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微弱的月光被层云遮挡,夜色愈发深浓,令来人的身影几乎与这片夜融为一体。

  林箊看着恍若从暗夜中走出的玄衣人,认出了他的身份,惊诧的情绪霎时将那些翻涌的躁动心绪掩覆,神色也逐渐冷静下来。

  “不知贵主寻我有何事?”

  玄衣人话语仍是平直无波,“姑娘到了便知。”

  略微思忖之后,林箊想起曾在苗疆圣女留下的手记中见过的那道隐藏于纸页当中的纹样,眼中划过一抹若有所思神色,再抬首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虞家府宅,便做出了决定。

  “有劳郎君带路。”

  玄衣人领着林箊来到一辆备好的马车前,待她坐入车中后,驾车的侍女自外递入了一条蒙眼布。

  “主人不欲他人见她面容,还请林姑娘以布遮眼。”

  静默片刻,林箊揭下面具,伸手将蒙眼布接过,从容地绑在了自己眼前。

  既然对方已知晓她的身份,那这面具戴与不戴也并无差别,何况将要见的这人应当没有理由害她,那便不如暂且依从,而后静观其变。

  视线被蒙蔽遮盖,熟悉的黑暗却并未让她感到不安。入耳的响动声愈加明晰,她能听到马车车轮从沉闷的轻响变为碾在砂石路上发出的嘈嘈重响,不远处的江水声也渐渐变得遥远,马车显是已经离开了城中央,往西南城郊而去。

  缓行的马车在行驶了约半个时辰后终于停了下来,掀开的车帘带起了一阵微弱的风,驾车的女子将手递了过去,欲搀扶车中人下车。

  “请林姑娘下车。”

  林箊微微笑了笑,却并未覆手过去。

  “不必,我自己来便好,多谢姑娘。”

  闻言,侍女也不坚持,只径自下了马等在一旁预备为她引路。

  稳稳当当地下了车后,林箊依凭耳力一步不落地跟在侍女身后,同她进了一处庭院中。

  行过了曲折回荡的游廊与曲桥,她感到自己来到了一处宽阔的厅堂内,四周影影绰绰的灯火透过遮在眼前的布朦胧映入眼中,鼻间隐约嗅到了一缕从未接触过的奇异幽香。

  引路的侍女垂首行礼,“主人,林姑娘带到了。”

  安静了少顷,回应的话语声淡淡道:“下去罢。”

  说话之人是名女子,从声音听来年纪应当不大,然而语调却似含着几分洞若观火的沉稳夷然。

  侍女离开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厅堂中一时陷入了沉寂。

  厅堂正中的那名女子迟迟未曾出言,于是林箊也并未开口,只是凝神静听着周遭动静,被布遮掩住双眼的面容流露出几分无知无觉的柔弱动人。

  轻微平缓的脚步声自不远处徐徐走近,鼻间嗅到的幽香愈发馥郁,直到脚步声停在她身前,一股劲风蓦然拂面而来,覆在她双目前的蒙眼布当即落了下去,眼前画面随即再无遮蔽地映入眼帘。

  站在她身前的是一名戴着面具的女子。

  女子身着玄黄氅衣,气韵有如渊渟岳峙,令人望而生畏,脸上所戴面具半黑半白,图纹自中央一分为二,形似太极阴阳图,看来不免显得有些神秘诡谲。

  她容貌尽数被掩于面具之下,唯有一双幽深莫测的眼眸裸/露在外,便让人知晓所谓的“不欲被他人见到面容”不过只是试探而已。

  林箊看着眼前人,却并未惊慌,只是拱手一礼,恭敬道:“晚辈林箊,见过青冥楼楼主。”

  眼前人看她一阵,却轻笑了一声。

  “在我面前,竟还要装么?”

  顿了一瞬,青衣劲装的女子俯首单膝跪了下去。

  “宓羲氏族后辈林箊,拜见前辈。”

  “起来罢。”

  得了允准,林箊神色未变地站起了身,只仍旧略低着首,未曾抬头去看身前人。

  当初在苗疆时,她于圣女手记中见过一处别样的图纹,正是青冥楼的双龙太极阴阳图徽记,那时她便猜测青冥楼或与宓羲氏族相关,只不过后来诸事繁杂,一直未能寻到机会前去拜访青冥楼,不想今日竟被青冥楼楼主先一步找上来了。

  “如此低眉顺目之态可并非你作风。”女子伸手抬起了她低垂的脸,面具下的双眼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便微微笑了起来,“你与她的确有几分相像。”

  略有些冰凉的手指捏在下颌处,令她感到些许不自在,林箊犹疑了一会儿,却并未将身前人的手拂开,被迫仰首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双威赫凌人的眸子,问道:“前辈说的是太皓?”

  女子再望了她少时,便漫不经心地将手松了开,“我说的是洛奚,也正是你们口中的太皓。”

  迫人的威压随着身前人退开的身子而减轻了几分,林箊心下略微松了口气,同时反应过来:洛奚应当便是以太皓之名带领七曜军一统大陆的那名女子。

  她不禁有些好奇:“为何他们兄妹二人不是同一姓氏?”

  听她此言,女子面上露出了一抹好笑神色,“莫非你以为太皓姓太?我们宓羲氏族女子为尊,向来有氏而无姓,洛奚一脉本是我族中血脉最为精纯的一支,只可惜太皓去得早,逝世前仅留下了一女,而洛奚并无子嗣,因此这一脉到今日便只剩下你我二人了。”

  林箊一怔,似是意识到什么,惊愕地抬首看向她。

  女子信手将戴在脸前的面具摘下,不紧不慢道:“我名为风缨,按辈分来说,你应当唤我一声太姑奶奶。”

  被遮掩的容颜随着掩盖物的卸下露出了其中真容。

  面具下的脸十分年轻,当为桃李年华模样,眉眼之间隐约与林箊有些许相似,仿佛正是印证了她所说的血脉关系。然而无论是略微上扬的眉峰,还是幽邃慑人的瞳眸,都显出了几分与她迥然不同的深沉凛然。

  林箊仍是不敢置信地呆怔在原地,迟迟回不过神来。

  因为眼前之人看起来实在太过年轻了些,那张威赫逼人的面容上没有丝毫岁月流经的痕迹,连嗓音也同年轻女子一般清越泠然,唯有那双难以捉摸的眼眸中流露出的晦暗幽光能看出些许与寻常女子的迥异之处。

  似是想到什么,林箊方开了口,却又有些犹豫地顿了住。

  风缨却已看透了她心中所想,“你想问我为何能活如此久?”

  林箊并未否认。

  “这便是我如今这副模样的缘由。”

  风缨轻慢地把玩着手中面具,语调仍是不咸不淡,“洛奚生前时曾与族中说过她将要寻到压制宓羲逆脉之法,可后来却突发急症病逝,死得毫无征兆。族中直觉她死得蹊跷,便一面查探她真正死因,一面继续按照先前方向研究金针封穴之法。”

  “至我这一代时,药王谷谷主寻到了一种新的压制方法,或可控制住幽府内力而不必将内力彻底封闭。我与族中几名男子自告奋勇做了她试验此法的第一批人,其后果然成功压制住了幽府内力,可后果便是我们几人的容貌永远停在了年轻之时,且每隔一段时日体内内力便会失控,令我们承受一次爆体之痛。”

  话音略微停顿,女子缓缓将手中面具重新戴上,淡然地看向身前人。

  “当初与我一同经受此法的几人都因无法承受如此痛苦而自尽了,唯独我忍受至今六十一载,如今已是耄耋之年,只不过这副皮囊却因此而至死也不会再有任何改变。”

  竟然如此……

  听得她此番话,林箊怔然不已,久久未能言语。

  内息失控产生的爆体之痛几乎令人痛不欲生,绝非常人能够忍受的痛楚,否则当初一并参与试验的那几名男子也不会选择自尽以求解脱。可如此难忍的痛苦眼前人却经历了六十余载,这是何等令人钦佩的毅力。

  她压下心中起伏纷杂的心绪,忙道:“我已寻到了太……洛奚留下的烈幽心法,可将完整心法写下交予族中,前辈与族中其他人也不必再受宓羲逆脉所困了。”

  见她神色之中隐带关切,风缨轻轻一笑,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我自然知晓你已寻到了烈幽心法,否则你以为我如何会特意来一趟蜀中找你,而你在苗疆见到的青冥楼徽记又是何人留下?”

  “圣女手记中的图纹是前辈留下的!?”林箊一时惊诧。

  “你既是我宓羲氏族之人,我又如何能对你置之不理?”风缨负手于身后,漫不经意道,“在你身份暴露于世家之后,族中便派了人一直在暗中观察你。”

  林箊注意到她用的词是观察,而非保护,不由惑然地眨了眨眼。

  瞧出了她心下疑惑,风缨不疾不徐道:“因着我们宓羲一族身负宓羲逆脉,族内一直有一则族规,便是族中之人不能与外人通婚,以免宓羲逆脉影响至其他人。可你祖父却爱上了一名族外女子,为了和她厮守终生而与族中断绝联系,甚至彻底更名换姓,以至族中失去了你祖父的下落。直到你六岁那年,你父亲林之恒带你找到药王谷谷主为你封闭内力,族中才重新与你这一脉有了联络,可你毕竟已彻底封闭了幽府内力,因此族中并未对你多加关注,是我的人发觉你体内内力竟不知为何恢复如初,才开始暗中留意你的动向。”

  得知了前因后果,林箊恍然之余,心中不免有些尴尬。

  对于宓羲氏族来说,她这一脉当属于叛族者,不将她抓回族中问罪已是仁至义尽,又怎会对她加以保护。

  风缨望她许久,忽而问道:“你几次险死还生我都看在眼里,却一直未曾施以援手,你可会恨我?”

  林箊想了想,摇了摇头。

  并非不恨,也并非恨,而是无需在意。

  命本就是她自己的,从来不需要别人对她负责,是死是活都该由她自己吞下,又岂能说恨与不恨?因此无需在意。

  好似不需要她多加解释,眼前人已明了了她真正想法,身为青冥楼楼主的女子眼中慢慢露出了一抹真切的笑意,随即伸出手去将她轻轻揽入了怀中。

  透着些许轻柔的和缓嗓音在耳侧响起。

  “听说你母亲唤你君儿,我既是你长辈,同她一般唤你一声君儿应当不算倚老卖老罢?”

  仍未熟悉的幽香萦绕于身周,林箊有些不自在地略微偏了头,却并未挣开她的怀抱,只有些赧然地应了一声。

  “……嗯。”

  这个拥抱仅如蜻蜓点水一般点到即止,风缨松开了手,看着她浅笑道:“如今你既愿意将烈幽心法交于族中,且宓羲徽令又在你手中,那宓羲氏族自会将你视为族中之人,以全族力量保你平安无虞。我知晓你在查探暗中谋害你的那人身份,想来你如今也已有了些眉目。”

  林箊神色微凝,并未言语,只按捺住心中躁动等待身前人给出回答。

  女子幽邃的双眸微微敛起,从中流溢出一丝深沉冷意。

  “你猜得不错,虞兰时并未当真死去,派董千山杀你与追杀岑朝夕之人都是他,而十八年前的岑家家主之死亦与他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