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龙主推心置腹讲述的切身经历, 叫顿娜迟疑了起来,支支吾吾给不出一个回答。
她需要一点时间回去考虑考虑,自己到底是想成为在白天时连本名都不能被提及的‘神’还是只做一个没心没肺要穿漂亮衣裳扎头花的小姑娘。
丽龙主也不急着要她立马做出决定, 毕竟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题, 无论是承受还是拒绝, 都有一连串的后果。
送走顿娜后,路峥进了屋子, 坐在苏和的对面。
一向聪明的路教授这次看不清丽龙主行为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刚刚为什么要和顿娜那样说?”
苏和的行为看似把选择权交给了顿娜, 可只要那小姑娘不是个傻子,就不可能在听苏和说了那样多的坏处后依旧选择成为丽龙主。
而如果没有新的丽龙主,苏和就只能一直留在雨林里,履行他丽龙主的职责, 直到猴年马月, 再次有个新的、心甘情愿的丽龙主出现。
但是,那要再等多少年?
要再等多少年, 苏和才能摆脱丽龙主身份的桎梏, 真正去做他自己?
“你生气了?”丽龙主探了探身子, 明明白白感受到搭襟身上的愠怒, 有点怯怯地低下头,“我想那样做, 所以就那样讲了。顿娜和我不一样。”
丽龙主从小就是一无所有的,抓住成为丽龙主的机会是他人生中唯一的稻草, 可顿娜不是, 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孩, 是被一众阿姆和兄弟姐们们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她未来已知会有大好人生, 不该毁在雨林里。
而丽龙主可以预知的是,甘愿留在这片林子里的丽龙人不会太多,无论是他们主动的搬离还是雨林被迫走上开发,到时候连人都没有的林子,又何必要强求一个新的、稚嫩的丽龙主被束缚在这里呢。
自己不一样,自己已经做了很多年的丽龙主了,且无论发生什么,他暂时都没有主动离开雨林的想法,和这里的一切同生共死,是苏和最坏最悲观也最虔诚的念头。
原本只是有点胸闷的路教授听完苏和细声细语的阐述,已经不单单是喘不上气那么简单了。
从丽龙主给出的已知方案中,可知他考虑到了顿娜,考虑到了雨林,考虑到了信仰,考虑到了未来和以后,但独独没有考虑过坐在他面前的路峥。
“如果你要永远留在这里,那我呢?”路峥从前也看过些爱情电影,无一例外他觉得里面的台词无聊又浪费时间,可轮到他自己,这些愚蠢到令人发笑的话还是一个接一个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你没有考虑过我和你的未来吗?”
“我怎么样,对你来说无所谓?”
丽龙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搭襟,低下头答非所问:“我爱你。”
酝酿风暴准备‘无理取闹’的路教授一秒语塞,“……我也爱你,但这和我们在谈的问题没有关系。”
丽龙主蹑手蹑脚凑到了准备讨个说法的路峥身边,轻轻挽住男人的胳膊,伏低做小地靠了上去,真挚道:“我爱你,哪怕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会爱你,难道你会因为分开,就不再喜欢我了吗?”
低头和丽龙主对视的路教授又好气又好笑,“所以你准备和我一直分开,你就守着这片林子,这辈子只靠着脑电波和我联系。”
“我有在学用手机了。”
“用无线电波是比脑电波方便点。”路峥这张嘴,不饶人起来也是损的够呛,“然后我们两个人就靠着电话过日子,别人问起我喜欢的人什么样,我就把你的电话介绍给他们。”
汗流浃背的丽龙主甩开路峥的胳膊,“你这么说话好幼稚。”
“我幼稚?”路教授一伸手就把想爬走的丽龙主重新捞了回来,“你还不是说不过就想跑?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不准走。”
被箍住腰的丽龙主背靠路峥宽阔的胸膛,“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了,路峥,阿祖离开前和我说,她一直都在找能够使阿图卢长存下去的办法……我也想找到那个办法,但我不想再有人因此被困住。”
毫无疑问,丽龙主除却光鲜的表象,那层层叠叠被笼罩在信仰之下的规则是束缚也是剥削,苏和不希望看到用一个年轻女孩子人生中尤为快乐的几年,换取阿图卢信仰表面的稳定。
更甚至,以目前的状况来看,纵使有一个新的丽龙主甘愿留在雨林,他们的权威也无法媲美希泽莎,无论是苏和还是顿娜,都没有领导一整个雨林,叫丽龙人们心甘情愿放弃林子之外的生活继续留在这里生活的魄力和威严。
这道尽途穷的处境叫丽龙主想破脑袋都想不到一个好的解决办法,他也和希泽莎一样,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离开,眼睁睁等候阿图卢的消失。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不要再有人因此受到压迫和痛苦了,保护顿娜,是他唯一能做到且预料到一个美好结果的事情。
路峥能察觉到苏和说出这番话时候的决心,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顾一切和不计后果。
路峥没办法再劝他,苏和也压根不会听。
生闷气的路教授用自己的下巴狠狠撞了下丽龙主毛茸茸的脑瓜,这报复的举动实打实幼稚到家了。
丽龙主捂住脑袋‘嘶嘶’抽气,扭身不计前嫌抱住路峥的脖子,注视他英俊无比的搭襟,露出个讨好的笑来,“还生气吗?如果还生气,那再给你打两下吧,我也不是很怕疼。”
路峥猛然搂紧摇尾乞怜的丽龙主,将那小小的身子紧紧禁锢住,如果可以,他都想直接不管不顾,把苏和塞进自己的背包里立刻带走。
这样的幻想,是路教授做梦都要乐醒的素材。
可话还能是幻想,他没办法干涉苏和的人身自由和抉择,只能驻足在原地,等着苏和什么时候回头多看他一眼。
*
路峥抵达丽龙的第三天,给丽龙人做工作的领导们又来了,这次他们绝口不提开发,但叫丽龙人搬出雨林的事情却无法退让。
雨林的土地不像是农村的宅基地,是法律规定有使用权存在的,现在都开始倡导退耕还林了,像是丽龙人这样肆意在雨林里兴建‘违章建筑’,处处隐患的行为,说严重点,甚至违法,是能直接强拆和判刑的。
“当然了,出于人道主义和对部落文化的尊重,我们一直采取劝说和怀柔政策,甚至给你们申请了补助和住房补贴,这已经很够意思了。”地中海的中年男人唾沫横飞,“说白了,你们一直留在雨林里有什么好处吗?”
“钱没有,生活水平也落后,咱们竼州已经少有这么贫困的村子了,大家都是希望你们的日子越过越好,走到外面去看看世界没什么不好吧?”
这次来劝说的人离开前,拍下了一叠搬迁同意书,“愿意离开的人,可以领取表格签字填写家里的详细信息,咱们的补助会按照房子的平方数和农田占地以及户口本上几口人来发放。”
而有一个人自发上前领取了那张表格,就有源源不断的人跟过去拿,可能是坐在一旁的丽龙主太过安静,那些拿走表格的人还念叨着‘我只是拿回去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好像这样的鬼话丽龙主会信似的。
一直迟迟不语的丽龙主小声问身边的路教授,“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强拆。”丽龙主的小脑瓜可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木楼会变成违章建筑。
“应该只是说来吓唬你们的。”这些镇子上的工作人员多是圆滑的老油条,上次来吃了一通闭门羹,这次就知道造势了,不过也就是看在敢用泔水泼他们的希泽莎不在了,才敢这样。
这林子里的建筑一没妨碍到谁,二没侵占他人或公共用地,和违章建筑之间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就算真的违章,他们也不敢真的强拆,说出来吓唬人居多,“如果真的准备强拆,就不会叫你们填这种东西了。”
丽龙主松了口气,默默觉得这行为卑鄙,希泽莎不在之后,他才发现这世上欺负人的事情这么多,叫人发愁的事情也这么多。
而他连与之抗衡的力气都没有。
傍晚顿沙来到,他偷偷打听了一圈,只他们家附近七八户里,有四户人家都起了搬走的心思,原因无他,那张留下来的表格背后的赔偿方案,已经赶得上拆迁户了,足以叫人‘一夜暴富’,余生阔绰。
其余几户要么还没动静,要么就是家里头有个深受希泽莎影响,岁数也差不多的老顽固,死活都不同意儿女们搬家的打算。
现如今看起来,跟苏和站在一条战线上,准备和雨林同生共死的,只有那些黄土已经没过头顶的老头老太太了。
“反正我不会签字。”苏和将那表格扔的远远的,气地看都不想再看一眼,“他们将我们赶出去还不够,还要拆我们的房子?这也太过分了!”
丽龙主的木楼不知道住过多少代的丽龙主,有关阿图卢的传承在这里发生了一次又一次,这栋木楼里满是丽龙文化的沉淀和积蓄,它的附加价值远远搞过它存在本身,这种价值虽然看不到的,可如果拆掉,那就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更何况,想要一辈子守护雨林的丽龙主总不能连栋居住的屋子都没有,难道要他像是野人一样住到山洞里吗?
一直默不作声的路教授精神分裂似的,一半灵魂跟他的爱人同悲同喜同样愤慨,一般灵魂为自己窃喜。
如果拆除,苏和也就只能跟着他离开了。
“我阿姆们说早知道不开发就要拆房子,还不如同意先前那波人说的开发。”这地方的房子虽然破旧,但也是丽龙人们从小的居所,是人都有故乡情节,他可以住到镇子上去,但雨林里总要有他们的家,叫他们时不时能回来瞧一瞧。
“可是开发也有开发的坏处。”丽龙主担心林子里的树被刻上‘到此一游’,担心贪吃的白蟒再吞下人类遗留的外来品,担心原本静谧的树林被吵的不能安生。
顿沙心眼小,盛不下丽龙主担忧的那些东西,他只觉得,“再坏也坏不过我们的房子都被扒的干干净净。”
丽龙主的小嘴巴抿成了一条线,就两个选择,一个比一个坏。
路峥开口道:“或许开发真的不是一件坏事,更何况,你们怎么知道在你们搬走、房屋拆除之后,他们不会继续进行改造开发?”
单纯以为要么是拆房子要么是搞开发的丽龙人们齐齐看向路教授。
还可以这样吗?!
这难道不算是犯规吗?!
“不然他们不会无缘无故给你们超出正常范畴的补偿金。”路教授深谙人性,“而且在我看来,他们三番四次来游说你们搬走,什么样的法子都快掏出来了,就证明在他们的上面有人在施压这件事。”
“很有可能,雨林的开发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没得商量。”
也许是之前那次运动会在俞归舟的推波助澜下办的太亮眼了,突如其来的客流量导致暴增的经济效益让鲁姆郞山脚下的相关部门尝到了甜头。
开发雨林和草原的旅游业,很有可能已经成为重视提高当地明年GDP的一个有效提案了。
如果提案顺利,最迟来年初,估计就能看到有关鲁姆郞雨林建设国家公园保护性开发项目的招标公告,到时候,估摸着会有不少公司主动竞标。
而那时多半被拆掉房子又搬出雨林的丽龙人,已经彻彻底底丧失了这片雨林如何开发的话语权。
最终是彻底的商业化,还是保留一丝丽龙文化的独特性,都是那些开发部门说的算。
路教授的“开发课”结束,苏和的眼大眼睛已经逐渐无神,“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不讲道理吗……”
偏偏利益世界就是这样,道理和规则都是利益既得者制定的。
“苏和,也许你可以不用那么抗拒雨林开发,我父亲是研究民俗的,他常常世界各地飞,去过不少和你们相似的少数部落,这其中也有一边保留部落文化,一边进行商业发展的。”路峥搬出了亲爹,“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和他聊一聊。”
“可以吗?”
“当然可以。”路峥掏出手机,一秒拨通了路父的电话,“你和他应该会有很多的共同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