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审讯室里待了三天高蔚来将前前后后的发展,都给供述了一遍。此次供认,他积极配合所以毫无隐瞒再加上思维缜密,陈述犯罪事实时都能说得生动具体到了引人入胜的程度。

  姜元纬亲自审问,就跟听悬疑惊悚故事似的听得一愣一愣的,在愤懑之余又忍不住感慨,难道大脑潜能得到开发利用的意识师,脑子就是和常人不一样?连犯个罪都能犯得如此周密狠辣,若不是柏情一样周密狠辣,还真把他这个老家贼揪不出来!

  原本的市局和管理司的“联堂会审”是专门给柏情准备的豪华配置,如今风水轮流,轮到了总研所身上高蔚来、林高懿、宁栾、陶旭,在审讯椅上轮番做了客。宁栾起先仍是保持沉默直到确认高蔚来已经陈述了个干净才开口供述。

  但是取得口供之后市局和管理司再度面临了四年前的困境。

  按照犯罪事实高蔚来等人最严重的罪行是创设幻境使来珺遭受了非人的经历,精神损伤严重,以及发明了新意技术,破坏了来访者原本的人格。

  可是不管是创设幻境,还是新意技术的部分内涵,在正常的移意治疗中,都有使用到的案例。比如创设模拟现实的幻境,设置关卡,增强来访者的意志力,帮助其克服某个心理障碍;再比如清除记忆,并促使固定神经连接的改变,从而戒掉某种恶习,想成良好的行为习惯。

  目前有关移意的法律,明确规定的违法行为有两点:一是未经被移入者或被移入者监护人允许,移入到对方的大脑之中;二是利用移意手段,对被移入者的神经世界和意识场造成了损伤。

  这两点,高蔚来都有触犯,但是若要依据有关意识法规来定罪量刑,却不是特别容易。

  一是对神世和意识场的损伤程度,需要经过相关意识师评估,但是经过白木青等人的“抢救”,来珺的神世已经恢复了大半,虽然记忆惨烈,但是结果乐观。

  二是对来访者神世的影响程度。经历过新意技术治疗,后遗症最严重的两个来访者,就是南艺芩和单敏浩,但是他们出现失智时,前者有柏情的因素,后者是有车祸的因素。若说对人格的影响,从世俗层面来看,新意技术是让人格变好,变得“利好”于自己,利好于他人,利好于社会。

  只不过这个利好,是因为换了个神世,是神世模型在发挥功能,这也是总所违法行为的最大一条——破坏神经世界的发展规律,严重违法了意识师职业操守。

  不过这一条不仅大,还大得出奇,意识界从未遇到过这么大的阵仗,一时间法律规范都跟不上它的步子。

  最起初时,有关意识师的职业行为,都是行业操守在规范,发展到后来,逐步建立了行业标准和法律法规。但是因为意识界的违法,涉及到神经世界,有诸多特殊之处。有关神世的标准和法规的建立,需要意识委员会的协助,拟定出专业的提案。

  而这一进程,进展得非常缓慢。一是因为意识师的准入门槛高。意识大学里,开设了六年的思想品德课,从起步时就端正职业态度,而且凡是能进入到意研所,成为意识师的学生,在学习期和实习期,脑子里的三观早就被考察了个光,意识师最擅长的就是洞察别人的想法,对于自己的学生更是毫不留情。

  这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行业队伍的端正,从根源上就遏制了问题的产生,所以也就没有惩处不良行为的迫切需要,外界对意研所的反应也是一路向好。

  其次,还有委员会内部对于行业行标准的分歧。委员会更大程度上,应该是一个协会,是由全国顶级意识师,组成的学术性、专业性的非营利性组织,服务于主管单位管理司。其中的会员,除了在委员会中有职位,还分布于各大意识学院和研究机构,因为从事的工作不同,又分为理论派和实践派。

  理论派志存高远,认为应该设立分门别类的行为规范,严肃规范意识师的治疗行为;但是从事一线咨询的实践派,深知移意时的千变万化,条条框框束缚着太难受,所以倾向于设立一个大的规范标准,在符合标准的原则下,可以根据情况进行灵活变通。

  而高蔚来,作为委员会的副会长,就属于实践派,一直主张让意识师保有自由,不要戴着镣铐跳舞。

  高总所长的大名,传出去都威震四方,他的意见,其他人不敢怠慢。包括管理司在内,屡次把他当做最权威的咨询顾问。但是现在出了事,他们一咂吧嘴,回过味儿来,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发寒——这难度不是自己管理自己的事儿?

  简直是撒开了膀子跳舞,为所欲为了!

  这次总研所的事一出来,都无需高层的反应和外界的声讨,意识界内部立刻痛定思痛,马上把“推动具体的行业法规建设”提上议程,加班加点地开始干活,血洗之前“无为而治”的应对态度。

  死结一案,可谓是一把回形剑,不仅刺破了意识咨询繁荣发展的表象,还绕了个圈,倒逼意识界标准规范的完善,形成完备的法规网络。

  不过在规范之前,高蔚来等人的罪行,还是得依照现有刑法来处理。

  法院判决如下:高蔚来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林高懿有期徒刑三年,宁栾有期徒刑两年零七个月。三人均被禁止从事意识咨询职业。而陶旭等研究部成员,并未直接参与到犯罪当中,但是涉嫌包庇,为其提供技术上的便利,也被依法判处。

  不过因为高蔚来移意的能力已经登峰造极,就好像是个行走的“换头程序”,能够伤人于无形之中,社会危害性太大,即使是刑满后,也不一定能像普通情况一样释放,会根据未来具体情况做出考量。

  总研所罪行的宣判,就意味着四年前柏情罪行的洗清,市局还留着当年的卷宗,想要恢复柏情的身份,为她洗冤正名。

  但是白木青却委婉拒绝,表示不用折腾,“白木青”这个身份还可以接着用,不碍事。其实四年前,还多亏总研所压着,事情没有闹大,仅仅局限在几个责任机关之中,认定柏情是个千年祸害,要“欺师灭祖”。

  如今真相大白,市局、管理司和监察委,都得知了事实,那么就等于,柏情的名声已经洗净,没留下什么冤屈。

  只是柏情已经死了,祭日都过了三个。而她顶着白木青的名儿混了三四年,已经毫无形象可言,如今再活过来,要转变的东西太多,牵扯出的麻烦也太多,还不如就顺水推舟,在新身份的掩藏下,继续过不需要考虑形象的日子,轻松自在。

  负责的警员听了后,疑惑道:“你不会感到遗憾吗?”

  白木青不假思索就想回答,只不过想答的太多,堵在了嘴巴边,一时不知先说哪个。

  在初成白木青时,她确实满身的遗憾,被遗憾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在沟渠里混了这么多年,别的没学好,心态混扎实了,如今看人看物,只要不涉及到原则问题,看得比风轻、比云淡,更不在乎过活的身份。

  其实心态上已经躺平,不过面对警察同志,还是要正气慷慨一下子,白木青挺直了腰,发表了激情解说:“哎,其实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比如新技术暂停,违法者受到制裁,法规制度在完善中,还有来珺女士的大脑恢复正常,如今都圆满了,没有遗憾可言。”

  不过还有一点,白木青没有说出,因为它确实称得上“不那么圆满”的地方。

  高蔚来供述完罪行后,涉及到一个重要问题,就是解除受害来访者头中的死结,清除掉“新世界”,将对原本人格的伤害降到最低。

  高蔚来同意恢复来访者大脑,但是在同意之前,他提出了一个请求,一个和四年前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请求。

  他希望案件不要公开审理,把影响缩到最小。因为他也知道,这档子破事,对于意识界的名声是毁灭性的打击。试想,连意识研究总所,意识委员会的副会长都带头搞事情,意识界能干净到哪里去?

  可是事实是,他高某人能力微小,兢兢业业了四年,新技术还是没能开花结果,意识界的其他的地方,确实还是“干净”的,不应该把积攒起的所有的信任,都一并毁灭。

  来珺得知这番请求后,忍不住感慨,高所长虽然不是一个好意识师,但却算是一个好所长,都自身难保了,还惦记着保住意识界的平安,继续它的繁荣发展。

  案件最后确实没有公开审理,但是在恢复来访者神世时,出现了问题。

  高蔚来认罪态度优秀,行动力更是绝佳,一个月之内,就“召唤”回所有的受害来访者,解除了其头脑中的死结,还让单敏浩的神世复原,恢复了神志,完美结束了“单敏浩一案”。

  所长出手,来访者的安全得到了保证,没有出现失智的情况,事后有些轻微的后遗症,不过都能够忽略不计。

  一片顺利之中,高蔚来恢复了所有受害者的大脑,却唯独不肯恢复第一个受害者,也就是柯醒的大脑。

  柯醒年纪轻轻,但是犯下罪已经可以堆起俄罗斯方块:斗殴、抢劫、强.奸、故意伤害……但是自从被高蔚来建立了美好的新世界,所有的罪行都成了过去式,在他成长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之前,就已经断了需要承刑事责任的机会。

  来珺她们已经知道,柯醒是当年害死高沐阳的真凶,只是高蔚来为了实施自己的计划,将事实掩盖了下来,并未举报,而是给他换了灵魂,成了一个好人,一个对社会无害的大好人。

  可以说柯醒,就是新意技术的第一个受害者,在他之后,总研所正式拉开了新技术使用的序幕,将美好的新社会播种到更多人的大脑之中。

  也可以说,柯醒是高蔚来犯罪的开端,也是他犯罪的执念,现在他不愿意放下这个执念,任凭司法机关如何的劝导和责令,高蔚来就是不为所动,当做是耳旁风,拒不解除受害人头中的死结。

  他不配合,林高懿和宁栾如果努一把力,可以勉强争取恢复神世的健全,但是他们都知道其中的缘由,也知道高蔚来的心性,所以也同时拒绝,表示力有不逮。

  这个时候,任务的重担,又落到了来珺身上,作为深入过敌营,偷学过新技术的成功人士,市局和法院向其投来了求助的目光,希望她能力挽狂澜,解决掉这最后一个麻烦。

  可是来珺也犯了难,她确实近距离接触过新技术,现在让她造个新世界出来,她可以造得七七八八,但若说要让新世界还原,谨慎起见,这个还是得“罪魁祸首”出马,毕竟只有亲手建造的人,才清楚地基的锚点,以及新世界填充的细节。

  所以绕来绕去,又绕回到高蔚来身上,还是得他老人家出马,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反正警察同志是知道自己劝不动了,干脆还是请来珺出场——这个女人在神世对弈中,能把高蔚来拿下,看样子对付他还是有些法子的。

  来珺接受了邀请,在江会长的陪伴下,到了看守所里,在正式宣判前,和高蔚来见了一面。为了让他接除受害者头中的死结,司法部门把“减刑的诱惑”都搬了出来,但是高蔚来毫不在意,如今听说要见来珺,他倒是乐意配合,和来珺聊得畅快,心扉为她敞开。

  在会见的后半段,来珺移入了他的神世,再次进入到记忆大楼之中。

  之前的意识入侵中,她们费了好大的力气,都得以上到五楼,走进五楼档案室后,还被抓了个正着,没能获取有用信息,可是这一次,高蔚来特意打开了大楼权限,让来珺长驱直入,顺利到达档案室门前。

  再次站在老地方,来珺忽然生出紧张,而且并不比之前的那次浅淡,好像往事重现,她又入侵到了这里,即将窃取方室内的机密。

  来珺按下把手,这一次,不需要任何的密码和识别,门自然地打开,她缓缓迈入了进去,但里面的场景,却和上一次大相迳庭——这次不是办公室,而是居民套房。

  开门进去后,正好就是玄关,她经过了客厅、厨房、走廊、卫生间,最后停到了次卧前,因为她听到了细微的声响。

  来珺为了表示礼貌,故意加重了脚步声,让里面的人知道,有人到访。房内身影晃动,细微声不断,她进到了里面,见卧室床上躺了个人,是高沐阳,她浑身湿透了,像才从浴缸里捞起来,但是浴缸里的水,不并非透明干净,带上了血色,淡红一片,粘在发肤衣衫之上。

  很快,来珺便知道了血色的来源——在高沐阳的腹部,插着一把刀,瞧着刀柄的长度,刀身不会细小,可能贯穿了脏器,让血水在浴缸里四处扩散,浸泡了整个躯体。

  而如今的皮肤之上,只是浅红色,应该是被冲洗了数遍,衣服和皮肤都湿成一片,在血水和清水的反覆冲刷中,变了颜色。

  床身低矮,高蔚来半跪在床边,手里是他常用的手帕,一点一点擦拭高沐阳的手掌和手腕,试图将那些红晕擦掉,换皮肤一个白净。

  这个动作,他进行得小心翼翼,将手帕对折,又换边,每一步都轻巧入微,生怕惊扰到了安睡的沐阳。

  来珺没有说话,静视他的一举一动,最后眸光一瞥,见床头柜上,放着一张信纸,上面的文字歪歪扭扭,仿佛才学握笔写字的学生,又仿佛克服了极大的痛苦,留下了这一行话语:

  爸爸,你不要担心我,我只是到一个美好的新世界去了,我现在应该很快乐,再也没有恐惧和不安,你再也不用担心我了。

  高蔚来小心翼翼,把她的手掌擦拭了干净,那是一个纤薄的掌心,握笔写出的字,一定娟秀得细腻。他双手托着那个手掌,忽然脑袋一低,将脸颊靠了上去,试图感受掌心的温度。

  “可是我还是好担心你,担心那个世界不够美好,会再度让你受伤,会让你害怕,我还是会忍不住担心你,一直……一直在担心你……”

  掌心里冰凉一片,再没了半点温度,高蔚来却没有放开,而是将整个面颊都埋了进去,试图温暖那个掌心。

  时间过了许久,高沐阳静谧地安睡,高蔚来静谧地跪伏,来珺的喉头动了动,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胛。

  高蔚来抬起头来,见了她,在苦涩中,挤出了半点笑容,挂在嘴角上,摇摇欲坠。

  来珺蹲了下去,和他平齐,保证视线的平等,话语的平稳。

  “高所长,其他方面,我们可能分歧很大,但是对于沐阳的心情,我们都是一样的,”她咬了下唇,加重了音量,“清除掉他头中的新世界吧,你把他变得那样‘好’,我们怎么把他送进监狱呢?”

  两人隔得近,高蔚来放轻了音量,但话语间的力量依旧不减,答得利落。

  “谢谢,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无期徒刑,换他原本的旧世界灰飞烟灭。”

  来珺的喉头哽住了,气息凝滞在胸间,呼吸不过来。鼻尖笼着淡淡血腥味,眼前是高沐阳的睡容,以及高蔚来的神伤。

  此情此景,冲击性太大,来珺本来带着任务前来,却不想再劝,离开之前,她在床头柜上放了一朵康乃馨,祝愿久病之人,早日恢复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