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彩舫上栽入水中的女子不断拍打着水面奋力挣扎,而船行荡起的波澜却将江水一股又一股地推至她脸前,令她不多时便呛了好几口水,方才踊跃着观看烟火的人群霎时间乱作一团,

  “是表小姐落水了!”

  乘坐另外一船的虞家侍从瞧出了落水之人的衣饰,当即惊慌起来,接连扑入水中往挣扎的女子游去。

  女子连呛几口水,意识愈发模糊,双手慢慢失去动作,一点点往水里沉去。

  点水声响起,一道身影如青鹭般轻盈迅疾地掠过水面,直往江中女子而去,她手中握着一条软鞭,鞭身一甩,缠上近旁画舫的盘龙柱,另一手握住女子将要淹没的手,借力一拉,霎时把下沉的人重新拉出水面。

  挤在船头的人群当即让出了一块空当,让从水中荡来的二人落在了画舫上。

  落水女子被平放在船头,嘴唇发青,面色苍白,已然不省人事。救起她的青衣女子将她口张开,二指在她胸口几处一点,便见她身子微颤,当即侧首吐出一大口水来,濡湿的眼睫轻颤着缓慢睁开了一道缝隙,在朦胧地望了一眼眼前人后又晕了过去。

  虞家侍从登上画舫,瞧见女子已然无恙,当即松了一口气,着侍女将人带走后,走到青衣女子身前,十分恭敬郑重地朝她躬身抱拳,“多谢姑娘救下我家表小姐。方才事发突然,我等未能即刻察觉,若非姑娘出手相助,后果不堪设想。”

  林箊还以一礼,温和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

  “既然表小姐安然无恙,我去与公子禀报一声。”

  侍从再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开了。

  一抹红色倩影自岸边飞跃而来,红衣女子踩上画舫,不满地走到她身旁,“你走得倒快,我还未曾答应将曜灵鞭借予你用,你就将它拿走了。”

  “事况情急,我知晓明月如此宽宏大量、心慈好善,自然会体谅我的。”

  林箊笑着将手中软鞭还给她,递还之前还好奇地按了按鞭柄上的兽首,见鞭身上的倒刺随着机括的触发蓦然弹出,不由得连连赞叹,“制作精妙,独运匠心,不愧为公输大师所作神兵。”

  如此举止颇有些孩童般的稚气,叫关山明月忍不住翘起嘴角,接过软鞭时带着些许笑意地轻轻哼了一声,“幼稚。”

  两人正要离去,却见方才的虞家侍从去而复返。

  “我家公子非常感谢姑娘相助之恩,欲在府中设宴答谢姑娘恩情,不知姑娘高姓大名?”

  林箊眸中划过一道精芒,与身旁人对视了一眼,微微笑道:“在下楚郁离。”

  ……

  与关山明月坐在虞家准备的马车内,林箊将无鞘剑横于膝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神色沉静,若有所思。

  本待趁明日七月半时扮作祭祀的道士混入虞府,再寻个机会接近虞横波,没想到今日竟阴差阳错救下了虞家的小姐,可以光明正大进入其中。

  只是一日的时间定然不够查清所有事情,所以必须要在今日之内想个办法,让自己能够在虞府中多留几日。

  不出多时,马车停在了虞府外,两人被早已等在门外的管事引入府内,落座于正堂中。

  “两位稍待片刻,三公子马上便来。”

  着下人为她们二人斟过茶,管事再笑着微微躬了躬身,便退了出去。

  林箊并未饮茶,只抬眸微扫,随意打量着四周景致。

  蜀人爱竹,虞府院内亦栽有不少竹丛,入目满是喜人的苍翠,清风一拂竹叶便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炎热的暑日显得格外凉爽。

  一路行来,她发现虞府上下不似别处宅院,很少以鲜花作装饰,多是山石林木,瞧来不免显得有几分萧疏冷硬。

  听闻家主夫人多年前便病逝了,自那之后虞释也未再另娶,虞府中除却虞横波外又没有其他女子,想来也就未能注意到这些细节。

  “没想到与二位姑娘再次相见竟是在我家中,佛家说‘因缘和合而生’,果真言之有理。”

  温和含笑的话音响起,一名着天青色长袍的男子徐徐自外而入。

  林箊看向来人,微微一怔,颇有些讶异地扬起了眉:他便是虞家公子?

  男子眉清目朗,雍容闲雅,俊逸的风姿中透着几分随和的温煦,赫然便是先前关山明月从马下救下的那人。

  他走到红衣女子身前,恭而有礼地揖首一拜,笑道:“在下虞兰时,再次谢过关山小姐今晨出手相助之情,当时未能认出关山小姐身份,慢待了些,还望关山小姐见谅。”

  关山明月未曾记住眼前人的面貌,只依据他所说话语想起了他,不免也露出了些许惊讶神色,“是你?”

  话音一顿,她又攒起了眉,不客气地道:“你身为虞家公子,竟然不会武功?”

  今晨遇险时,男子反应迟缓,脚步杂乱无章,分明是一丝武艺也不通的普通人。

  听她快言快语,虞兰时也不觉得恼怒,只如常地笑着道:“我先天经脉缺损,天生无法习武,体质比之常人也差一些,叫关山小姐见笑了。”

  如此直言显然有些失礼,林箊轻轻碰了碰身旁人的手臂,嗔怪而无奈地睇了她一眼,随即起身歉然地一拱手:“明月并非有意冒犯,还望虞公子莫怪。”

  “楚姑娘不必在意。”虞兰时神情依旧和缓,目光带笑地望了身侧女子一眼,“关山小姐直言无隐,这般率真性情,相处起来反倒让人觉得舒畅自在。”

  关山明月方才被嗔了一眼,也觉出自己或许触及了他人痛处,当下便不再言语,只垂首默默饮茶,未曾留意二人谈话。

  而林箊却没有漏过男子方才的眼神,心下不由得生出了一丝诧异,微微抬眉。

  这虞家公子……不会是对明月动心了吧?

  几人闲谈了一阵后,虞兰时另有他事,起身准备离开,临别前笑言:“筵席将在酉时开始,届时我会让下人去请二位姑娘入席,两位现下若不想歇息的话亦可以在府中四处观览,我着人陪同二位。”

  知晓时机到来,关山明月状似随意道:“不知虞二小姐可在府中?听闻她先前曾来过秦湾,还患了场病,我既来拜访贵府,便想趁此机会探望一二。”

  虞兰时并未多想,只唤下人来询问了一番,而后道:“二姐如今正在她院内,两位随他去便是。”

  “多谢虞公子。”

  两人在下人的带领下到了虞横波居住的别院中,待通传过后,才缓步进入了院内。

  眉目冷峭的女子从房内走出,望见来人,神色有些惑然:“关山丫头,你怎么突然来了蜀中?可是寻我有事?”

  关山明月摇了摇头:“找你的不是我,是她。”

  目光移向她身旁戴着面具的青衣女子,虞横波眉梢微挑,神色有几分凌厉之意:“你便是如今天榜第十的楚郁离?”

  林箊躬身一礼,形容恭敬,“正是晚辈。”

  “找我有何事?”

  “此处空旷了些,不知虞前辈可否借一步说话?”

  听她此意当是有要事相商,虞横波眼中掠过一抹惊讶之色,思忖片刻后,微微一点头:“你们进来吧。”

  三人一同进入了房中,林箊关上房门,确认隔墙无耳后,便摘下了面具,目光凝视着眼前女子,轻声道:“我与前辈曾有几面之缘,不知前辈可还记得我?”

  望着面前似有些熟悉的面容,虞横波攒眉思索了一阵后,双眼蓦然一凝。

  “你是登临的那个小姑娘?”

  林箊略微放下心来,“二娘子果然还记得晚辈。”

  现下看来,陈前辈不曾说错,虞二娘子除了他以外,其他事情仍旧记得一清二楚。

  如此反倒好办。

  虞横波看着她,神情很是惊诧,“你武功怎会进步得如此之快?上次在北燮山上见你时,你武艺虽算出众,却远不到登上彼苍榜的境地,如今竟已是天榜第十了?”

  “说来话长,这天榜第十也只是侥幸而已。晚辈今次来找前辈,却是另有他事。”

  “什么事?”

  林箊停顿了一瞬,方缓缓道:“二娘子可还记得陈清卓?”

  虞横波面色一冷,“你与那采花贼是什么关系?”

  听到“采花贼”三字,林箊神色古怪,有些忍俊不禁,轻咳了一声,才继续道:“虞二娘子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虞横波压下心中莫名而起的躁意,冷眼看着她,想看看她究竟意欲何为。

  青衣女子重正神色,不慌不忙道:“二娘子既然还记得与晚辈曾在北燮山上见过,那又是否能想起,我们是因何相见?”

  眉心微蹙,虞横波耐住性子,垂下眸开始慢慢回忆:“那一日我带着吞口暗卫前去登临抓人,得到消息说那人或在长庚校学中,于是连夜上了山,恰好遇见了几名云水寨的门人在与你和那人打斗。”

  林箊眸光一闪,声音低沉些许。

  “抓的是何人?”

  “抓的是……”

  话音一顿,虞横波面上忽然现出一抹茫然神色。

  抓的是谁?

  为何她记不起来了?

  不等她回答,眼前女子又问:“为何要抓他?”

  “后来发生了何事?”

  “你与他又到底是何关系?”

  接二连三的提问宛如急风骤雨般打得虞横波措手不及,她脑中回忆一片混乱,在眼前人的提问下暴露出断断续续的空白。

  记忆深处好似弥漫着一片朦胧不清的迷雾,叫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看清雾中隐藏的那张脸,愈是努力去想,却愈发迷离惝恍,连头也隐隐作痛起来。

  看着眼前人面上惘然痛苦神色,林箊轻叹口气,不欲逼迫她继续回想,温声道:“二娘子,莫要想了。”

  默然少顷,虞横波目光略微恍惚,迟疑着问道:“……是他吗?”

  “可为何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箊摩挲了一下指尖,忖度着道:“此事的确怪异,陈前辈说二娘子未受外伤,也不曾中毒,其表现与寻常离魂症又十分不同。我想,如此疑难杂症,或许只有一人能查出端倪。”

  话落,她转头看向身旁女子,“明月。”

  关山明月不知在想什么,走神了一会儿才迟滞地抬起头来。

  “……嗯?”

  “不知医仙近来可有空闲,能否来蜀中一趟?”

  “我修书问问白姨。”

  “多谢。”

  林箊轻轻笑了笑,便又转回头去,“陈前辈不便入府,我今次是受他所托来探望二娘子,并查清此事。医仙赶到蜀中定然还需要一段时日,因此我希望二娘子能留我二人在府中多住几日。“

  虞横波干脆地应下了,“我同大哥说一声便是。”

  “如此,多谢二娘子。”

  商谈完毕,三人未再多言,林箊便与关山明月出了别院。

  等在别院外的虞家下人见到两人出来,恭敬地走上前去躬身一礼,“两位姑娘,晚宴将要开始了,三公子请二位前去赴宴。”

  林箊点了点头:“还劳烦郎君引路。”

  筵席办在了后院的小轩中,露天而摆,四周修竹青翠苍劲,当中绕有一圈清流,瓜果杯盏沿水而下,终而复始,一片水木明瑟,瞧来格外舒快惬意。

  见几人来到,虞兰时笑着招待二人坐下,有些歉疚道:“此宴本该由大哥主持,然而近日府中事务繁多,大哥无暇赴宴,只能由我代为出面招待两位姑娘,还希望二位不会见怪。”

  林箊笑道:“虞家家大业大,家主无暇他事也是理所应当,三公子不必介怀。”

  虞兰时轻叹口气:“其实本不该如此忙碌的,只是不知为何,近日蜀中运往他处的药材频频被十二兽劫走,虞家不少侍从也被打伤,各地药坊药材短缺,大哥正在为了此事发愁,已是几日未曾休息过了。”

  十二兽?

  林箊略微一怔,一张明艳狡黠的面容就在脑海中缓缓浮现。

  ……莫非是她?

  想到虞家之人曾擅闯苗寨祭坛,还伤了她寨中族人,以她有仇必报的脾性,做出些报复之事也不无可能。

  还当真是个记仇的性子。

  林箊嘀咕了一声,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

  一番闲谈后,筵席方要开始,而院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交谈声,一道身影自院外走入,叫正待举杯的虞兰时动作停顿,面上露出了一抹温和笑意。

  “怎来的如此迟?快坐下吧。”

  来人应了一声,便随意选了个位置落座。

  林箊目光定定地望着来人,心下一沉,端着酒杯的手慢慢收紧。

  他竟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