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周二和周四来珺都会进入单敏浩的大脑,在神经世界中寻找线索。但每至今为止,只得道了两点有效内容:第一神经世界崩塌;第二意识场无法正常运转。

  可是这俩结论,从第二次移意就已经敲定之后的移意不过是加深了对结论的肯定,肯定到了头再无进展。如今每次进去,跟参观地震遗址似的参观时心里梗得慌,出去后“观后感”写不出来,只能一遍遍重复观赏。

  探意,伏意,寻意……这些最基本的移意方法来珺挨个写在小白板上,开讨论分析会时,又逐一叉去表示此路不通。

  丁冬等着画意识图,从早等到晚等得妆都花了都等不到来珺的反馈最后干脆用数位板当盖子盖上了泡面桶保温物尽其用。

  “珺子当真是什么都查不出呀?”

  来珺眼一横表示:难道你怀疑我的业务水平?

  不过转瞬便反应过来,到现在一副意识图都没出炉,可不就是她的业务能力告急了吗?

  “确实查不出什么。以单敏浩的情况,第一选择是查阅记忆,他的记忆会告诉我们有关‘门’的线索。但现在记忆世界崩塌,碎得跟被绞肉机碾过一样,查不出前因后果;第二个治疗方案,是寻找他的意识场,和意识场对话,问清缘由。

  “但你们也知道,意识场存在的基础,是大脑各区域综合运作的结果,现在记忆、情感、感觉等功能尽数失灵,整个大脑荒藉一片,意识场就像孤魂野鬼一样,四散到了各个角落,无法聚合。”

  来珺也只有在被公事公办时,才会话如泉涌,不过这次说得也是肺腑之言,她和白木青进去,法子都想焦了,恨不能跳进混沌里,把记忆碎片打捞上岸,拼图重组,看能不能还原几幅完整画面。

  白木青喝不惯茶,又嫌水淡,所以自制了杯奶茶,边喝边欣赏奶黄的茶泡,“是呀,单敏浩现在就像是台生化机器,在机器里找意识,希望渺茫。”

  郝岸品了品这番话,又看向思路密布的小白板:“生化机器……所以他现在只残存消化、体温、脉搏等无需意识控制的功能,但没有认知和记忆,相当于是个能走动的植物人?”

  白木青眼眸一抬,“就是这样理解。”

  郝岸理论基础厚实,经她二人一点,就意识到事态的胶着:孙西的诉求,是让单敏浩恢复意识——》要恢复意识,来珺需要找到失智的原因,对症下药——》要找到失智原因,需要从神世里搜集线索——》神经世界崩塌,搜不出有用线索——》找不出原因,无法治疗——》单敏浩的失智情况越发严重。

  最后整出了个死循环来,来珺的感觉就像:自己在寻找证据,指控一名滔天罪犯,但那罪犯完事离开时,浇了汽油,扔了炸.弹,把现场炸得面目全非,别说证据,连现场都差点灰飞烟灭。

  可真是让人血压飙升呢。

  丁冬以非专业的角度,提出了专业的意见:“两位,你们为什么不试一下植意呢?神经世界塌了,就给它建起来,应该也能用吧?”

  郝岸的眉头拧成了尖,拧出了老教授的沧桑,“植意以前也用过,但那是针对局部混乱的情况,比如受伤后忘了某段时期的记忆,意识师进去植造起来。但单敏浩这种情况吧,就不是记忆植造了,那是灾后重建啊,工程过于浩大,别说珺子和阿青了,就是全国的意识师一起来,都不一定能建成,因为没有原本的世界模型,也不知道该建成什么样。”

  丁冬咬住了他的话头,思绪轻灵得很,“所以……他的神世是谁毁的,就得由谁来建,因为只有毁灭者知道原来的世界是什么样,解铃还须系铃人,是这个意思吗?”

  她这话一出,郝岸失了声,白木青垂下了眸子,来珺眸光一凝,像是被说到了心坎里。

  “对,我现在也有这个想法。单敏浩在出事之前,见过高所长,虽然现在无法断定高所长与此事有关,但如果‘门’真的是他建的,那能够重建神经世界的,也就只有他了。”

  郝岸揉了揉眼睛,惊异到视野都出现了晃动,“不是吧珺子,你想要把单敏浩送到总研所去?”

  来珺没答话,白木青放下茶杯,意味深长开了口:“我们现在就是怀疑,是高所长导致单敏浩失智,若是把他送过去,不等于送羊入虎口了吗?”

  室内有半晌的寂静,无人接话。

  若是高蔚来毁了单敏浩,就只有他能灾后重建,但若真的是他下的手,还会费心费力去重建他吗?

  一个死循环没破,又来了个死循环,来珺深刻体会到了事态艰难,扶住了额,无奈地宣布散会。

  ……

  会散了,但来珺还保持在开会的状态,将就在分析室里,就给沪安那边通了电话。

  来珺虽然独身在分析室,还是不禁压低了声音,现在和对方联系,就像是地下工作者秘密交流,得随时注意不能走漏风声。

  “许老师,你之前治疗小芩时,有试过植意吗?”

  “有的,但是中途放弃了,神经世界的排列组合太关键了,决定了人与人的本质差别,我要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植建,像是凭空造了个人出来,不符合治疗的本意。更况且……我一个人也植不了那么多。”

  来珺沉默了片刻,心想这果然是意识师的共识——轻易不植意,植意需还原。

  “之后,亲属带着小芩去找了总研所,那边有试过植意吗?”

  许若伊语中带笑,“这我就没法知道了呀,之后我再联系小芩父母,他们就不太搭理我了,只说去国外继续治疗。”

  ……

  接近新旧年之交,所里有了庆贺的味道,食堂的菜谱里,都增了四喜丸子和福星馒头,生怕气氛不够浓厚,连汤里都加了苋菜,一碗下肚,连肠子都红红火火。

  但来珺目前的心情,和喜庆半点关系都没有,甚至还奔向了相反面,愁中带丧。

  她习惯于年前清空旧账,结束手里的案子,就算不能收尾,也得理出个眉目,翻年后能迅速了结,不然就真应了那句话:这么棘手的案子,是准备留着过年吗?

  只不过今年,2组还真得带账过年,还不知带到何年何月去——单敏浩这个账,让2组组员都没了过年的心情,每天都像过周一。

  好在年尾,2组接到了个劲爆消息,劲爆得来能够炸上几天几夜,过年连鞭炮都省得放了。

  12月28日,周一,来珺的考评成绩下来了,7.5级,连涨两级,意味着月薪一夜之前增了一万,让她本就十分富裕的存款,越发肥中带油。

  可随之成绩单一同寄来的,还有总研所的邀请信,王利园再次请来珺光临办公室,亲手交给了她。

  来珺见了成绩单,心如止水,见了邀请信,心如封冰。

  王利园笑得春风拂面,似乎早就料到有这一天,“恭喜呀珺子,在今年的遴选中,总研所看中了你,希望你能如期报道,过完年就能去入职了。”

  来珺的目光在纸页上溜了一圈:信笺纸,质量密实,字体仿艺术格式,端庄不失优雅,页眉还鎏着专属logo,春苗伴雨珠,取“润物细无声”之意。信尾落有总所长的签名和公章,看得出寄信人的态度诚挚。

  但既然是邀请,便有商量的余地,来珺开口第一句便是:“所长,我可以不接受吗?”

  ……

  之前在同事聚会时上,来珺明确表示过,对总研所没兴趣,并不想“高升”,几年难得一见的遴选名额,她不会染指。

  现在她这个想法没有动摇,甚至越发坚定——出了单敏浩这事,她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去上安报道?

  她不去找茬就不错了,还去报道?

  2组的小伙伴得知后,经历了一番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后,心态都炸了。

  郝岸用手点着桌子,郑重其事:“总研所想干嘛呀?1组的姚老师,申请了几年都没消息,结果你才跨入7.5级的准入门槛,就给你发邀请信了?”

  “对呀,”丁冬难得和他站在同一阵线上,“总研所要选人,就跟选妃似的,挑得一匹,要经验好的、等级高的、天赋强的,你没有一样占优势,他们为什么选你呢?”

  来珺目光一横,又杀向了丁冬,示意她可以实话实说,但请注意文明礼貌。

  “王所长打电话问了,那边秘书处给的回复是,因为我毕业前在那儿实习过,总所长对我有印象,觉得是可塑之才,所以想把我调过去,一起建设意识界的美好江山。”

  郝岸听得表情一裂:“那他为什么一开始不把你留在总研所,非让你分配到这儿工作两年,是下放基层体验生活吗?”

  来珺叹了口气,少有地露出了倦意,“不知道,我想回绝,但王所长回绝了我的回绝,让我再考虑几天,说这个机会十分难得,她不想儿戏。”

  ……

  对于来珺来说,别说考虑几天,就是考虑几个月,她的想法还是如一:我不去,我不配,你们“另请高明”吧。

  她的想法一直保持到了12月30日,也就是王利园让她考虑的最后一天,给总研所答覆的日子。

  拒绝的话,还是得当面说,来珺收拾好笔记册,正准备下楼,却见孙西带着单敏浩又折返了回来,等在电梯门口。

  “来老师,这次来是想和你道别的。”

  “怎么?”

  “治疗进行到现在,你们也辛苦了,不过确实没什么进展,之后就不再麻烦你们,我打算带他去上安看看,过完元旦就走。”

  来珺沉默了片刻,没有任何反应,她像是脑子断了片,只觉得自己听漏了什么,“不好意思,可以再说一遍吗?”

  “我说,元旦之后,我带着小浩去总研所看看,您对他的咨询,就此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