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稍不留神往四月跑,江瑜的天热得快,教室里闷的埋怨声阵阵,不怕冷的同学已经换了薄外套和短袖。
课间操时间校领导宣布了个重要的事情——四月底,五一前,连开三天的运动会。
开完运动会就是五一小长假。很难得,除了高三,全部放三天。意思是连带运动会和周末,能直接休六天。
简直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国庆假期的另一实现形式。
宋离作为班长,在集合期间不需要列队,反而是单独站外边点人。他凑到程君止旁边小声跟他说:“五一出去玩儿?”
两人备考竞赛连轴转了一个多月,唯一的闲暇时间就是锤几把游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去哪儿玩?”难得假期可以出去玩,程君止也很心动。
宋离朝他挤眉弄眼,“我考虑考虑呗,到时候给你安排得妥妥帖帖。”
“哈哈,行。”
开心不到两秒,宋离给他提要求,“两个条件,答应了带你玩。”
“什么条件?”
“第一,这周开始,周末给你魔鬼训练竞赛;第二,运动会必须参加至少一样。”
程君止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行。”
交易达成。
宋离这才像模像样地巡视队伍,点人数。
集合解散,刚到教室,宋离就宣布了运动会的项目,“所有的项目贴前面了,自己看,男生必须参加,女生随意,但运动员男女至少八个以上,除了接力以外,每人最多参加两样。其他问题找魏思齐,他全权负责。”
说完就回了位置,问程君止想参加什么。
程君止早就想好了参加长跑,但还是故作沉思,良久,“三千米吧。”
宋离震惊,“三千?你行不行?这小胳膊小腿儿的,别给累坏了。”
程君止斜了他一眼,“看不起谁?你忘了小学运动会我参加四百和接力了?”
白桦林一年有四次运动会,分田径和趣味运动会,当时的接力赛还是全班参加,但那小学再厉害也是小学,好汉还不提当年勇呢,这都多少年了。他有些不信,又弱弱地问了一句,“真的三千?”
“嗯哼。”
“我们班以前都没人自愿报三千的,你问黎见深,他重在参与了多少次。”
程君止耸了耸肩,“这下不就有了。”随后指挥他,“你帮我去跟体委说我要报名。”
宋离把魏思齐叫过来,还是不信任地朝他努了努嘴,“程君止报三千米。”
“真的假的?”魏思齐脸都要笑烂了,天知道每次求人参加长跑有多困难,“我写上去了可就不能改了哦。”
“嗯嗯,放心吧。”
魏思齐心满意足的在程君止名字后面勾了三千米,然后问宋离,“班长,你参加什么?”
宋离翘着腿,在椅子上晃,“老三样呗,100,跳高,接力。”
“好的呢,我给你报上去。”转头又去找跟男生打成一团的黎见深,“黎见深,你报什么?”
宋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程君止好一会儿,给人都盯发毛了。
程君止撂下笔,一字一句问他,“您!有!事!儿!吗?”
“你这薄的像片纸一样的身材,你到底行不行,别逞强啊,到时候我可不扛你去医务室啊。”
“忘了告诉你,我,程君止,还有个身份——”
宋离狐疑地看着他,伸了下头,示意他继续说。
“前国家运动员。”
“你放屁吧你。”宋离呲他。
前国家运动员?狗都不信。
“13岁加入二中田径队,同年代表田径队参加第五届江瑜市小马拉松赛,荣获第二;第二年参加四省联合举办的冬季越野赛,荣获江瑜市第一名,四省第一;第三年免试进入省队,且在同年年底通过国家队考核,我的国家二级运动员证书的编号是:201XXXXXXX......”
听他说这段话的时候,宋离的眼神从“你就吹吧你”到“卧槽,好像是真的”再到“这么牛逼,你继续”。
“还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宋离打断他,“稍等,我有两个问题。”
“您说。”
“第一,你说你通过了国家队的考核,但你没像介绍省队一样,说加入国家队,所以你没进国家队?第二,这些荣誉很耀眼,但重点是,为什么是前运动员。”
宋离抓重点的水平一向很强,像做数学题一样。
程君止眼神躲闪了一下,宋离立马捕捉到,开始拷问他,“说,为什么没进国家队?”
“因为我发现,我对田径,甚至算不上喜欢。”
宋离不再咄咄逼人,安静听他说。
“我对田径,对长跑,顶多是一种不讨厌的兴趣,但远远达不到热爱。运动员拿奖可以保送,将来进入国家队是当职业选手培养的,这就意味着,一旦我要走运动员这条路,我就要放弃所有在我这个年纪,像你们一样的兴趣爱好。我不想被田径困住,我也不想以此为业。”
当年省队是把程君止当国家队预备选手培养的。运动员需要天赋,他有,还要日复一日的训练,消耗身体,消磨青春,最后都未必有机会为国争光,几乎每个退役的选手都带着一身的伤病,程君止几乎能一眼望得见他若作为运动员的短短一生。
拿冠军,为国争光是很好,但是天才选手遍地都是,冠军只有一个。没有比常人更刻苦的努力和更坚韧的决心,是走不好这条路的。
他的退队申请被打回来很多次,当时他的教练也是他的师父,师父叫林北笙,是退役选手。把他当职业选手培养,也把他当亲儿子对待,得知他要退队,放弃运动员生涯,说他胡闹,枉费天赋。有多少比他刻苦但没有天赋的人想走这条路却走不了,他就轻而易举的放弃了。
“虽然人微言轻,但我想过普通人的人生,运动员太苦了,我坚持不下去。”这是在林北笙的怒斥中,他没反驳,只看了一眼窗外,最后给出的是林北笙说狗屁不算的理由。
林北笙的眼神中透露出震惊,难以置信,最后是满眼失望。
程君止是他难得一遇的天才学员,也是他平日里最关心的“儿子”。
在面对重大抉择和人生道路的时候,毅然决然地说了放弃。
“我手下的运动员,没有一个退缩,没有一个半途说了放弃。你今天走出这个门,这辈子都别想再当运动员。”
早就不想当了。但他最终还是没开口说这句伤人的话。
只是站在那年纪不过五十五,头发却已经白了一半的小老头面前,磕了个头,叫了最后一声师父。
“我不配当你的师父,滚,再也别出现在我面前。”
砸在十五六岁的他身上的,是他送给林北笙的拜师礼物,那个他攒了小半个月的零花钱,昂贵的却被长时间摩挲得变旧的紫砂壶。
后来退队申请通过了,他带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田径队。
师父没来送他。
他最后看了一眼训练场,心里轻轻说了一句再见。
他就站在那里,任他心里的风浪掀翻山河,满腔的希冀、委屈、难以言说的痴望都藏起来了,没给人听见。
他不再起早贪黑的训练,不会再三天两头因为肌肉拉伤,身上贴满膏药,也不再多数吃饭的时候发呆,那样面无表情的看向窗外,食堂外面是一棵巨大的榕树,上面有不知名的鸟筑巢,他经常望着鸟巢,一发呆就是漫长的一天。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向往,嫉妒还是妄想逃离,都无所谓。
和其他人相比,程君止很少训练,是单纯的天赋选手,他也擅长学习,偶尔缺席训练,但架不住天赋异禀,就算不训练天赋摆在那儿,在考核和比赛里都拿到挺不错的成绩。
最开始是为什么练跑步呢?好像是程岱他们打骂他之后,他就借口出去跑步,躲他们一家人。小学生运动会最长的才400米,他拿金牌,被当时四处挖掘选手的林北笙撞见,后来中学运动会多了一千五百米和三千米,他还是拿金牌,林北笙这次直接向他递出了橄榄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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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稀里糊涂加入了校队,参加比赛,进了省队。
运动员的减脂餐和营养餐,有清水煮肉,有时候是猪肉,有时候是鸡肉,多数是这类肉,但程君止吃不了肉,不知道是为什么,花椰菜和白饭,吃的他寡淡。而蛋白质的补给全靠水煮虾和淀粉类食物。
他不知道怎么跟师父说,食物和训练都太让他痛苦了。
一次集训之后,队里师兄悄咪咪给了他一颗糖,说是他爸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运动员对饮食的摄入是严格把控的,炸鸡烧烤和巧克力是不能吃的,师兄劝了他两句,大概是糖衣太漂亮了吧,比他惨淡的童年还要精致漂亮,他接了过来,撕开包装,吃掉。
那是程君止第一次吃到那么甜,后来想起来都腻的慌的糖,但他很喜欢。甜味在嘴里化开,溢满整个口腔,甜的他眼泪都掉了下来。
苦太久了,想吃糖。
但运动员不能吃糖。每长胖一斤,膝盖就要多承受三斤的重量,尤其对于他们长跑运动员来说,是增负。
但他想吃,很想很想吃。
其实他离开程岱已经五六年了,那些痛苦他不会再有了,若将来老来得意,这个坎甚至可以当作人生阅历的谈资,风轻云淡。
可是他没走出来,他放不下,忘不掉,很多人夸他听话又乖,长的好看,可有什么用?
他早就是四月底的茶蘼,是垃圾桶里的玫瑰,在他还没到花季的时候,就已经枯萎了,更让人难过的是,他不会再盛开。
没人知道在程岱那里的八年带给他的是什么。他只知道,他再也不想吃苦了,再也不想了。
林北笙当然不会知道这些,程君止从没说过。
只是林北笙眼里的程君止,不配做一名运动员,失望刺穿了林北笙的心脏,也捅伤了自己。
自此以后程君止回归学生时代,逢年过节去林北笙家送的礼,都被原封不动的退回来,但他还是每次都去,一去就在外面站一天,直到夜色降临,师母走出来,跟他说。
“回去吧,小君,你师父他,睡了。下次再来吧。”
他跟师母说再见,留下慰问品,一个人又往回走。
背影消瘦轻薄,那么寂寥缠身,那么偏执落寞,像他这些年。
作者有话说:
记住不吃肉这个伏笔,这是我第二次写到了。后面要考。
还有国家运动员证书编号我编的,不必考究。但此经历有真实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