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青站到了管华身旁看着她安睡的模样,提出了自己的猜想:“易医生,还记得你床头的那副画吗?画上是洪洞山就在我们这座大楼后。你之前跟我们说11月15日那一天,管姨说要去顶楼看看小山村的夕阳但是去看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其实现实中……管姨就是死在了洪洞山吧死的时候,就是在15日的夕阳时分?”

  白木青抬头目光明亮,“是你害死了她吗?”

  易双全面如死灰,咽了口唾沫,没有给出回应。

  白木青回过身,指了指那些尸体田甜、周英自,还有生死不明的薛沉, “就像是害死这些病患一样吗?”

  ……

  六年前11月12日,珞一心外手术室病人薛沉心脏主动脉人工血管置换手术。

  手术即将收尾易双全夹着纱布伸进病患的胸膛白的进红的出染红了一层又一层。血管虽然微小,但涌出的血液宛如开了龙头的水流,汩汩奔出,势不可挡。

  动脉血管的针眼,一分钟便是几百毫升的血量,没有任何补救措施,任何人都无力回天。

  易双全的手隐隐发抖,纱布、手术刀、手套,都和动脉血液的颜色合二为一,生命监测仪上的各项指标,已经表明局势无可逆转,但他仍在抢救,试图堵住碎裂的血管。

  麻醉小组、体外循环小组、器械和巡回护士围在手术台边,目睹易双全带着闫明鑫和宋朗做无谓的挣扎。

  最后,监测仪上成一条直线,敞开的胸膛里,心脏安静极了,如同睡着的婴儿,要是一双大手伸进去,可以将它捧起来,没有任何的反抗。

  易双全握着手术刀,垂眸目视那颗失了血液的心脏,只觉得视野都被染的腥红,泄露而出的血液比颜料强悍,瞬间能让整间手术室变了色调。

  ……

  五年前,1月28日,办公室,易双全和接待办主任黄文,对坐在办公桌两边。

  手术失败后,珞一医院缺陷委员会召开,易双全面对一桌的专家和领导,阐述治疗思路和手术经过,一屋子的同行,拿着病患的资料和手术记录,条分缕析了一上午,最后确认,易双全及其助手在主动脉缝合过程中出现困难,划伤周围血管,病人失血过多而死,部分属于手术风险,在术前已经告知病人家属,无主观意识上的渎职。

  之后,综合接待办主任,将尸检报告和手术风险知情同意书摆在一起,向薛可愿和朱皓说明情况。

  薛可愿看向了他,说:“医德问题,可以告;医术问题,不能告,那你觉得医术不通就站上手术台,是不是有损医德呢?”

  黄文刚想开口,薛可愿收回尸检报告,起身离开,没在纠缠。

  易双全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庆幸——医院放过了他,家属放过了他,病人去了天上,也放过了他。

  但是所有人都放下之后,他得了焦虑症,控制不住地不安和惊恐。

  确诊后的第二个星期,黄文找他谈话。办公室内,他的椅子一移,坐到了他身边,手抬起,拍了拍他的肩。

  “易医生,医院没有追究你的责任,不是对你放纵,而是对事实的尊重。”

  易双全双手交握,头颅低垂,没说话。

  “我知道你做事一向认真,对自己的要求高到近乎残忍,也因为残忍,手术几乎没有失败过。但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完美的外科医生,除非他从来不碰手术刀,这个道理我懂,你也懂,但是你懂得肯定比我深刻。”

  易双全的两根大拇指缓慢地搓了搓,整个动作和他的人一样,没有任何声响。

  “双全,你放过这件事,也放过自己吧,放自己走出来,你走了那么长的路,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啊。”

  易双全没回答,只是埋在了交握的双手之上,双肩颤抖了起来。

  “……我明明可以救他的……我明明是可以的。他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的血……那些血本该在他的心脏里面,全部流到了我的手上,全都在我的手上……”

  易双全伏在桌子上,手撑住脸庞,泪水全流到了手掌间,积了小小的一捧水,透明得没有任何颜色。

  ……

  四年前,12月24日。

  平安夜,欢愉遍街的日子,连朔风都压不住喜庆,大街小巷的装饰,从店脚爬到树梢,迎接过节的热闹。

  这一晚,也是易双全加班做手术的日子,平平无奇加班日中的一个。

  但这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却又有了起伏。

  珞一医院急诊部门,连夜接诊了一个重症病人,抢救过来后,确认了病因,急诊科医生紧急联系了心脏外科。

  易双全接过病人的资料,和心外团队商讨了到凌晨,情况紧急,需要第二天就进行手术。

  病人在进行术前检查时,家属找到了易双全,拉着他的手嘱咐:“医生,您神通广大,可一定让她平安下手术台,她才九岁啊!才九岁啊!”

  是啊,才九岁啊,最稚嫩的心脏,最索命的急病。

  易双全不禁想。

  当天凌晨,他原本好转的焦虑症再一次发作。这一次来得越发迅猛,心跳得有如剁鱼的菜板,连手指不住地颤抖。

  他请了假,回了家。心外主任顾征明顶上了他的位置。

  12月25日,圣诞节,连空气都带着喜乐,一首Jingle Bells响彻街角,随风飘入店铺橱窗,为一年一度的折扣再添魅力,引入流连。

  病房里也有音乐声,是监测仪发出的“滴——滴——滴——”,乐声清晰,曲谱是一条直线。

  病人田甜,还未推进手术室,心脏便再一次停止跳动,护士把手术器械都推到了病床边,打算原地手术,急诊科医生和顾征明轮流上阵,前者负责心肺复苏,恢复心跳,后者破开病人皮肤,插入金属导丝。

  抢救和手术同时进行,挣扎了一个小时——病人没有心跳,血压为零,血管瘪掉,金属导管根本放不进去,连抢救都没了机会,之后的手术更是天方夜谭。

  急诊医生换成了两人轮番接替,还在按压,试图维持微弱的心跳。

  顾征明掀开围帘,走了出去,虽然是早上九点,但已经是他的第二台手术。第一台,他把病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一台,鬼门关得太快,都没给他下手拉拽的机会。

  病情发展得太快太急,病毒直捣心脏内膜,掐去了孩子的呼吸,换成是任何一个医生来,都不能起死回生。

  顾征明透过围帘,看着仍在拚命的急诊医生,从嗓子里憋出了句话:“彭子,别按了,让孩子的身体,走得体面些吧。”

  ……

  三年前,1月24日。

  春节将至,喜气洋洋,学生和上班族都摩拳擦掌,等着即将临门的春节假期,等着阖家团圆的大好日子。城市里禁了鞭炮,但电视的炮仗声此起彼伏,辟里啪啦响个不停。

  珞一医院内,“炮仗声”也毫不逊色。

  田双和宋一倩家里声势浩大,从护士台一路砸到心外办公室,见人砸人,见物砸物,势如破竹,平日里拿刀动钻的医护,都被他们压进了风头,躲闪不及,满身的狼狈。

  田双一路杀了进去,终于杀到了顾征明跟前,把他堵在办公桌旁,拎着他的领子,指着鼻子骂:

  ——你当什么医生,救什么人?

  ——你当什么医生,救什么人!

  这一天,易双全和增派的警察一起,冲到了心外办公室,他看到顾征明和田双扭打在一起。顾征明的妻子缩在一旁,她原本来给他送饺子,现在饺子洒了一地,她手上插了把刀,血水从虎口处往下滴落,和饺子汤杂到了一起,蔓延开去。

  血,成片的血,将白色的地砖浸得鲜红。

  ……

  三年前,3月3日。

  叶丽文拆了纱布,可以正常活动,只是落了后遗症,伤了神经,时不时发抖,包的饺子褶皱不齐,再没了从前的好看。

  顾征明伤得不重,早已回归到工作岗位,平均每天一台手术,做完不管多晚都会回家,再也没让妻子来送过饭。

  这一天,田双和宋一倩入了狱,入狱之前,他们还是拒绝给受伤的医护道歉。

  易双全在开会之前,收到了一条短信,白底黑字,一目了然:易双全,该被砍的应该是你,不是吗?

  短信匿名,号码为空。

  易双全按键熄了屏,移开了目光,但手指却摩擦着手机边角。

  五年前的除夕夜晚,他收到了无数短信祝福,有的来自于商家,有的来自于的亲朋,或真心或客套,一样的是问候与祝福。易双全会点开来,逐一回复,但在众多短信中,翻到了无法回复的一条。

  ——易双全,别人的家破人亡,是不是显得你的阖家欢乐越发珍贵?

  易双全目视短信,手指僵在半空,愣是僵了一个晚上,僵到之后所有的短信,他都没再回复。

  从那天起,他总会时不时收到短信,说得文雅点,是问候,说得直白些,是威胁——威胁他一个罪大恶极,不配得到岁月静好。

  对于每一条“申讨短信”,他都会阅读,但从不回复,也从不追究。他没有告诉警察,没有告诉家人,没有告诉同事,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知道发信人的目的,是在他心里扎一根刺,他接受了这根刺,没让它沐浴阳光,但却给它浇水施肥,植根于心间。

  威胁信一发,就是四年,易双全都已经习以为常,甚至会在节日问候中,寻找威胁的痕迹,但这一次,在目睹顾征明被伤,叶丽文被砍后,他再面对屏幕中的文字,只觉得刺得发疼,是那种无法忍受的心碎。

  当天晚上,他换了手机卡,不想再收到任何短信。

  ……

  今年,8月23日。易心拿着管华的化验结果,直奔易双全的办公室。易双全在手术台上,她便等在他的办公桌旁,不声不响,直勾勾盯着电脑屏幕,即使屏幕上漆黑一片。

  三个小时后,易双全回了来,边脱大褂边问:“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不上班了?”

  易心的目光从屏幕上转到他身上,愣了两秒,哇地一声哭了,哭得昏天黑地,说不出一个字。

  易双全没问她,拿起化验单一看,一切都明白了。

  胰腺恶性肿瘤,已扩散。

  当天易双全没有加班,准时回了家,管华在家里换洗床单,用掸子掸平,抬头见他站在门口,还提着包,一脸的傻样儿。

  她笑了,半乐半恼:“好不容易回来早点,都不知道去做饭,怎么,还等着我做好了喂你?”

  一个月后,管华住了院。她换上了病服,带上了洗漱用品,还背上了画板,去写生医院窗外的风景。

  易双全开了两个术前分析会,放下笔记就直奔住院部,走进了管华的病房。

  他的妻子坐在白色病上,正削着苹果。抬头对着他咧开了嘴,“易大医生来看我啦,快来坐坐,我的苹果分你一半。”

  易双全坐到她身边,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纤弱,凉薄,病态初显。

  作为一名医生,易双全知道,管华的身体,之后会发生什么变化。

  她会严重消瘦,会消化障碍,会腹腔积水,会转移性疼痛,疼得她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每一次呼吸,都能牵扯出最刺杀的神经痛感。

  胰腺癌,癌中之王,早期可能没有任何征兆,一旦查出便是晚期,并且擅长“闪电战”,能在三到六个月之内,快速带走一条生命。

  易双全每天身着手术衣,在手术室里不舍昼夜,练就出了一身病——大腿酸、脊柱疼、甲腺癌、焦虑症,但他每天回家见到管华,便会满心愉悦——就算他熬夜过狠,哪天不小心猝死了,至少管华还活得健健康康,这个家就还没倒。

  阳光从玻璃窗透入,将二人的身体笼罩其间,把背脊晒着暖洋洋的。

  易双全的手下滑,从胳膊滑到掌间,握住了管华的手掌,没让她继续削下去。

  他是资深的专家,珞一心外科主任,主动脉大血管外科团队带头人,他救了成百上千条人命,但他救不了她。

  ……

  今年,10月28日,心外手术室。

  五十二岁的周英自,突发胸痛,周转了多家医院,始终无法确认病因,最后在其他医生的推荐下,詹平才将她送往珞一医院,但是送来时,已经逼近生命的极限。

  急诊科联合胸痛中心,当晚确认病因为,需要立刻进行手术。

  脆弱的主动脉就像是个饱胀的气球,气球壁还稀薄到了极点,任何一次剧烈的活动,都可能引发气球爆裂,瞬间夺走一条人命。

  当晚是易笑的生日,易双全本来把管华接回了家,全家人聚在一起,准备自制蛋糕。

  管华如今体力不支,不能亲自上阵,便使唤他父女俩动手自制,但做到一半,蛋糕坯还没切好,易双全便接到医院电话,放下抹刀就跑,额发上沾缀着一点奶油白。

  到了医院,他便组织心外团队,紧急分析病患的检查资料,33项指标的检查,数套血管缝合器械,1800毫升血液准备,全部加班加点地做好,为最后的手术争取时间。

  正式的手术之前,需要先建立体外循环——心脏血管的手术,需要心脏暂停跳动,而给全身输送血液的功能,便交给了人工心肺机,进行气体交换。

  易双全戴好手术专用手套,打开了病患的胸膛:他切开皮下组织、锯开胸骨、用撑开器撑开切口、打开心包,让心脏器官裸露而出。面对扑腾跳动的心脏,易双全和助手闫明鑫、宋朗就位,准备进行动脉插管,但在下刀之前,忽然一阵血液喷涌而出,瞬间将所有手术刀溅湿。

  ——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体外循环还未建立,心脏主动脉便发生爆裂,一颗心脏成了炸.弹,爆炸之后,只剩下一腔残骸,断绝了任何拼合重组的机会。

  这一次,易双全没有扑上去抢救,他往后退了几步,目视着满台的无菌布,绿色上遍布了红痕,一绿一红,在无影灯下猛烈撞击。

  他的眼珠有点模糊,眨了眨还是看不清,像是血液溅到了眼膜之上,在眼帘蒙了层翳。

  血,满世界的血……

  ……

  今年,11月10日。这两天,易双全的状态有些恍惚,手术台刺目的红,仿佛麻木了他的大脑,但也刺激了他的神经,让久远的回忆重新浮现——六年前,心外手术室,大出血的手术台,未能睁眼的薛沉。

  中午吃完饭后,易双全体力不支,准备趴在桌子上小憩,手机屏幕一亮,一行短信内容弹入眼帘:

  ——易双全,你妻子今天的下场,全是拜你所赐,我希望你好生看着,你之前对别人做过什么,就有人会对她做什么!

  易双全盯着黑色的字体,有很长一段时间,呼吸像是堵在了胸腔之中,久久排不出去。焦虑症再一次发作,这次他没有试图求助,也没有吃药,自己承受了下来,融化在了血肉之中。

  ……

  11月12日,这一天,是手术签字的日子。

  三个月,胰腺科主任告诉易双全,管华的病情进展得非常快,若不进行手术,只有1-3个月的存活期,若手术治疗,生命可以延续1年左右,但是费用昂贵,病人将会非常痛苦。

  易心和管华的父母得知情况后,没有任何犹豫,统一选择了手术。

  易心咬着牙关,把检查报告都捏成了纸干:“做,必须得做!就算是倾家荡产,也得把我妈治好!”

  易双全犹豫了,他从得知结果起,便一直犹豫到了现在,给主任打了招呼,一直采取保守治疗,从未在管华身上开过刀。

  到了签署手术同意书的日子,易双全提着一大早做好的饺子,到了肿瘤科病房。

  管华窝在病床之中,其实她已经努力坐直,但因为瘦脱了水,在棉被上一靠,就像陷了进去,无骨无力,宛如一朵被榨干水分的花。

  易双全拉过椅子,在她的床边坐下,拉过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揉。

  那只手已经没手的形状,更像是个叉形树枝,披了张蜡黄的树叶表皮。易心见她瘦得难看,起初给她订了一桌的肉菜,但她吃了就吐,吐出了血来,易心才做了收敛,只敢给她送流食,米粥熬得稀烂,菜叶成了细渣,清汤寡水,没有一点人间味儿。

  这次易双全提了盒饺子,也不敢真让她下肚,只是把盒盖启开,放在旁边的柜上。

  “知道你喜欢芹菜猪肉馅的,咱们吃不着,闻闻味儿吧。”

  管华从被子里伸出了手,往自己鼻下扇了扇,笑得幸福:“你做的?”

  “对,”易双全点头,“以前你老说要教我,是我太懒,一直没学会。”

  “瞧这味道,肯定做得不错,以后别说自己做饭没天赋了,你看看,这不就无师自通了吗?”

  易双全垂了垂眼帘,小心翼翼:“对,我之后多做做,你做完手术后,我给你做芹菜猪肉粥,争取赶上女儿的手艺。”

  管华唇边的笑容顿了顿,手指一紧,反握住了他的手,她的力气微乎其微,但透着颤抖的坚定。

  “老易,你带我走吧。”

  易双全抬起眼,眸色认真。

  “你忘记之前回家后,跟我说过的话了吗?你说,看到病床那些插着管子的生命,每天用管子输食物进去,用管子输排泄物出来,人就像是个食物加工器,没了思考,没了鲜活,只剩下苟延残喘的病痛,也不知活着是感受生命的意义,还是在证实生命的虚无。”

  管华说着,咳嗽了起来,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易双全帮她正了正头上的帽子,她的一个脑袋,头发掉了光,皮肉熬得发黄,只剩下一双眼睛,与人说话时会凝视对方,撑起了整个面部的人样儿。

  “我不要那样活着,我不要!老易,我想走出去,想再一次去触摸生活,你带我走吧,带我去你想要带我去的地方,那个地方肯定不是医院,也肯定不是手术病房。”

  易双全抬手抚摸她的脸颊,即使在大病之中,管华的脸颊也比他的手来得柔滑,留下一掌的温柔。

  ……

  11月13日,易双全开着车,管华坐于后排座,目视窗外景色。

  汽车在山腰公路上爬行,青山常在,黄红交杂,在窗户上拉出了流动的秋色。阳光入内,映照面颊,管华的眸中多了分生机,她嘴角带笑,满面喜悦。

  前排,易双全和妻子说着话,他眉目间全是悲痛,但极力保持话音上扬,让妻子误以为他在笑——

  “我带你去一个没有时间的地方,一个没有时间流逝的地方,在那里什么都是永恒的,花是永恒的,水流是永恒的,我们都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