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77章 最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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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次朝议持续到午后,群臣皆饥肠辘辘,一出承明殿,又见狂风大作,树木摧折,豆大的雨滴很快落下,砸得人灰头土脸,衣衫尽湿。于是再顾不得主战主和、你党我派,都不得不与最近的同僚相互搀扶着,顶风冒雨地奔出宫,回家去。

  “——殿下请留步!”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怀桢回头,原来是太尉张闻先,正在前殿侧边的红柱下向他拱手。

  张闻先原是舅舅的副将,沙场征战多年,又为兄弟夺权出了大力气,印象之中,总是个壮健沉着的叔叔模样。但当怀桢走近了再瞧,却发现他两鬓已花白,长眉在眼窝间压出几道皱褶。

  “殿下。”张闻先一开口,浑浊的话音便混进雨声中,砸出道道奔流的水痕,“臣还有几句体己话,想同殿下分剖。”

  怀桢凝望着他,道:“张将军是孤的长辈,张将军有什么教示,孤自然只有听从。”

  张闻先摆了摆手,“教示绝不敢当。如今大军孤悬在外,张邡要问罪大将,自是骇人听闻。一意送长公主求和,也不仅屈辱,而且愚蠢,要叫四夷都瞧我们不起。但是殿下……”他的话音重重地一转,“老臣也恳请殿下,如有任何公忠体国的计议,都要先同陛下商定才好啊!您同陛下一母同胞,骨肉至亲,决不可被外人所间……”

  怀桢听着听着,嘴角渐渐浮出一个意味莫名的笑。

  “张将军一片公心。”他轻轻地道。

  望见齐王这笑,张闻先的心便又往下沉了一沉。他的所谓一片公心,本来就是为了傅将军拼杀出来的这一座基业罢了。但不知是不是人至老年,五感迟钝之后,心地却变得敏锐,他总觉得,皇帝与齐王之间……已经不是傅将军、傅贵人曾经所期盼的样子了。

  风雨之中,他想起多年以前,傅贵人——不,当说是庄懿皇太后,请他帮助怀枳在塞上练兵时,写给他的信件:“吾之二子,长者定心猜忍,幼者锐气空浮,吾常恐己身没后,二子不能相保……”

  “殿下。”他仍想多说几句,“陆将军那边若有任何消息——”

  “张将军。”怀桢的声音却冷了下来,“您这样反复申说,是觉得孤会欺瞒自己的亲哥哥不成?”

  *

  张闻先被他一句话怼了回去,终于是再也说不出什么,拖着滞重的脚步从雨中离开。

  怀桢望了一会儿他的背影。

  “殿下。”是钟世琛在他身后轻唤。

  “钟尚书。”怀桢转头看他一眼,“张将军怨怪孤了。”

  钟世琛罕见地沉默。怀桢便笑了笑,道:“孤知道,张将军是忠臣。孤不动他便是。”

  钟世琛拱了拱手,“殿下英明。”

  怀桢的笑意便更为寥落。

  “殿下,还请这边走。”

  钟世琛一转身,便向前殿后方的小道中走去。怀桢顿了一下,当即遥遥地跟随在后。

  转过几个拐角,地势愈低,雨水洗过宫墙瓦当倒灌下来,小道上种植的木芙蓉被吹刮得东倒西歪,乱红一地。哗啦啦的雨声遮掩了很多不必要的声响,直到怀桢看见那墙角下瑟瑟地跪了一人。

  一名布衣荆钗的女子。

  “梦襄?”五尺开外,怀桢停了脚步,微微眯起眼睛。他浑身也淋湿透,雨水沿着他衣袂上绮丽的暗花或明或暗地闪烁。

  陆梦襄俯伏在暴雨泥地之中,声音里含着泪,即刻就要决堤而涌流:“殿下!请殿下救忠臣!”

  *

  “——陆娘子请起。”

  怀桢上前半步,伸手虚扶。陆梦襄却视若不见:“除非殿下答应搭救父侯,否则臣女不敢起身。父侯孤军深入,或在必死,但绝不可能投降匈奴,还请殿下明察!”

  怀桢听着,忽而一笑。明察?我再明察,有什么用?

  他望向钟世琛:“看来钟尚书还没有同陆娘子解释过。”

  钟世琛垂下眼帘,随着风雨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是,此事机密,臣不敢同任何人妄言。”

  怀桢道:“是啊,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个人身陷死地。”

  陆梦襄浑身一颤,抬起头,“殿下……殿下是否另有计策?”

  怀桢撩起衣襟,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陆梦襄发髻凌乱,湿润的双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直到两人的目光平齐,都陷在这个湿泞的角落。

  “陆将军,正在黄为胜处待命。”他温和的声音几乎转瞬就化作一阵捉不住的气流飞散去,“他一切都好。”

  陆梦襄蓦地一震,几乎要在雨中跌倒,却被怀桢护住,风雨之中,似一个贴心的拥抱。陆梦襄却冷得发抖,浑身如坠冰窟,难以置信地问:“他……他是故意消失的?不是说,他带兵出塞,深入大漠……”

  怀桢抬起头,目光穿透雨帘,望向那宫墙尽头拐角处的窄门。他的下巴摩挲过女子发间,喉咙微动,声线更低、更冰凉:“他的二十万南军,对孤还有大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帝所任用的那些人,张邡也好、冯衷也罢,乃至柳学锦、方尚庭,都没有一个懂得军事的玄妙。倒是远在匈奴的钟弥,说不定已经看出了些什么……

  陆梦襄牙关战战:“这、这是欺君罔上、抄家灭族的大罪……”

  “是啊。孤也不过是做一个赌。”怀桢叹了口气,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又看住她的眼睛。前世的他们做过夫妻,他心底终究存了几分温情,但今生的陆梦襄,看着他的眼神却满是恐惧。

  或许他也早就变了。

  “孤若不如此,陆家早已被张邡发配掉了。”怀桢平和地道,“皇上想要南军,迟早会对陆将军下手,匈奴就是皇上借来的刀。说得这么明白,你该懂了吧?”

  陆梦襄咬住了牙。冷雨侵逼她全身,而齐王的眼底只有一片无情砂砾。是利用也好,是欺诈也罢,时至如今,父女悬隔,生死不知,她也只能跟随齐王,孤注一掷。

  她双膝后缩,退至墙根,向齐王再次深深地、深深地叩首。

  怀桢直起身子,沉默地接受了。

  眸光向那窄门处微微一偏,便见一抹紫色衣影慌乱地掠过。

  *

  精致的绣鞋沾了小道上的泥,冯令秋急得跺了跺脚,命侍婢给她擦干净,自己撑着伞等在丈夫下朝的必经之路上。

  怀孕已近六个月,虽然盛夏潮热,她却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笨重的衣着下,几乎看不出肚腹如何。近来冯衷在朝上连连受挫,她的神气也似消减许多,隔得远远的望见泗水王怀栩朝她疾步而来,目光又沉了下去。

  怀栩自有宦侍给他撑伞,但他心意急切,仍是淋了半身,匆忙赶来道:“你怎么来了?”

  冯令秋望着怀栩,片刻,才轻轻道:“风雨忽起,想来接一接你。”

  怀栩揽过她肩膀,到宫外马车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踩上了车,才微微笑道:“王后有心了。只是王后也要留意腹中孩儿……”

  “这腹中孩儿,也不知捱不捱得到出世的那一日。”冯令秋却忽然截断他的话。

  怀栩愕然:“你说什么?”

  冯令秋抿住嘴唇。车马起行,车轮绞起杂密的雨声。她过了很久,才道:“当今皇上,已只剩下郑太后一个长辈了。”

  “你什么意思?”怀栩皱眉。郑太后是他的亲母,论位份不过诸侯王太后,虽然是长辈,但在朝事上并无分量。皇帝登基之时,半邀请半胁迫地将郑太后从泗水请来长安,那时他还很是惴惴了一阵。如今好不容易相安无事——“母后她什么都不懂的。”他又斟酌地补了一句。

  冯令秋笑笑,“你看你,皱什么眉头?我尚且什么都没讲呢。有些话,你们男人不好说,比较好是让女人去说……”

  “什么话?”

  冯令秋理了理衣襟,“车骑将军陆长靖之女陆梦襄,与齐王殿下情投意合,眉来眼去,已不是一日两日了。我想皇上肯定也看得出来。陆氏以南军建下定策之功,有了陆氏做岳家,齐王就掌握了南军……皇上那里,恐怕不会好看。”

  “你想让母后去说?”怀栩并不愚蠢,一言道破,便见冯令秋的脸色僵硬。他叹口气,“令秋,陆将军如今下落不明,朝野群臣风声鹤唳,我们又何必去搅这趟浑水?”

  “你怎么还不懂呢?”冯令秋却拧着眉,“你怎么直至今日,还以为我们可以独善其身?”

  怀栩低声:“今日朝上,齐王力排众议,皇上言听计从,几乎是一言九鼎。他二人共治天下,推心置腹,很明显了。令秋,让冯公少说两句吧。就算不是为我,也为你腹中的孩子……”

  “孩子。”冯令秋蓦地冷笑一声。她悠悠然转脸看向丈夫,鬓边那紫玉钗的阴影便轻轻从怀栩脸颊边晃过。

  她过去也曾迷惑于怀栩的温柔体贴。在她失落的时候,这男人总能拉她一把;可为什么,在她想要往前走的时候,这男人却要拖累她呢?

  也许父亲说的是对的。自己当初慌不择路,选了一个根本没有希望的男人……

  “也罢。”她高傲地一笑,“我自己想法子。”

  *

  怀桢回到常华殿,换了一身干爽衣裳,便来到西厢的书阁寻书。

  “皇上还在议事么?”他在书架之间走走停停,懒散地发问。

  “是。”立德躬身,“他接见了方尚庭,似乎打算从内郡募兵。”

  “方尚庭手段一向厉害,这下要民怨沸腾了。”怀桢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点过书册上的红绸。

  “陆将军一出,折损二十万人,这窟窿无论如何也要补上才是啊。”

  “不过方尚庭还不知道他的好儿子在做什么吧?”怀桢颇含趣味地扬起声音,“他募来的新兵,说不定一转眼就成了叛军,哈哈。”

  最后一笑,很是干瘪,但灌进了风声雨声,又显出奇异的空旷。

  大风穿堂而过,吹得沉重的简册都在书架间翻来滚去。怀桢衣袂飘举,仿佛独立旷野之上,每一步行出,脚下土地断裂,他都再不可能回头。立德知道殿下定计深远,只是很担忧地望着怀桢的背影,怀桢一回头,又觉好笑:“你看着我做什么?”

  立德摇了摇头。

  怀桢的笑容亦敛去。走了几步,随意抽出一册书,点了点立德的脑袋,平平地道:“找个人去给张邡传话,就说皇上召他,鸡鸣之前,到此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