睿路过时大大方方地侧头打量他，料想这就是新招来的程序员。同时青年也下意识抬头望着凌睿，虽然不知道他什么来头，但一瞬间落在凌睿脸上的眼神却无法再移开。甚至，就连刚才还无意识敲打膝盖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凌睿的脸实在辨识度非常高，这么好看的人任谁都很难忘记。青年呆呆地看他迈着笔直的双腿从会议室前门进去了，一时间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会在这里遇到凌睿。
但他想，凌睿大概没认出自己。
青年心中先是有一丝失落，失落之后就袭来翻江倒海而来的慌张。
会议室的玻璃门在凌睿身后缓缓合上，室内顿时被按下了静音键。刚才还像打折超市时一样的喧闹讨论声就在这一两秒之间全都消失了。
孟星河也和大家一样，把目光投向凌睿。
这时候坐在凌睿左边的中年女士拿手上的黑色中性笔指了指会议室最远处，介绍道：“凌总，他就是周六来面试的那个程序员，叫孟星河。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在腾讯做，经验很丰富，履历也干净。各方面测试都很优秀，我就做主先定下来了。合同等您看过人觉得没问题之后就马上走程序。”
耳畔忽然听人提到“孟星河”三个字，凌睿嘴角一抿，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久远的身影。他再次望过去，刚才后门缩脚的那个青年也正望着他，目光直达眼底。这一次，凌睿认出了孟星河，眼前的人影和高中时代的青涩样子重合在了一起。
有些人的名字会一直留在记忆里，但模样却越来越模糊，孟星河对凌睿而言大约就是这样的。
若是在大街上擦家而过，他应该怎么都认不出孟星河。
但此刻，他们都认出了彼此。
只不过，没人笑出来。
散会以后，凌睿快步回了自己办公室，他此刻的情绪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分享的人，只能独自站在玻璃窗前，和密密麻麻的秋雨互换眼神。那感觉像是忽然在搬家前找回了童年的秘密匣子，里面打开全是自己珍贵的儿时回忆。
怎么会是他？
从来不相信命运的凌睿这一次也不得不有所动摇。
这么多年过去，他居然和孟星河还能毫无预兆地再见面。这个城市几千万人，来来往往，很多人一辈子只有一面之缘，今天这样的事简直是奇迹。
往事如同洪水一般冲上岸，也不管会造成多大的破坏，只管澎湃地横冲直撞。凌睿发现当年的快意和恐慌都还清晰地留在记忆里，成为了青春的一部分，也成为了他今天的一部分。楼下的人流、车流在细雨中都变得那么渺小模糊，仿佛时光洪流中的自己。
他最先想起的是孟星河在学校外面的药妆店买过一只三十几块钱的廉价口红，带着一股蜡烛般的劣质苦味，颜色却鲜红得刺眼。当时孟星河把口红反复用力地涂抹在他嘴唇上，左手按着他的肩膀，满是汗水的手掌把他的肩膀都捏红了，那阵阵刺痛现在仍记忆犹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凌睿抱着胳臂站在落地窗前，忍不住滑动喉结，下意识用两根手指来回抚摸自己的嘴唇。也不知道是嘴唇在抖，还是手指在抖。
秘书从门口望进去，见凌睿对着落地窗站着，也没在打电话，平直的肩线暴露了他的一丝紧绷。秘书机灵地从那个背影里感受到了不容打扰的氛围，于是收回正准备敲门的手，等在了门口。
站足十分钟，凌睿平复了情绪，他转身就看到周南溪在办公室门口踟躇不前，于是招手让人进来。
“凌总，北京那边把活动的具体安排发过来了，您看看。”
凌睿接过文件夹后立刻开始翻阅，看到了演讲嘉宾有周崇的名字时时候轻微蹙了蹙眉。
周南溪又拿出一个精致的香槟色信封放在桌子角上，道：“凌总，您订的交响乐票今天一早送过来了。”
凌睿把目光移到信封上，忽然有点烦躁地想说拿去扔掉，可话到了嘴边又忍住了，不想秘书窥探到自己的情绪，这里是工作场所。
周南溪瞄了一眼凌睿的表情，以为他不记得了，便解释两张票的来历：“这是七月初的时候您让我订的，克利夫兰管弦乐团的演出。”
凌睿并不是什么管弦乐的爱好者，当初订票也不过是为了陪周崇去听。可惜现在已经物是人非，这票也成了多余。
“我不需要了，你拿去和男朋友听吧。”
“那谢谢凌总啦。”周南溪立刻小心翼翼地抽走放在桌角的精致信封，嘴角抑制不住的微微翘起。
“让孟星河来我办公室一趟。”
“好的，我马上请他过来。”
人资部的同事带孟星河到了新工位，告诉他公司电脑的密码，又跟他要了几张二寸证件照。公事公办的态度也谈不上多热情。孟星河跟人道谢之后开始整理桌面，脑海中却一直盘旋着与凌睿有关的往事。他对新工作很满意，从腾讯离职之后甚至都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找到几乎薪资翻倍的新工作，毕竟整个行业都在裁员减薪。
但是他对新老板却有点难以接受。
他们高中时代留下一些未解决的复杂问题，现在却成了上下级的关系。在他看来装作彼此不认识最好，很不必旧事重提。但早会时从凌睿亮晶晶的眼神中他已经预感到对方并不打算装作不认识。那么，他们接下来要怎么相处？难道还像高中那样吗？孟星河顿生一股被命运玩弄的挫败感。
办公区的人挤眉弄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脑电波能交流似的。他们对孟星河的来历很好奇，毕竟这个人几乎算是空降。王炎辞职才几天，就招来了新人，是大家都没想到的。
与孟星河在同一个项目组的程序员陈彦斌工位就在他背后，这人也比较话多，见孟星河呆坐着便滑动办公椅靠过去问他：“兄弟，听说你从腾讯过来的？”
有人投石问路，同事们个个耳朵竖起听八卦。
孟星河感觉到其他人眼神都落在他们俩身上，他不喜欢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只侧过脸对陈彦斌礼貌地点点头，没否认，也没多说什么。
“你以前在什么项目上啊？我也有几个同学在腾讯。认识刘振寰吗？”
“不认识，我一直做多媒体软件开发的。”
“那是谁挖你过来的啊？”陈彦斌还是不甘心，决定试探到底，怕他是个关系户。
“我在猎聘上找的工作……”
此话一出，周围隐约能听见一片唏嘘的声音。同事们联想到最近半年各大厂都在裁员，便笃定孟星河应该是所在项目不赚钱被裁员了。再看年纪，他甚至比同组的陈彦斌还大两三岁，这样的新同事似乎威胁不大，众人皆松了半口气。
陈彦斌还要问点别的，想打听一下孟星河从前的学历、资历，却忽然闻到背后传来一股青苹果的香水味，他知到凌睿的秘书来了。
周南溪一到办公区，所有人都抬头望着她，等她带来凌睿的指令。
她伸手越过陈彦斌轻轻拍了一下孟星河的座椅靠背，“凌总让你现在去一趟他办公室。”
孟星河还不认识周南溪，也不知道她是凌睿的秘书。但能逃离这种被人围着问东问西的状况，他是很乐意的，赶紧放下鼠标，站了起来。周南溪看得出孟星河高大，但近距离一比较，还是被他的身高吓了一跳，愣在原地眨眨眼睛感叹道：“哇，你怎么这么高！有两米吗？”
孟星河面对这样的质问不是第一回 了，有点尴尬，但也不好见人就报身高，只能推开椅子先走一步。但一想到马上要见到凌睿，他步子又下意识放慢下来。
孟星河进办公室的时候凌睿正在接电话。对方随手指了指靠墙的长沙发，示意他坐着等一会儿。他趁机偷偷观察凌睿，发现对方和高中时期还是很不一样了。
高中的时候凌睿虽然好看，但是多少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和女气。可现在的凌睿却像是雨林里吸收了充分阳光和水分的饱满植物，既娇艳欲滴又健康坚韧。他现在男性气质更浓郁，浑身上下充满年纪轻轻便事业有成的底气和自信，坚定的眼神中透出一丝高不可攀。孟星河环顾四周，就连这间办公室的装饰凸显出了凌睿的与众不同，用色大胆，各种几何图案的柜子、茶几高高低低地摆放着，勾勒出凌睿非凡的品味，和普通的科技公司的风格大有不同。
电话结束后凌睿从电脑屏幕后面绕出来，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修长的时双腿交叉，斜靠在办公桌边缘问对面的孟星河，“还记得我吗？”
“记得。”孟星河先回答了提问，紧接着又觉得自己坐着和老板说话似乎不合适，于是站了起来。
他一站起来便如同一座山一般地投下巨大的阴影。
男人对这种体型上的压迫感十分敏感，凌睿不动声色地偏偏头，用称得上温柔的声音对孟星河说：“坐下吧。”
如果周南溪此刻也在凌睿办公室，一定会吃惊得合不拢嘴，毕竟她上一次听见凌睿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和人说话还是对着过去的周崇。
孟星河没有依言坐下，不安的神情暴露出他此刻一点儿也不想和凌睿深谈关于他们过去的话题。
可凌睿偏偏就要把话题钉死在了这上头，他很直接地问：“既然记得，那你觉得我们现在的关系怎么处比较好？”
凌睿眼睛里带着戏谑的笑意，那瞬间，孟星河仿佛看到了高中时代的凌睿。
他的性格真的没怎么变，任性的时候就谁的面子也不会顾及。
孟星河脑海里翻腾起两人过去的记忆，有些好，有些坏，他紧张极了。
凌睿在试探他对重逢的态度，想知道他是想要装作彼此不认识的在职场装模作样地演戏，还是要旧情复燃一样的玩少年时的游戏。
然而孟星河不能回应凌睿这种近乎疯狂的暗示。高中的时候乱来还有年纪小这个借口，可以无知无畏地顺着欲望做选择。但马上三十岁的他却不能承受得起和凌睿一起疯的后果，他会因此失去工作、家人朋友甚至一切。
孟星河沉默的态度令凌睿不耐烦起来，其实他也猜得到孟星河的选择，只是他不甘心，因为那不是他喜欢的答案。
他对孟星河多少有一点期待，那种未完的、略带遗憾的期待，就像高中他们无疾而终的关系一样，似乎冥冥之中还有续集。
凌睿又耐心地等了半分钟，仍旧听不见孟星河的答案，他抬手松了一下领带，提高音量问：“你到底怎么想的？”
孟星河心里明白凌睿想听什么答案，可他说不出口。
他在凌睿的逼视下勉强回答：“我们现在当然是…老板和员工的关系。”
“就这样？”凌睿挑眉，加深了脸上的笑意，眼神却让孟星河背心发凉。
两人应该都忍不住回忆起了高中的旧事，只是是否想的是同一段便不得而知了。
孟星河似下了巨大的决心，重重地点了头。
“好吧。”凌睿用手背向外挥了挥，示意孟星河离开办公室。
然而，孟星河并没有丝毫放松的感觉，他知道这件事绝对不会随着“好吧”两个字翻篇。他太了解凌睿这个人了，没有人可以在凌睿的世界里说不。
孟星河逃一般的从凌睿办公室出来，迎头遇上周南溪友善的目光。周南溪显然也不是真的要问他什么，不过是一种示好的温和姿态，聪明的职场人此刻就应该说点什么来和老板的秘书搞好关系，但是孟星河此刻嘴唇发木，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对着周南溪勉强笑了一下，那表情，一言难尽。
周南溪只当孟星河性格内向，不好意思随便跟女同事搭讪，便收回了目光，没有说话。
孟星河离开之后，凌睿在烦躁中又生出一点儿后悔的情绪，觉得自己操之过急了。
他抄着手在办公室里转了两圈，皮鞋尖在地板上无意识地踢了几脚。
他开始后悔自己不该这么直接问孟星河，只要稍微多考虑一下他们眼下的境况，就能想到孟星河只会拒绝这样暧昧的暗示。毕竟两个人有十二年没见过了，不够清楚彼此经历过什么。说不定孟星河现在已经有稳定的感情生活，又或者，他已经对原来的游戏不感兴趣了。
想到这些可能性，凌睿自觉刚才的表现堪称失态。
但是他大概压抑太久了，久到让他一见到孟星河就被当年的肆无忌惮迷惑住了心神，想要在旧相识身上寻找一点儿刺激。
凌睿坐回到办公桌后面，一边浏览邮件一边仍旧在思索他和孟星河的事。
这会儿他找回一丝理智，觉得孟星河的拒绝也未必是坏事，至少，他自己都没想清楚自己到底想从他们的关系里得到什么。
--------------------
这一本是2013年的旧稿子，当时写了一万就坑了，现在我准备修修补补把它填上。这个设定，怎么说呢，也不知道当初怎么想的，哈哈哈。总之，我觉得还挺特别，就想象了一下剧情发展，决定写写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