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44章 梦相近

  ======

  15-1

  好大的雾。

  未央宫千门万户,他抬起头,望不见殿顶,云雾中间或飞出冷亮的电光,而四面宫墙仿佛生了脚,踩着黏腻的水汽向他压迫过来。他骇然往前狂奔,又突然一脚踏空,掉进那雾的空洞中。

  有哀哭传来。

  是皇后的丧仪吗?千千万万人的哭声叠在一处,哭得那么悲恸,仿佛能震碎这雾的隔墙。雾中隐隐有巨大的灯柱,无数盏似漂浮在大海,绵延至永夜,他睁大眼睛去望,却被酸风射伤,耳中听到宦官的尖细声音念出冗长的诏旨,重叠的回声在四壁间震荡:

  “贵人傅氏,欲立僭号,谗贼交乱,诡辟制度,斥逐仁贤,诛残戚属……”

  贵人傅氏……贵人傅氏?

  是母亲!

  他霍地明白过来,全身冷汗如注,疯了一般大喊,却丝毫声音都发不出,眼前有一扇鎏金的门打开了,哥哥在门里,哥哥正同钟弥、柳学锦、方尚庭他们在一起……佳肴相属,觥筹交错,他们笑着,碰杯着,喁喁地密谈着……

  他拉起哥哥便往外走。为什么要同他们喝酒?他们是太子的人,他们刚刚害死了母妃!他愤怒地质问哥哥,哥哥却一脸宽容和无奈:

  “阿桢,你乖一些。新帝即位,事务繁多琐碎,我还需帮一帮各位公卿。”

  母妃呢?!母妃是不是死了?!

  哥哥叹口气:“母妃已奉旨殉葬……阿桢,我没有法子了。”

  母妃在哪里?!

  “……大约还停在偏殿。”

  他深呼吸一口气,甩脱了哥哥的手,又往偏殿奔去。煌煌灯烛照出的却是一片漆黑,在那漆黑中间停着他孱弱而沉默的母亲。鸣玉还在哭,嗓子哭哑了,双眼哭瞎了,只能用那无神的瞳孔望着他的动作。母亲的身躯随着他的目光一点点清晰——脖颈上有好几道红紫的勒痕,在深冬的寒冷中僵硬得凝出血块,嘴角的血迹虽然拭净,但脸色死白,印堂发黑,头发干枯地散乱着,御赐的金步摇沾了血迹搁在她的发间。他知道,母亲是被皇后派人强灌了水银,毙命于父皇的御榻边。

  ……原来,这就是死人。

  这已经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母亲。她再也不会抱着他,安慰他,对他温柔款款地笑了。她再也不会对他说,我们四个是一家人……

  ——“我总是怕,怕我……万一死了,你们分崩离析,可怎么办?”

  他眼前一黑,陡然间天旋地转,他竟来到了未央宫东宫之外。

  殿宇顶天而立,金龙盘舞,太子怀松冕服加身,正背对群臣,立在那九十九级的白玉台阶之上,而他的哥哥,正带领着所有人,一步一步,踩着那台阶上龙凤翻飞的海浪,捧着玉表白圭,向新帝恭恭敬敬地跪伏下去。

  他想起来了。

  梁怀松即位之前,哥哥执笔陈情,炮制了请罪和劝进的奏表,在这万众瞩目的大典上,公然鞭笞母妃的“罪过”,以迎接这未央宫的新主。

  “贵人傅氏,欲立僭号,谗贼交乱,诡辟制度,斥逐仁贤,诛残戚属……当此之时,大统几绝,朝政崩坏,纲纪废弛,危亡之祸,不隧如发……赖蒙陛下圣德,遮扞匡卫,乃国命复延,天下喁喁,引领而叹……”①

  “阿桢?”是哥哥在说话,“阿桢,鸣玉不肯吃饭,你去劝一劝她。”

  “为什么?”他干哑而冷漠地反问。

  “为什么?”哥哥反而愣住,“我现在很忙,你们不要胡闹了,好不好?”

  语气虽然温柔,说的话却那么高高在上。

  “你可以不管我们的。”他疲倦地道,“鸣玉还小,她也需要时间……”

  “我不明白。”哥哥却皱眉,“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总要和我对着干。我明明是为了你们……你以为我周旋得很容易吗?”

  “是啊,你不容易。”他道,“但不知你同母妃相比,谁更不容易?”

  哥哥蓦地盯住了他,好像忿恨于他的叛逆,又立刻压抑下去,化作一团黑火。旋即大袖一拂,转身走了,宫门开而又合的吱嘎声像一种嘶哑的威胁。

  怀桢的眼神也空洞下去。

  他知道哥哥生气了,但此时此刻,哥哥如何并不重要。哥哥以为他要同自己作对,其实他哪里有那么多闲得发慌的工夫?他光是在悔与恨中挣扎就已然耗尽力气。

  他不明白,母亲死了,为什么哥哥却好像更有活力,仿佛终于迎来了千载难逢的机运。再到后来,哥哥一雪前耻,登基为帝,就更是壮志凌云,精神焕发。

  后来的怀桢思量过无数遍,他想或许权力能令哥哥焕然新生,但却不可能让母妃重回人间了。他想哥哥做得实在也没什么不对。要位极人臣,要千古一帝,总需牺牲很多东西,他们身在帝王家,本来也看得多了。

  ——他只觉得哥哥虚伪。

  四周又陷入无穷的黑暗。他双手抹了把脸,跪坐下来,面前是母亲的灵位。鸣玉不知何时也来了,抱着他的肩膀哭。他拍了拍鸣玉的背,但鸣玉也已不是哄一哄就能好的年纪。

  他想,若是能重来一次,他不会再依靠哥哥。哥哥要权力,要御座,那些无聊的东西,尽可以随他去夺。但自己,只要让母亲活下来。哪怕要偷、要抢、要杀人,哪怕要身死魂灭,要下无间地狱,他要让母亲活下来。否则,他说服不了自己……

  若是能重来一次。

  天,亮了。

  怀桢在孤独的寝阁中醒来,呆了片刻,走到那盏羽人灯旁。

  银簪在火上烤得透亮,几乎要烧到手指时,他才猛醒。这回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将尖端划过小臂,这宛如裂帛般的轻响与灼痛,却令他迷恋。

  而后他再拿来五彩的丝带,将自己伤痕累累的小臂一圈又一圈缠上,细致、温柔,像在准备最盛大的庆典。大袖拂落,最后,他伸出手,摸了摸那羽人身上滚烫的翅膀。

  ——“这是羽人,有翅膀,能飞翔。他飞起来,托着灯盘,灯火就像太阳……”

  驮着太阳,怎么可能不烧伤?

  他拿过床边的衣裳哗地披上,抬手将银簪挽起发髻,一边快步地往外走去。立德、阿燕率领宫人迎了上来,破晓的光沿着金瓦行来,照彻宫墙中懵懂万物。不出片刻,他已经穿戴整齐,黑衣银甲,束冠佩剑,走向东宫。

  东宫四周,已被南军将士包围得水泄不通,但主将来到,他们又整齐分开两列让出道路,兵戈耀映着寂静的冷光。

  怀桢身姿挺拔,双眸冷冽,一步一步,踩着那台阶上龙凤翻飞的海浪,向东宫正殿走去。

  *

  温室殿中,药香萦纡,如浓雾裹缠在帘幔之间。傅贵人守在皇帝御榻边,偶尔拿巾帕给皇帝擦一擦汗,又偶尔会同皇帝说几句话,但神色始终淡淡。

  她知道皇帝时日无多,此刻的照料,仿佛也不过是敷衍应卯。她的心思始终挂在外边那三兄妹身上。

  钟将军若是有所动作,怀桢能否抢在机先?鸣玉与陆娘子是否已到南军?怀枳又不知到了哪里?若是两兄弟可以同时发难,那倒是万无一失……

  “霜儿……霜儿?”梁晀忽然唤她的名字。

  傅霜猛地回神,倩丽的脸容上还未来得及收回心机,只有掩饰地笑:“皇上,妾在。”

  梁晀难得地清醒,目光睃过她的脸,伸手去握她的手,长长叹出一口气,喃喃重复:“你还在。”他向侧旁让了让,柔声道:“你上来,陪一陪朕。”

  傅霜面露犹豫,“妾怕碍着陛下……”

  梁晀笑了,笑声依稀还有当年的清朗,“你是嫌朕一身病气。”

  “陛下可不要污蔑妾。”傅霜轻嗔一句,便坐到床上。梁晀又将锦被拉过来一些,伸手去揽她肩膀,如此一看,倒像一对民间的寻常夫妻在床边头枕相靠。

  傅霜有些恍惚。

  而梁晀已将她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十几年前,在中山国,朕便经常像这样同你在床上说话。”

  说完又笑,好像因为回忆的暧昧,竟有些不好意思了。

  傅霜的眼中也掠过一丝笑影:“陛下日理万机,却还记得这些。”

  “怎不记得?”梁晀轻声,“朕总是格外喜欢你一些。”

  傅霜的眼睫颤了颤,似不可置信,又似习以为常,甚至也没有再去端详对方的神情。她早已不是初入宫的小女子了,帝王的一句“格外喜欢”,早已不是什么能打动她的筹码。

  她只是笑,笑容里的温柔恰到好处:“后来有了孩子们,便没法如此了。”

  梁晀凝视着她,许久,忽而感到失望。他最近愈来愈容易失望。

  年轻的时候,想要所有人怕他、敬他、追捧赞叹他;但老了、病了,却又失望于所有人的伪装。

  他曾经掌控于股掌之间的这座宫廷,似乎渐渐都不再是他所以为的模样。

  他就不配再听见一句真话吗?

  “是啊。”梁晀声音干哑,“你是朕的第一个女人,而怀柄死后,怀枳也就成了朕的长子……”

  “陛下说什么话,大皇子去世时,陛下已有嫡子怀松了。”

  梁晀顺从地改了口:“是,怀松是嫡子,咳咳……怀松,他终究要继承朕的基业。”

  傅霜蓦地冷醒过来,纵在床上,也将身躯坐直了,“……妾明白。”

  “若冰不在了,钟将军又年老,怀松往后的路,不好走啊。”梁晀气若游丝,仍是叹息。

  傅霜的手指攥紧了被角。她感受到梁晀的目光落在她背上,忽然喊:“留芳!”

  “奴婢在。”

  留芳应声的刹那,傅霜看见门外守着的南军卫士,那是怀桢为她安排的。她的心又放下来一些。

  “去问问六皇子在做什么,陛下有话要交代他。”

  “是。”

  留芳领命而去。梁晀笑道:“你这是何意?”

  傅霜在床上恭敬地跪伏行礼,“妾明白陛下担忧他们兄弟,妾想当着陛下的面申饬嘱咐他。”

  梁晀道:“朕有时的确喜欢你聪明——”

  傅霜咬住了牙。

  “但是霜儿,你太聪明了,有时又让朕后悔。”

  话音未落,梁晀径直伸出干枯的右手,宛如鹰爪向上钳住她的脖颈!

  “你想找他过来——做什么?”他冷笑。

  傅霜的后脑重重磕在黄金枕上,连一点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如一只脆弱的鸟儿一般睁大了眼睛,看着梁晀拿出了一只光泽剔透的琉璃瓶。

  他伏下身,贴着她耳朵开口,声音里卷出将死之人的浊气,却又那么婉转温柔:“霜儿,朕征战一生,杀伐一生,到头来,还是怕死……霜儿,你愿不愿意陪着朕?”

  ----

  因为明早得早起有事所以提前来更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