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护国寺的墙壁不比宫中奢华,夹层没有涂抹防寒的暖椒,纤细脚踝裹着薄薄的绢袜,踩在石砌地面,脚心仿佛伸进一个大大的冰窟窿。

  白清胧忍下寒冷,低头抹去靴子,起身刚要进门却被苏见雪一手拉住。

  “如今是皇城外,殿下穿鞋。”

  眉目隐进黑暗中,苏见雪蹲下身,指尖触地,淡然道:“地寒三尺,而去鞋不雅,拜见国母不可失了礼仪。”

  “穿上。”说罢,拿鞋与白清胧。

  白清胧笑了声:“大苏苏面冷心热,不就心疼——”

  “……”苏见雪没理她,轻轻朝廊上的灯盏指了指。

  时间不多了。

  外头侍卫巡查来往,侍卫全是精壮男子,他们碍着身份不敢随意进出清花殿,只留六个人把住正门,苏见雪解决了六个弱脚虾,但下次换岗必会为人察觉。

  白清胧还剩不到二刻时间。

  苏见雪委身走了几步,倚在廊下:“露重,风紧竹叶形,山鸟惊无梦。”

  在山里,任何大点的响动都收不住。

  与皇后正面交锋须得万般小心。

  她浅浅望向白清胧,眼里的关切收不住,盈盈亮光一点点透过黑夜弥漫,仿佛冬夜揉碎的冰,闪烁晶莹。

  “等我出来,咱们到城里最大酒楼吃茶。”白清胧莞尔。

  两人相视望了一眼,没有言语,似是心有灵犀,白清胧读懂了苏见雪眼里的深意。

  ——不必担心。

  五皇女平日柔柔弱弱,说话没个正经,但细细回想凡是遇上要紧事,白清胧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苏见雪淡淡一笑,了然点头。

  廊外孤寂幽峭的山头,夜黑,渐厚的白雪给山廓度了层亮边,几盏灯火在远处徘徊,院里安静极了,冷极了。

  苏见雪静默无声,斜倚门廊注视白清胧慢条斯理穿鞋。

  廊中的光亮盈盈外泄,照得五皇女唇色如朱,黑鸦羽一般的睫毛低垂,透亮小鼻尖冻得红红的,乖得不像话。

  不像她……

  只能站在黑暗中。

  “好了,你且在这等我。”重新穿好鞋,白清胧弯了下眼角,笑意暖人。

  苏见雪侧过脸,淡道:“去吧。”

  美人的眼睛又轻轻朝这边回望了一下,似是鼓励,刀削冷寂的唇线冷艳,微微一抿,说不尽的缠.绵。

  哪也不去,守着你。

  可惜白清胧没有苏见雪那样的冥夜眼,看不见苏见雪的表情,更想不到自己竟然悄然钻进她人的心里。

  白清胧矮身挑开门前帘幕,不管里面蛰伏着一条怎样的毒蛇,打起精神,钻进昏暗的内室。

  瞧着那抹背影跨进门槛,苏见雪转头呼出一股暖气。

  远处的风声越大,厉风仿佛扯开了寒夜一道口子,天空中发出如破布袋一般的呜呜低鸣。

  门内凶险异常,苏见雪清楚,依据白清胧的性子,既然来到护国寺便打定主意与虎正面搏斗,绝不肯退让一分。

  劝说五皇女穿鞋进门,如此违逆皇后的命令,无疑摆明两人不畏惧的态度。

  一年最冷不过腊月,腊月最冷不过京郊山头,护国寺偏偏坐落京郊山头,五皇女本就体瘦孱弱,哪个温和嫡母能叫子女脱鞋执礼?

  皇后何等心机,她都摘下温慈贤惠的面具,那么五皇女再装温顺孝女,岂不多此一举。

  再者,公然违背皇后拖鞋的命令,不仅为白清胧身体考虑,更有另一层深意。

  周才人无故滞留陈妃宫中,假冒侍女报信引诱白清胧前去营救,一个只得几天宠爱没有实权的皇女,却让皇后如此费力设计,背后的原因,或是将来数不清的灾祸,岂是一次次“示弱”可以躲避?

  能驱使冷血的猛兽退避,不是伏低做小,而是比它们更狠辣凶残。

  白清胧得让皇后生畏。

  今夜冒险出宫,白清胧不明说,苏见雪也猜了七七八八,不管白清胧如何识破诡计,又如何顺藤摸瓜找到主谋,但五皇女雪夜出宫直奔护国寺的举动,无疑昭示——

  这一连串诡计的幕后主使,正是皇后。

  苏见雪眼眸暗了暗,无情最是帝王家,皇子皇女出落平庸倒好,稍一冒头,即使不找麻烦,麻烦也会自找上门。

  五皇女被皇后盯上了。

  天家的母子关系,特别嫡母与庶子庶女,不过猎人与鹿。

  彼此天生敌对。

  现在白清胧入了这清花殿,皇后与五皇女便再不是嫡母与庶女,而是各持筹码的敌人。

  无需脱鞋,更无需听从命令,白清胧腰板挺直了,抓紧手里的筹码才能震慑到对手。

  胜,奴颜婢膝求不来。

  此行如战场,率先示弱的人,到头来被人一口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回廊又一阵凄厉的冷风吹来,清花殿廊檐的雪沫簌簌而下,苏见雪身后的帘幕哗哗扬在空中。

  真像一扇被撕裂的墙。

  关得久了,这一刻才透出些鲜活气息。

  ……

  里面光线昏暗,冰凉绕光的座椅静静立在两边,全殿泡在漆黑中,只有侧面东头窗户漏出一丝亮,聊胜于无。

  鞋底发出“哒哒”,破开寂静,白清胧出现在皇后视线里。

  太傅教的简礼派上用场,脚下虽是黑布隆冬的地板,但黑怕全然消失,白清胧嘴角带笑:“儿臣问母后大安。”

  不像十几岁人,面对皇后,她竟透出一股子大皇女都不具备的淡定。

  “免礼。”略有些疲惫,轻淡淡、却是好听的声音传来。

  皇后独自一个人坐了很久,嗓子不进茶水,干涩涩的:“你走到我身边来。”

  自称“我”,而不是“本宫”,这声陌生的称呼瞬间冲淡了殿内的紧张。

  在白清胧固有印象里,皇后娘娘做事沉稳,声音也总蓄了低沉张力,冥冥之中有股压迫感,而此时,皇后声音听起来却有种年轻女子的娇盈感。

  她眉头一皱,忽地又想起来,皇后今年还不满四十岁。

  原本也不该把人家看得暮气沉沉。

  三十多岁的女人如午夜之花,不像十几岁那般娇弱不堪事,也不似二十多岁那般无遮无掩的妩媚,而多了分神秘,自有迎风凌雪的从容与风韵。

  好奇使然,礼仪什么的都抛在脑后,白清胧大胆抬起头看向皇后。

  以前她与皇后直面的次数非常少,即使见面,也只是远远望一眼,中间隔着好多侍卫和大臣,而皇后被一群人簇拥着,只有那身凤袍与金亮的凤冠夺目耀眼。

  人仿佛活成了一件鲜亮昂贵的衣服。

  长什么样,多高多胖都没了轮廓。

  心里拿捏着分寸,白清胧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停下步子,低声:“母后,儿臣袖中带有火折子,殿内太黑,可否点亮一两盏灯。”

  “阿五自便。”皇后叫了白清胧昵称,忽然含笑说了句,“本宫不会点灯,也只能由你亲自动手。”

  白清胧心里“咯登”了一下。

  居然叫她阿五,两人的关系一瞬间从母女变成同辈,这碗熬好的迷魂汤,要喝吗?

  怪噎人的。

  她才十几岁呢!

  姑娘大多喜欢被说的年轻些,白清胧憋着不满走到角落,俯身点亮一盏油灯,黄澄澄的光线顿时从灯盏中散出,映出两人身影。

  她回头,眉头一挑,这皇后一把年纪保养的不错嘛。

  那么宽大一身衣服之下,屁股是屁股,胸部是胸部,纤细的白玉颈没有一丝褶子。

  颇有……几分姿色。

  “阿五。”皇后笑了笑,斜长的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拂了拂袖子道,“你坐到我面前的软垫上来。”

  顺着目光,一张青褐色软垫铺在皇后座下,垫子不厚,看模样就是寺庙里常用的敬香垫子。

  白清胧把迟疑压在眉尖,小心举起灯盏,用手掌拢起火不被吹灭,小步慢慢走过去。

  等到了人跟前,一脚扒拉开软垫。

  “母后,方才儿臣涉雪鞋袜尽湿,裙摆也沾了泥水,不便跪坐。”她假笑推辞道。

  出乎意料,完全没有纠缠,皇后竟一指身边的另一空位,笑说:“那你坐这。”

  白清胧闻言看去。

  宽大的座椅明黄绸缎为席,那个位置与皇后的座位并列肃穆,事实摆在眼前,那是属于皇帝的座位。

  咋?

  古代版钓鱼执法啦?

  皇后赤.裸.裸抛出暗示,扶持白清胧上位的意思昭然若揭,这虽然与白清胧先前的猜想一致,但对方放饵的动作太过粗放。

  这么潦草……看不起谁呢!

  以为她是抱个空头支票就笑死在幻想里的傻瓜么?

  皇太女的位置,甚至女皇位置仿佛简单的像块大蕃薯。

  白清胧挑眉一抽,随后微微笑道:“多谢母后抬爱,儿臣站着便好。”

  谁愿意和毒蛇坐一起?

  丑拒,没兴趣。

  整张面容半笼在灯光下,看不清眉目里含的是喜是怒,面对白清胧的拒绝,皇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你再走近几步。”皇后声音冷了几分。

  白清胧留了个心眼,没有动,只俯下身子,略略向皇后那边凑了凑。

  灯影前移,眼前的正位在亮光中一寸寸明亮,入目是毫无生气的华服与繁复朱钗,上头坐的人不像平时那样端正直挺,软背斜倚着扶手,慵慵懒懒的,垂在地面的长裙氅盖住了鞋。

  上了年纪的皇后,眼睛杏圆,眼尾不仔细看瞧不出细纹,想必年轻时也是惊艳的美人儿。

  皇后噙着笑:“很多年没有仔细看过阿五,今儿让我瞧瞧你。”

  风儿带着雪落空竹的声音传进屋子,悠悠荡了一圈,白清胧再次俯身凑近到皇后身前,又低唤了一声。

  “母后。”

  这人有意提醒她二人的关系,皇后咬唇一笑,借灯光向上望去。

  灯火油然,白清胧的眉眼一寸寸剥落在光里,凤眸、高鼻、薄薄而红润的唇……五官那般熟悉,看得她的呼吸一滞。

  正是这样张扬浓烈的眉眼,皇后有一瞬间的失神,白清胧与白晏竟然这般相似。

  五皇女出身平庸,母家没什么人在朝为官,周才人更不得女皇青睐,母女二人多年默默无闻,久而久之被众人遗忘,皇后早年也确有听说过“五皇女容貌与陛下酷似”的传言,但这种笑言,在哪个皇子皇女出生时没传过?

  最初讨好般的传言,因着周才人被女皇遗忘,加上五皇女资质平庸,渐渐销声匿迹。

  皇后盯着白清胧与白晏如出一辙的眉眼,久远的记忆再次被唤起,春夜酒宴,那个张扬的少女骑马向她走来,嘴边勾着笑,凤眸缀满春光。

  过了一阵,她道:“阿五再走近些。”

  “是。”白清胧依言走到皇后身前。

  五皇女脸上挂着年轻的笑,与十几年前的眉眼渐渐叠合,凤眼微挑,肤白若雪,红薄恰似无情的双唇,鼻梁直而挺,就连浓眉斜向两边鬓角的弧度都几乎一致。

  只是……少了一点白晏独有的凌厉。

  与白晏相比,白清胧的脸庞年轻柔和,眼里亮亮的,弥漫少年人的纯真气息。

  “你蹲下来,将灯举高。”皇后想要看的更加清楚。

  皇后自信阅人无数,当白清胧没有来的时候,她笃定这是个没有筋骨的软货,毕竟这么多年五皇女在宫里一直庸庸碌碌龟缩。

  即便偶然得宠,不过仗着几分鲜丽的容貌,只骗得不谙世事的侄女杨咏清倾心,绣花枕头而已。

  然而现在皇后却产生了几许恍惚。

  甚至自我怀疑。

  两人相对,被那双亮亮的眼睛盯着,皇后努力寻找,却在白清胧深邃的眸里瞧不出一丝落魄和乞求。

  她觉得不对劲。

  像白清胧这样多年无宠的皇女,眼里不该还有光亮,哪怕一丝一毫都不该!

  那些自信和张扬,早该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磨灭了。

  难道五皇女戏好,能在她面前装腔作势?

  想到这里,皇后微微一笑,一推扶手坐直了身子,特意加重语气,眼睛微眯像一只吐出红信子的毒蛇。

  “阿五,本宫说过,让你脱鞋进殿的。”她提高嗓门。

  白清胧拢手:“嗯,儿臣耳朵不聋。”

  皇后:“……”

  我是问这个?

  白清胧眼睛乌溜乌溜回转,似调侃,又似暗讽:“宫里老嬷嬷常讨论,那些喜欢缩在黑暗里捉弄人的鬼,往往声音都不大,怎么,母后怕声音太小儿臣没听见么?”

  皇后:“……”

  放肆!好大的胆子!

  嘴角的笑容隐去。

  脸色骤然转冷,皇后不与白清胧打马虎眼,起身肃然站在白清胧身前,又变回逢年过节接受百官朝拜的端庄国母。

  她的声音蓄满不容侵犯的威严。

  “私自出宫,以下犯上,五皇女可知何罪?”

  “儿臣不知道啊,从小读书少,不认得几个字,更不懂律法。”白清胧滑稽一笑,接下话茬子,反问:“那么母后呀,按照燕国律法,以强凌弱,徇私枉法,怂恿下人谋害皇女又是何罪?”

  “自然是,死罪。”

  皇后端肃回答,眼睛望向白清胧时像看一具尸体,眼底杀意荡漾。

  反倒像白清胧做错了事。

  也是,恶事做多了,又一直不被人揭发,久而久之,仿佛连自己都相信自己一身清白。

  皇后笑了:“如此,是难道有人害你?”

  派出的人办事巧妙,跟在皇后手下十几年从未失手,这次混入陈妃宫中的棋子安插多年,借口拖住周才人,另一头把五皇女引到安晴殿,那里有位外邦刚刚进贡的裸.身美人……

  外邦美人是使臣送给女皇的,而五皇女冒失误闯进去,最终结果不用想,定会惹的龙颜大怒,五皇女一生前途尽毁。

  都这般了,就不信侄女杨咏清不死心。

  白清胧扶着下颚打量皇后,这女人要活在现代妥妥影后啊,别说什么霸王别姬之后再无佳片,只要皇后出马,肯定横扫戛纳百花金熊,连奥斯卡都得折服。

  她都到跟前了,“老戏骨”皇后还在装,讲句真话那么难么?

  最怕这种老年绿茶,滚水都泡不开,扯来扯去天都亮了,干脆单刀直入来的省时省力。

  白清胧摆摆手:“母后别装了,省省吧,怪累的。”

  皇后:“?”

  五皇女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白清胧懒得弯弯绕绕:“你派来的婢女都招了,也不是,她没用嘴巴说,但她衣服上的缝线藏不住,这次行动你们很赶叭,要不然,怎么拆掉上次宫宴用剩下的宫灯布绸做线。”

  皇后:“?”什么线。

  派出的人肯定不会留下证据,心道淡定,这是五皇女框她的。

  白清胧见她不发话,翻了个白眼,摸出一根蓝线:“母后做事太不小心了,那金丝蓝线只有您宫里在用,喏,要说您真是勤俭节约,过时五六年的东西还懂得废物利用。”

  给做灯罩,给做扶枕,还做卧底的小缝线。

  物在灯下,皇后一看那丝线确实差点背过气去,莹蓝带绿是金丝蓝线无疑,这是前些年宫里时兴过一阵的绸线,颜色和陈妃宫里下人的常服相近,但仔细看,偏偏又有差别。

  当初为博贤良节俭的好名声,她主动提出把过时的金丝蓝线全部搬回宫中,做些杂物缝补,如今只有她宫里还在用。

  可五年了。

  为什么她宫里在用呢?

  皇后扶额,咬牙端过一盏茶,心里把日日勤俭节约的行远骂了千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