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110章 青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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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重又一重热闹的声浪,掀到夜空中,又如星子般洒落。这一夜,天子安泰,敌首就擒,大军合流,昭示着咸宁元年末甘泉之乱的彻底平定,接下来便只有高歌凯旋,封爵论赏了。

  唯有停在树林阴影里的那一乘轩车,仍是安安静静的。周围的护卫都已轮了三次班,因为护卫也需要去喝酒。车壁并不隔音,轩车内的人将外间的喧嚣听得清清楚楚,尤其能分辨出齐王怀桢那一旦喝醉就会吊得很高的嗓门——像个气急败坏的小孩子——在赌博的时候,酒令都喊得含含糊糊,显然已不甚清醒了。

  怀枳用过晚膳,便将身子向后倚靠,双眸沉默地凝望着面前的板墙。一连许多日他无事可做,便是这样凝望着,凝望着。羽人灯的光亮已很微弱,暗下来时,几乎让人怀疑眼睛里生了小虫,看什么都是昏蒙蒙的。他猜测自己快要瞎了,但他仍要睁着眼睛凝望,仿佛能将这板墙望出一个窟窿。

  终于,或许是后半夜,有人上了车。脚步很钝重,在板墙对面,一屁股坐了下来。一只酒瓶子骨碌碌在车内转了会儿,些微残余的酒液从板墙底下渗透过来,浸湿了华丽的金氍毹。

  “哥哥。”板墙对面的声音也黏腻得沾了酒气,撩动软帘在板墙上飘拂。怀枳一时恍惚没有答应,对方便又赌气般叫了一声:“哥哥!”

  “嗯。”怀枳应了,“今晚喝多了?高不高兴?”

  从今以后,他再也管不住他喝酒赌博。

  怀桢歪倒在帘下,双脚一蹬一踢,两只棉履往左右各自飞去。“你应当见一见那个小孩。我怀疑那是个傻孩子。”

  哥哥平淡的声音隔了一层板墙,倒似多几分柔和:“你是说隐太子的遗孤?”

  “嗯哼。”怀桢的一双眼睛大而失神,帘帷从那眸中平湖上飘过,“傻孩子,死到临头还笑呢。”

  怀枳道:“听闻他还不到三岁,不解人事的。”

  “我小时候也这样吗?”

  里间突然地沉默了。

  灯火光像被剪碎了,在板墙内外残缺地挪动。他们好像都想起一些共同的回忆,上一世,这一世,他们曾踩着别无二致的过去,又走向大同小异的将来。

  怀桢开始感到冷了。他仰面而卧,将暖炉捧进怀中,热度隔着衣料,灼烫胸膛,烘出他的醉意。他将半边脸颊贴在温热的枕上,片刻,恍惚地一笑:“我打算留下那个孩子,但要给他换个父亲。——其实也不过是路边捡来的,攀扯谁不好,要攀扯隐太子呢?”

  “你想如何?”怀枳仿佛也在方才的沉默中恢复了平静。

  “我想……”车顶上的明珠光芒摇摇晃晃,怀桢拿衣袖遮了脸,“我想你这辈子也要断子绝孙了,不妨便将他给你。不过到了长安,要先寻个死婴替代他挂在城墙上,同什么钟弥、方桓、柳晏一起……怎么样?”

  原来怀桢早已谋划得如此周详,明目张胆要断了他的后路。还来问他做什么呢?

  “那他的哥哥,你要如何处置?”怀枳道。

  “他知道得太多了,”怀桢毫不犹豫,“杀了他。”

  怀枳想了想,道:“你若真想杀了他,方才为何没有下手?”

  这个问题,怀桢却没有立刻回答,四壁寂静,灯上晕出一片冷冷的光雾。怀枳忽觉自己问得太多,仿佛有刺探之意,一时也住了口。

  即使要同怀桢翻脸,眼下也不是最好的时机。

  许久之后,怀桢才道:“你以为他是什么好哥哥?当初方桓去田舍间寻找隐太子遗孤,他一瞧有利可图,巴巴儿将小孩子送上去跟人谋反。结果害死了自己全家,还要怪小孩子是孽种。”

  怀枳敏锐地道:“你早就知道方桓要造反?”

  怀桢眼珠子一转,似清醒了几分,唇红齿白,笑得似个欢喜童子:“我不过是同方桓那么一说,说隐太子有遗孤在民间——谁知他就信了呢?”

  方桓举旗反乱是在秋季,但离京生事是年初。怀枳的眸光渐渐凝聚起来,眼前的迷雾仿佛终于被拨开。

  早就有人同他说过,文武公卿,高门寒士,都同他说过。匈奴质子死得蹊跷,允齐王带兵是纵虎为患。他苦心募得的十万戍卒,齐王眼都不眨一下就坑杀掉,是以最残忍的方式宣告不臣。叛军掐准了内外空虚的时机起事,又焉知不是早与齐王串通好了?便在最后一刻,还要借叛军之手灭了本无过错的留芳,只因留芳是他派来的……

  一桩桩一件件,想明白后,怀枳反而惊讶于自己的迟钝。阿桢是如此跋扈、如此狠毒,几乎将谋逆二字写在脸上,为什么自己却要一叶障目?惊讶之余,他的内心只是空荡荡的。

  他的弟弟,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盘算着要夺走他的一切了。

  里间的怀枳许久没有应声,怀桢枕臂卧在板墙下的锦褥上,眼神也渐渐寂静下来。林间冷风吹拂,枯叶凝霜,这一座轩车却温暖,弥漫着柔软的酒色之气与两个人起伏不定的呼吸。

  “大约后日便入三辅,太尉李劭会带禁军迎驾。”怀桢道。

  “李劭?”怀枳惊疑地重复了一声。

  怀桢便又笑:“你真以为我坑杀了他?”

  怀枳不做声了。

  “他是当朝太尉,又是大长公主之侄,轻易不好动的。我只是让他先回长安安抚百姓,以免车驾惊扰。”怀桢的声音幽幽地低下来,平静地交代。

  怀枳仿佛是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该如何措辞,只能婉言劝告:“你动他,会有损你的声名。”

  其实自己杀害的高官贵人已不少了,自己何尝在乎过声名?怀桢无声地笑,也不反驳:“我只想哥哥好好地陪着我,其他人都不在我眼中。”

  这一句响在暗夜,惊心动魄,宛如是怀枳曾经妄想的海誓山盟。怀枳闭上眼睛,身子重重向后倚在车壁。他不想承认,时至今日,自己仍然会为这样的话语而动摇。狭窄四壁间,唯有那模糊的灯火团团围困了他,有种回光返照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