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的气氛中高蔚来垂了眸子,扫了一眼略显空荡的茶几,显出愧意“其实这次谈话非常宝贵,但我准备得不够充分到显得冷清了。”

  “没事既然这样,那我们速战速决吧。”

  “珺子你想走下那个出口,离开这里对吗?”

  “对而且我想走出这栋楼,和你彻底道别。”

  室内静默了半晌,悄无声息。吸顶灯的灯罩镀了层粉,滤出的光是日辉白,清冷中掺着炽热描摹在高蔚来的脸上,加深了落寞。

  “珺子,你在这里做客时我们有很多谈话的机会,我给你说了我的理念我的道理我的初心如果你想加入我甚至可以把新技术的原理都告诉你。这么多年我说了太多太多我相信你已经对我的观念了如指掌。既然说了这么多都没能改变你的立场,那么这一次,我不用再说,日积月累都无法改变的事,单单一次小谈,断然也无法改变什么。”

  来珺双唇紧闭,等着他的下文。

  “但是我很舍不得你走,我不劝你留下,但你若要离开,你需要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说服我放你离开的理由。”

  高蔚来说完,不再出声,侧过眼眸,静待她的发言。

  来珺微微皱起了眉,她的神色依旧憔悴,但因为深思,皱起的眉宇间,多了焕发的认真。

  “你说的很对,这些日子,我们有很多交流的机会,我也深入地了解了你的想法:你说大脑源于进化,神经源于适应,一切的神经活动,产生的思维、情感、认知、意识等,都是刻在基因里的程序,可以通过推算来得知结果,或者通过某个随机生理现象,来解释其发生。你说人的神经由基因设计,由环境修剪,那么也从而可以由人自主完成设计和修剪,更好地符合这个社会发展的需要,建设美丽的新社会。”

  高蔚来点头,表示她确实是抓住了立场的核心。

  “我深入地了解了你的想法,但也因为了解,所以无法加入。其实每次和你谈过话后,我都会思考,思考你们理念的意义,思考新技术实行的可行性。思考这个美丽新社会的美好之处。在那个杂物室里,我经受了很多痛苦,我时而迷糊,时而清醒,但在清醒的时候,会思考和你我之间的谈话,只是思考得断断续续,有时候全然忘了,但是现在,我可以很清楚地记起来。

  “我们的思维,我们的情感,我们的一切感觉与感受,确实都刻在基因里,基因里没有记录的内容,是我们无法触及的范围。我们看不到紫外线的存在,听不到超生波的能量,感受不到蓝鲸的伤痛,思考不到更高时空的变迁,我们的思维也许可以用电化学反应来推理,我们的行为也许可以用社会文化的痕迹来判断。就像是一条线路,你按下开关,就知道什么灯会亮起,会形成什么样的光晕。

  “但是奇妙之处就在于,我们的世界,我们的思维,它不是一条线路,而是无数个线路的旋转和交叉,它具有太多的随机和不可预测,若是为了怕不够好的线路自燃,或者引燃其他的线路,就将所有的线路拉直、设定好,那么亮起的灯泡就会非常单调,它们也许再也不会自燃或者引燃其他线路,但是也不会再绚烂和丰富,甚至可能不再是灯泡。

  “我们的大脑,我们的神经元,也许从一开始,就带有基因这张图纸的设定,也许在发育和连接的过程中,经过了社会文化的有意修剪和塑造,但是无论如何,它总归是我们自己发展而来的,是我们体验的一部分,是对这个世界的体验和反馈。而这就是我们的文明,赋予生命的意义。

  “从整个宇宙世界的发展来看,人类的存在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进化给了我们头脑,繁衍给了我们关系,体验给了我们情感,我们的文明,赋予了我们的存在一个意义,让发展出的心智在漫漫长河中,不至于孤苦无依。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应该尊重这个意义,尊重生命的体验,就是尊重生命的本身。”

  来珺见高蔚来听得认真,放缓了语速,最后顿了顿,颔首加重了语义的重量。

  “高所长,也许在未来的发展中,技术的进步,文化的蜕变,社会的更替,可以赋予生命另一种新的形式,来重新定义‘生命的意义’。但是在当下,在目前这个世界框架中,我仍然保有对真实体验最崇高的敬意。所以在这座大楼中,在这个幻境中,就算停留得再久,经历得最多,也比不上现实中切实的体验,以及它们在我脑中留下的切实的回忆。”

  后面的话,来珺保留了下来,没有说出口,她知道高所长是聪明人,聪明人能够自行延伸,品出最血淋淋的含义:不用再费工夫,也不用再浪费时间,他就算再困她一百年,再创建千百回虚假的体验,也比不上白木青陪她的那半年,也无法撼动她对柏情的信任。

  会客室中开了暖气,但是房门没关,一半温暖,一半冰寒,不相上下地交织,融合为室内浅淡的激烈。双方似乎隐隐较劲,但是在对峙之余,又敞开心扉,试图洞察问题的根本,探讨死局的症结。

  这次,高蔚来没有赏花,也没有喝茶,他坐得格外安静,身下沙发的褶子都没有变动一分,似乎随着他的思绪一同专注了起来。

  半晌,他的睫毛动了动,打在眼睑上,与肤色衬托得鲜明,“这些话,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头中,小情的意思?”

  “这是我们俩的意思。”

  高蔚来沉默下来,没有再出声反驳,而是心里无声地进行复盘,复盘这番话的含义,复盘着这些年来的种种——

  设计vs体验,这是四年前,他和柏情一直在争论的问题,也是争论至今的矛盾点。

  四年前,他用设计,创造了完善的人格,创造了改良版的“问题人士”,如果没有柏情的阻挠,他甚至能更进一步,创造美好的新社会。而在阻挠面前,他退而求其次,希望用设计好的幻境,来改变来珺的立场,向柏情证明设计力量的伟大。

  与此同时,柏情却在践行另一种观念。她从未向来珺讲解过任何理念,却一直陪在她的身旁,从四年前相恋,到四年后的陪伴,她没有给来珺设计好的思想,而是给了她体验的机会,最后交由她去判断。

  他和柏情,都在来珺身上耗费了巨大的心血,从四年前的反向举报,到四年后的意识入侵,都围绕着来珺展开——可以说来珺,就是他们双方博弈的最关键之处,而来珺本人的选择,就证明了两种观点对弈的结果。

  现在的这场谈话,看起来仅是一场谈话,一场云淡风轻的闲谈,但其实是四年来,他和柏情博弈的最终战场,是两种立场对峙对年,终于见分晓时刻。

  最后,来珺经过了千万种“思想设计”的干扰,还是保持住了自己的立场,来到了他面前,来到了终局之辩这一步。她选择了“体验”,选择了在现实中,陪着她去体验和经历的柏情和白木青。

  将过往的种种都复盘完毕,心里有了最终的预测,高蔚来看到了预测的未来,那个新意技术终将破灭,无法改变的未来。

  他忽然笑了起来,释然又苦涩,“原来呀,我终究是留不住你的,不管是四年前,还是现在,终究都留不住你……”

  他的话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不可闻,带着沉甸甸的感伤。但同时,他站起了身来,往楼梯口走去。

  这所大楼里没有电梯,要上下,只能一层一层更替,也只能一层一层地去经历。高蔚来将来珺送到了楼梯口,对着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自行离开。

  来珺转身前,最后看了他一眼。出口灯光暗黄,给他镶了个边,边缘的灯光可见,但却将他的脸庞和身体模糊,似乎化成了一道影子,一个象征,一个立场,伫立在大楼的最高位,如今却亲自送她离开。

  伴着楼道灯,来珺一路向下,这些白木青走过的路,她如今又走了一遍。

  没了那些纠缠和困扰,楼道间显得空旷,好像所有人和事都蒸发消失,只剩下她孤身一人。

  一楼大厅中,钱馆长和保安也不见了踪影,原来许诺伊、程谚、尤若颜和宁栾,已经将一楼、二楼和三楼的麻烦料理了干净,但是卡在了四楼的公安局和管理司,死活脱不了身,还担心五楼白木青的状况,谁知来珺一身自由,降临了下来。

  经历过之前的狂暴,大厅之中,凌乱依旧,花盆倒地,油画偏斜,来珺走过时,细细地打量,这栋大楼,这栋困了她四年之久的大楼,终于迎来了终结。

  22岁的来珺推开总研所大门,25岁的来珺走了出去。

  大楼外,海风游荡,浪花肆虐,来珺穿得单薄,但并未瑟缩,她迎风而立,长发翩飞,在脑后斜舞向上,宛如绽开的绸带。举目望去,海面浩瀚,波光淋漓,雪花洋洋洒洒,只是轮廓细小,入水即化。

  从孤岛之上,可以眺望到远处的海岸,那里有蜿蜒的街道,和排列的建筑,它们完好、鲜明,才经过修缮,构成她完整又清晰的记忆。

  海面上,雪花渐渐稀疏,最后消失不见,稠云裂了些缝,透出日光的残影。

  许诺伊等人来到来珺身边,好生打量了一番,见她没有明显的残缺,但是却不见了白木青。

  “阿青呢?”

  “她在我的大脑之中。”

  来珺说完,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充沛的力量,流经了她的身体。

  在自己的神经世界中,她不再客气,抬起手,去触摸天空抖落下来的光芒,去托起吹拂而来的海风,发挥了翻云覆雨的力气。

  在双手伸出的同时,日光变得丰润,彻底从云层后现身;长风变得温和,环绕在她的周身;身后的总所大楼,崩塌破碎了下去,化作满地的尘埃。

  以孤岛为中心,四周的海面凝固而起,转变为了陆地,一路蔓延,将孤岛与海岸连接,形成了一条通畅的道路。在道路上,长起了野草,露出了彩石,一片清新的草原,等待她们四处狂奔,尽情回归。

  来珺眯起眼睛,打量眼前的这个世界,这个沧桑的神经世界。

  有过罪恶,有过痛苦,有过忧患,有过异常;

  也有过犯罪,有过堕落,有过自杀,有过悲怆。

  但是并不妨碍,这是一个美丽的世界。

  这是一个美妙绝伦的旧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