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18章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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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史大夫冯衷向以清廉自居,家宅不过半区,然而后间的书斋临着一片广袤的池塘,三面围着矮墙,却是冯家的私产。

  怀枳来时,先随冯衷在园池边散了一会儿步。池上风雪萧萧,池中积冰逾尺,从书斋飞檐下放眼望去,但见水天一色,俱是净白无尘。不过池边墙头,还处处挂着乌木鸟笼,罩着淡紫淡青各色的棉布,有些掀开一半,便能见着鸟儿的一只细脚。也因为这些鸟笼的存在,池上肃肃的风景都变得活泼起来。

  冯衷抬手笑指不远处:“你那只翠鸟,小女特找了一只镀金笼子来装,喜欢得紧呢!”

  “难得小娘子喜欢。”怀枳亦温文地笑,“我这鸟儿本不花几个钱,却能赚到金笼子,也是它有福分。”

  “二殿下有趣!”冯衷拍掌大笑。

  两人踱进书斋,便有书童奉茶,侍女下帘,炉香袅袅而上,熏得天顶上正对着的梁木都变了颜色。书案上堆积着凌乱如山的奏疏与书函,冯衷颇不好意思,请怀枳到另一边的客席上坐下品茶。

  一番客气后,怀枳漫不经心地倚着凭几,似乎放松一些,对冯衷笑道:“冯公往年总太辛苦,近来百官奏事皆由东宫,您终于也能喘口气了吧?”

  “也不尽然。”冯衷叹口气,“太子殿下行事急躁,性情阴狠,稍有一字一句不中他意,便要免官用刑。我领御史大夫之职,本是为总领簿记,监察百官,谁知他比我这个御史大夫还要苛察?”

  怀枳道:“太子纵是手腕独断,柳太傅总是醇儒,会拦着他一些的。”

  “哈,柳学锦?”冯衷哼出一声,“此人学《春秋》出身,最重门户之见,据说凡是学《礼经》的,他都看不过眼!啊——”他忽然想到眼前的二皇子也是博通《春秋》,不由尴尬,“我是说——”

  “无妨无妨。”怀枳笑着摆了摆手,“柳夫子学问极佳,肚量确实小了一些。”

  “皇上用人,不拘一格,心胸何其宽广!结果单这几个月,太子已斥退一大批士人,皇上也都听之任之了。”冯衷捋了一把颏下稀疏的胡须,眉心皱成一个川字,“太子不能容人,如何长久?老夫总觉得……要像二殿下您这样,怀柔待下,才是好的主君啊。”

  书斋寂静,仿佛能听见帘外片雪飘飞之声。怀枳敛袖执起茶壶,为冯衷倒了一盏新茶,眉目沉静,似乎并不打算接他的话。隔着热茶激起的水雾,冯衷端详他片刻,亦不再多言。

  怀枳放下茶壶,才微微笑道:“可惜我现在也很少能面见父皇,否则,我也想劝谏劝谏。”

  这是将冯衷那句“主君”巧妙避过了。冯衷不以为意,转圜道:“殿下身份特殊,纵有一片公心,也容易遭人谗言误会。”

  怀枳淡淡道:“太子斥退的士人里,也有冯公御史台的下属吧?”

  “是。”冯衷想到便头疼,“有个叫魏之纶的年轻人,文章写得极漂亮,脑子却一根筋,越级直谏,弹劾大将军田宅逾制,专横跋扈,还直斥太子和皇后——结果奏疏被尚书台拦住了送到东宫,人也下了诏狱。”

  怀枳发笑:“这的确有些莽撞。”

  “是,是。”

  “他带着御史台的印绶,太子难免要怪到你头上,再一推究,也便想到我了。”

  “所以我已经上书请失职之罪,与那魏之纶撇开关系……”

  “也好。”怀枳手指轻点了点太阳穴,好像有些疲倦似的,“冯公秉忠为国,太子也须让你三分,只要我们行端坐正,便不必怕他。”

  一句“我们”,令冯衷猛一激灵。但见怀枳已经起身,似乎预备要走,外头他自带的仆从也进来帮他披衣了,冯衷才反应过来:二皇子此番到他家中,竟还全没有提到娶亲的事。

  冯衷自己亦有些踌躇。虽然影影绰绰的话说过不少,也让女儿专程去套过近乎,但到底二皇子前景如何,还不甚分明。只是自从魏之纶获罪,御史台成了太子的眼中钉,他若再不寻个托庇,只怕往后都不好过……

  “殿下请留步——”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与冯衷挽留的话音同时响起,猝然划破了外面澄净的雪空。怀枳眉心微皱,冯衷已听出女儿的声音,慌张走了出去,急问:“怎么回事?!”

  却见冯令秋身披貂裘,脸色惨白,正由一名侍女扶着,一只手颤抖地指向园中水池:“鸟……我的鸟儿!”而从围墙根到水池边的荒草丛,竟拖出一条艳红血迹,一路染进了池塘里。又一名侍女拎着裙角走去查看一番,向她禀报:“娘子,鸟儿被那野猫拖进水里,怕是不活了!那野猫倒好,自己跑不见了!”

  扶着冯令秋的侍女对她们面前的一名少年道:“此处是冯府后宅,殿下您这……”

  那少年披着斗篷,穿一身锦衣华服,愈显得脸容粉嫩;但他好像也吓坏了,手足无措的。旁边侍奉的宦官却不甘心,对那侍女顶了一句嘴:“是你家娘子自己要将鸟笼打开的!”

  冯令秋闻言便要发怒,但咬牙切齿硬生生忍住,冷道:“我高兴打开便打开,这是我家。”

  那池边侍女得了女郎的意思,立刻追击:“也不知哪里来的野猫,竟然溜进后宅,偷鸟儿做贼。”

  立德当即迈步上前,对那侍女斥道:“这是六殿下,你们说话注意些!”

  而那少年脸上已没了血色:“我不是做贼,我是来看哥哥……”

  冯家一向自诩清高,便连侍女都带几分傲气,还欲再辩,却被冯令秋伸手按住。

  冯令秋双膝微曲行了个礼,射向少年的目光里却宛如带着冰凌子,声音亦清冷不近人:“六殿下莫怪,那是二殿下亲送的翠鸟,如今被您的猫儿抓去,也算是……”她无表情地笑了笑,“一家人不进两家门,您说是不是?”

  谁知听了这话,少年却并不高兴,昂着脖子盯住她,也不知是要跟谁较劲。突然间,他却把斗篷解开,往地上狠狠一抛:“都是我不好,我认就是了!我现在就把鸟儿还你!”

  说完,他便猛地从岸石跃下,跳进了那浮冰堆积的水池之中!

  怀枳从书斋走出时,恰只看见了那水花惊起、冰块如浮萍般扰动开来的瞬间。

  *

  正月的池塘,水上尽是浮冰,水下满布淤泥,怀桢甫一跳入,寒冷的水波便涌上来,冲撞遮蔽了他的头脸。他虽然会水,却也没料到这池塘竟深至没顶,脚底踩不实,冰气先将他呛住。然而再游出几尺,便感受到昏斜日光从水面照下,让这水中的一切都与现世相颠倒,清凌凌,紫幽幽。

  池水倒灌进他的七窍,他奋力睁开眼睛,先看清了那一缕漂散的鲜血。在那鲜血之下,是一只羽毛飞散、早已气绝的鸟儿,从一只半开笼门的黄金鸟笼中坠出,正随着水波缓缓沉向水草之中,青翠的尾羽隐隐幻出七彩的宝光。怀桢想往那边去,然而胸腔里仿佛已全是汪洋的水,既冷,且脏,身上的华丽袍服亦拽着他下沉,无尽的泥尘灰土从那深渊底翻涌而出,堵得他口鼻失灵,眼中都要迸出血丝……

  好冷啊。这样冷的地方,人还不会死吗?

  片刻的怔忡,他忘了自己跳下水的目的。扎着冰凌的光仿佛昭示着往生的道路,或许他也曾在某些时候看见过。一百四十四盏一模一样的鲸灯,从遥远的光之来处,渐渐铺陈到无边无际的黑冷的地底,没有一丝风能透进来;然而那灯也不需要风,它永远亮着,宛如一百四十四只诡谲的眼睛,要守着他,要缠住他,要控制着他,永生永世……

  ——“阿桢!”

  伴随一声断喝,水声哗啦响起,是梁怀枳已经下水,也朝他这边来了。怀桢猛醒过来,嘈杂的现世的声音都随着水流灌进怀桢的耳朵,一浪又一浪地冲击他的耳膜,幻象消失,日光将斜。

  他心念微转,却伸出手,去抓那只黄金鸟笼。

  那鸟笼极沉重,他一旦抓住,身边水波便骤然掀起漩涡,好像要将他埋葬一般往深处嚼吞。怀枳原已靠近了他,见状大骇,拼命伸长手臂去抓他,却只抓到一片衣角,再一拽,弟弟却像个没有生灵的布偶一般随水漂入他的怀中。

  怀枳用力抱住了他,毫不犹豫咬牙向上游,冻得发青的手指拼命扒开水面的浮冰,指甲在光滑透明的冰块上裂出血痕。旁边立德也凫水来救,想从他怀里接过怀桢,他却恍若未觉,只是从喉咙里沙哑地唤:“阿桢!阿桢……”

  怀桢紧闭的眼皮动了一动,睁开一线,仿佛是看清了哥哥,便又闭上。他全身几近冻僵,脸色青白如死,那素来如花瓣样的嘴唇也变得一片灰白,再往下看,精心装扮过的锦衣上,已全是污泥和鲜血……

  可他却好像对这些全没有知觉,只是在哥哥的怀抱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充满信任地、极尽宛转地叫了一声:“哥哥。”

  怀枳浑身一震,这一声哥哥,仿佛和过往的无数声哥哥没有分别,又仿佛已将过往的他和怀桢彻底地切割开。

  那一只镀金鸟笼终于从怀桢的指间松脱,悠悠然,沉入了未知的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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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桢:沏点上好毛尖,开始展示茶艺

  *

  冯令秋不会爱哥哥的,就算一时鬼迷心窍虚荣嫉妒也不会有爱的,哥哥怎么会有人爱呢(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