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关山明月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影影绰绰的光斑透过窗纱映在她迷蒙恍惚的双眼前,将她昏沉的意识一点点唤醒。

  她按着有些晕眩的额角坐起身来,目光茫然迟滞地望着远处散开的光晕,坐在床沿边不知不觉出了神。

  在酒意的拨弄下,关于昨夜的一切记忆都晃起层层涟漪,让她所有思绪都被搅乱,如同雾里看花一般朦胧不清。

  可唇角残余的竹叶气味却将一点迷雾拂开,青竹和桃花交缠的气息仿佛还停留在唇舌间。

  白皙的耳根就在恍惚忆起的画面里染上了绯色,关山明月垂落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咬着唇将心里漫溢出的羞涩压回心底。

  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正要起身,眼角余光却瞥见枕边摆放的一枝桃花。

  桃花花枝修剪齐整,应当出自城中挑花叫卖的卖花郎之手。

  怔了少时,她伸手将那枝桃花拿起,望着眼前桃红,潋滟的眸光中便流溢出丝丝缕缕的笑意。

  带着些轻哼的笑语声落在空气中。

  “算你有良心。”

  一道轻缓的脚步自远处走近,站定在门前,门外随即传来了叩门声。

  关山明月目光微微亮起,略微整理了一番后,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你……”

  话语忽止,入目的那张面容叫她顿了一顿,明亮的双眼便逐渐暗淡下去。

  虞兰时手中端着一碗汤药站在门外,看着她温和笑道:“关山小姐醒了。楚姑娘说你昨夜饮多了酒,令东厨备了醒酒汤,我眼下无事,就将汤送来了,不知小姐如今可舒服些了?”

  关山明月对他关切的话语置若罔闻,也并未接那碗醒酒汤,只拧着眉问道:“她在哪里?”

  虞兰时微微一怔,意识到她问的是谁,如实回答道:“江蓠今日要回汶绥,楚姑娘去渡口送她了。”

  话落,红色的身影未再有片刻停顿,径直从男子身旁擦肩而过,快步往外走去。

  青罗江渡口边,将要远行的船只飘荡着停靠在水面上,船家正将绑在岸上的缆绳一圈圈解开,时刻准备启航。

  柳江蓠站在船下,看着眼前为她送行的女子精神不振的模样,扬了扬眉。

  “你昨夜夜里做什么去了,怎么今日如此憔悴?”

  林箊勉强打起精神笑了笑,摇头道:“无事,许是昨夜饮了酒,现下还有些昏晕。”

  “传闻中的玉面青衣酒量竟如此不济,说出去恐怕要惹得江湖人笑话了。”柳江蓠笑着揶揄道。

  林箊只是笑而不语。

  似是想起什么,柳江蓠又问:“你昨夜后来寻到关山姑娘了吗?”

  笑意淡下些许,眼前人沉默须臾,轻轻应了一声。

  “那便好。”柳江蓠并未察觉她异样,视线随意地扫着渡口边来往分别的离人,感叹了一声,“我先前还以为她与兰时表兄情投意合,或能成一对眷侣,如今看来,反倒是你说对了,他们并无缘分。”

  林箊神色微怔,有些不解:“嗯?”

  柳江蓠惊奇地看向她:“你不知道吗?关山姑娘原来已经有意中人了。她前两日便与兰时表兄清清楚楚地说了个明白,说是她心有所属,不会再移情他人。如此直截了当的拒绝,还叫表兄伤怀了好一阵。”

  慨然的话语声落下,随即又轻快地聊起了家长里短的琐事。

  而林箊却再听不到其他。

  一阵江风拂过,吹起了粼粼的波浪,青衣女子的衣角随风飘扬,但她却怔在原地,神情惘然若失,心潮亦如这江浪一般起伏翻涌。

  被她刻意遗忘的亲密画面与那些带着炽热情意的字字句句顷刻间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叫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再遮掩逃避,无措的心绪暴露在光天化日间。

  启航的哨声吹响,惊动了渡口边缠绵私语的离人。

  柳江蓠回头看了一眼招呼旅客登船的船家,叹息道:“我要走了。”

  林箊勉力将恍惚的思绪凝聚起来,嗓音微微沙哑。

  “路上保重。”

  柳江蓠三两步上了船,站在船边与她招手,笑容一如初遇时明亮。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往后你若到了汶绥,记得来寻我,我再与你好好共饮一回。”

  青衣女子点了点头。

  船便缓缓驶离了江岸。

  远望着船上招手的人渐渐远去,最终成为天际一点,林箊再吹了一会儿江风,便缄默无言地转身往回走去。

  她并没有乘马返回,而是一步步随人潮走着,任纷乱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散。

  而在临近虞府时,一个身影的出现却叫她飘忽的意识恍然醒过了神。

  “……秦暮川?”

  看着远处跟随在他人身后的那个身影,林箊理智回笼,慢慢皱起了眉。

  “他要对虞渊下手?”

  虞府的少公子垂首在前走着,未曾回头,对身后不怀好意的尾随好似一无所知。

  林箊沉下心神,握紧手中剑,悄然无声地跟在了二人之后。

  不知虞渊欲往何处去,他所过之处越来越偏僻,在行过几条街巷后,周遭几乎已无其他人影,而缀在他身后的身影也无声无息地渐渐朝他靠近。

  眼见秦暮川已离虞渊极尽,林箊正待执剑上前将他拦下,却见虞渊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身后人,神色平静地与之交谈起来。

  林箊心下一惊,止住了上前的动作,闪身一避,躲藏到了一旁的里巷中。

  因着离得较远,谈话的二人嗓音压得又低,林箊凝神静听也只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

  “……不该对柳江蓠……”

  “报仇……虞家……”

  “你若不听……我便……”

  聊到后头,两人似是都无法说服对方,嗓音渐渐大了些许,最终不欢而散地各自离去。

  林箊望着分道扬镳的二人,神情若有所思。

  看来她所料不错,虞家果然有内鬼,而虞渊便是秦暮川在虞家的内应。

  从方才两人谈话来看,虞渊对秦暮川朝柳江蓠下手好似有些不快,而秦暮川被仇恨迷失了心智,因此对虞渊的处处辖制也有些不满。

  依柳江蓠之言来看,虞渊认为母亲的死与虞释脱不开关系,并因此憎恨了虞释十余年。

  他与秦暮川都身负血仇,会走到一起并不奇怪,可若只是为了报当年之仇,他又为何要追杀师父呢?

  此事查探至此,却更加扑朔迷离,而若想要知晓真相,最简单明了的方式,便是去问虞渊本人。

  打定主意,林箊目光凝着走远的那个身影,脚下一踏,当即轻身跟了上去。

  虞渊神情烦闷地朝前走着,忽而听得身后传来未加掩饰的脚步声,目光冷了些许,沉声道:“什么人!”

  他将腰间的铁扇抽出,转过身去,见到出现在眼前的青衣女子,不禁怔了怔,神色复杂道:“是你?”

  不待林箊说话,他又道:“你不是与……圣女成婚了吗,怎么没有留在苗寨,反而来了虞家?”

  闻言,林箊有些惊讶。

  原来他早便认出自己了。

  从虞渊的语气中听出了他并无恶意,林箊也不再遮掩,开门见山道:“我有一事想要问虞公子。”

  虞渊有些倦怠地垂下眸,淡淡道:“你问罢。”

  “虞公子为何要带人追杀岑朝夕?”

  虞渊一时沉默,再开口时,嗓音中却带了一丝冷怒。

  “她是我杀母仇人,我自然要为母报仇。”

  林箊面色陡变,凝眉道:“虞公子此话何解?”

  “十五年前,岑朝夕曾在亭瞳山犯下血案,杀了离耀派门中上下三十二人,我母亲便是因此而亡。”

  林箊攒眉不解:“令堂是离耀派之人?”

  虞渊摇了摇头,“我母亲并非死在离耀派,而是死在虞家的一处外宅中。只不过那处外宅……正在亭瞳山下。”

  未曾料到会是如此结果,林箊眉心紧蹙,震诧不已,却仍不欲相信。

  几番思忖后,她又问:“此事虞公子是如何知晓的?”

  “当日我与小叔父一同出去玩耍,回院后便发现母亲死在了家门外,而小叔父寻人打探后得知,岑朝夕那日便曾从院外经过。想来是母亲欲出门寻我,却恰撞上了她杀人后离开,她不想暴露行踪,就将母亲杀之灭口。”

  冷硬的话音一字一句落下,字字泣血,流露出了无尽的恨意。

  而林箊却从中觉察出了一丝异样,双眸微微眯起。

  “虞兰时……”

  与虞渊分别后,林箊一路忖度着回到了虞府。

  不管是偏心也好,先入为主也罢,她决计不信师父会残害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因此对于虞渊所讲之事只会斟酌着听信。

  从如今所得消息来看,虞兰时与虞渊交情甚密,又精通毒术,绝非看起来的那般温良无害。陈廉曾说他是奉主人之命去夺取太皓兵符,她本以为这个主人指的是虞家家主虞释,可虞渊与虞释势如水火,决计不可能为虞释前往苗寨,那这“主人”的身份便值得商榷了。

  无论如何,虞兰时身上仍有可疑之处,她还需再寻机会探一探他。

  “扑棱棱”的声音响起,将林箊的思绪打断,她抬眸望去,便见到一只赤顶金爪的白鸽自空中飞落而下,停在了她的肩头。

  是裴家的闻香鸟。

  她讶然片刻,伸手从信管中取出一卷纸条,张开略扫,信中所书当即映入眼帘。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吾事已毕,不日将至蜀中。”

  字迹清婉雅致,一见便知是楚月灵所书。

  林箊一怔,登时将信上所写再细细看了几遍,确认所见无误后,一缕笑意缓缓自唇角漫溢开。

  畹娘要来蜀中了?

  阔别月余,她们终于又要相见了。

  先前一直忙于查探奔波,尚不觉相思扰人,如今乍然得见心上人书信,方知思念之情如细雨春风,早已将她不知不觉淹没。

  念及如今身在虞府,不便暴露太多情绪,林箊抿唇敛下笑意,将手中字条小心叠好,正准备继续朝前行去。

  而她方抬起头来,面上神色却一滞。

  目光所及之处,几步之外的长廊中,容颜明艳的红衣女子正站在栏杆边,静静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