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丫头睡醒了,却一直蹲在床角,怯怯地缩成一团,两只水漉漉的眼睛从手臂的缝隙里看出来。但凡有脚步声响起,她总是吓得一哆嗦,如同受了惊的小鹿。

  姜亦雪轻手轻脚地掀开床幔,就见到那小姑娘似乎是吓得又往后瑟缩了一下。

  于是,姜亦雪转身给宋溪递了个眼色,让宋溪先在外面等着。

  宋溪撇了撇嘴,眼神里略微有些幽怨,最终还是赌着气停住了脚步,在外间的椅子上坐下了。

  桌上的茶是冷的,椅子坐起来也不舒服,宋溪总觉得环视一周,哪儿哪儿都不喜欢。

  快玉楼服侍姑娘们的小丫头战战兢兢上前给宋溪换茶水,语气里都有些哆哆嗦嗦的:“大人,这是刚换的新茶……”

  她怯怯地托着手里的托盘站着,半挽起来的袖子露出半截小臂,上面满都是青青紫紫的伤痕。

  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的,年纪虽小,却看得出有几分姿色。

  这种地方的丫头都是小小年纪就被买进来,年纪小的时候服侍姑娘们,年纪够了就可以接客了。所以在买丫头的时候,也会刻意挑一挑样貌。

  她的年龄也到了可以接客的时候了,按这种地方的规矩,若是不愿意,少不得几遍毒打。并且是只伤肉,绝不伤了皮的打法,打得人痛不欲生,却不会留下分毫的伤疤,免得影响日后的价钱。

  但是再好看的姑娘在宋溪眼里都没有姜亦雪好看,她之所以注意到这个小丫头,是因为她眉眼之间有些熟悉。

  想了好久,宋溪才从脑海里翻出了尘封已久的回忆——这小丫头和小时候的黎婉有六七分相像。

  当年宾娘带着黎婉离开岭山镇,自此之后宋溪就再也没得到过黎婉的消息,就连记忆似乎都模糊起来了。

  宋溪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太久,小丫头也不知道该不该退下去,急得都要哭了:“大……大人……我外面还有其他的活要干……”

  宋溪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头一愣,垂着头怯怯地回答道:“大人,我叫黎姗。”

  “黎婉是你什么人?”

  小丫头一愣,瞪大了眼睛看了过来:“大人认识的我姐姐?黎婉是我的姐姐,只是我并不记得姐姐了。因为她离开家的时候我还很小……”

  黎婉确实有一个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当年她被继母卖到青楼,中途逃了出来,偶然拜入玉清宗之中。当时她和宋溪曾说过,继母在有了妹妹之后,就容不下她了,在把她卖出来之前,也经常欺负她。

  宋溪看着眼前柔柔弱弱一身伤的小姑娘,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黎婉是我的朋友。”

  黎姗吓得面色顿时一片惨白,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大人,母亲做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那时候我年纪还小,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母亲欺负姐姐的事情。当年是我们对不起姐姐,但是现在我也和母亲断绝了关系……”

  宋溪没想着为难黎姗,能看得出,她的生活并不如意。黎婉说过她父亲很想要个儿子,所以当继母要卖掉女儿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一点点阻拦。黎姗能出现在这种烟花之地,似乎也不必多说些什么,一切已经了然了。

  宋溪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起来吧,我知道和你没有关系。过了今日,你就离开快玉楼,自己去谋个生计。”

  就算是亲生的,黎姗幼年的生活恐怕和黎婉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

  黎姗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咬了咬牙,怯怯地问道:“大人,姐姐她……是不是还活着?您能不能告诉我,姐姐她现在还好吗?她在哪儿?”

  宋溪摇了摇头说道:“她应该很好,但是我不能告诉你她在哪儿。肯不肯与你们相认,应该由她来决定。”

  “我知道了。”黎姗的眸光顿时暗了下去,躬身道,“多谢大人还我自由,我先下去了……”

  “等等。”宋溪却忽然喊住了她。

  黎姗跪下来的时候,脖子上带着的吊坠滑了出来,此刻在衣服外面分外显眼。吊坠的正中央是一颗玉珠,但是并不清透,里面盘踞着一层层的幽暗之色,恍如流沙一般的暗色缓缓流动,流转之中似乎带着玄奥的规律。

  宋溪的神色有些凝重:“你脖子上的东西,可以拿下来给我看看吗?”

  姜亦雪掀开床幔坐在了床边,然后细心地回身重新拉好了床幔才轻声说道:“别怕,你还记得我吗?是我把你救出来的。”

  那缩在床角的小姑娘偷偷把手臂间的缝隙打开了一点,顺着缝隙往外偷偷地看,看到是姜亦雪,才游移不定地说道:“姐姐?”

  见这小姑娘还认得自己,姜亦雪松了口气,并没有直接问她能够免疫尸傀毒药的事情,而是先问道:“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没事了,我们已经把你救出来了,背后的人也被我们抓到了,你安全了。”

  “我安全了……”小姑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美好的记忆,忍不住抖了一下,然后喃喃自语重复着,“我安全了,我安全了,没事了,坏人被抓了……”

  良久,她忽然扑过来,抱着姜亦雪的胳膊哭了出来:“姐姐,那些和我关在一起的人都是正常人,但是后来他们一个个都疯了,他们吼叫着,还会咬人打人,我怕我也会变成那样的怪物……我家里的人肯定都在找我,他们也肯定急疯了……”

  这个时候还是让她哭出来比较好,只是……姜亦雪抬眸看了一眼毫不隔音的床幔,忍不住摇头笑了笑,只是外边的小野狼又要听到了,回去之后还要哄自家的醋坛子。好在宋溪一直都很好哄,亲一亲就不生气了。

  哭了许久,小姑娘肚子里传来咕噜一声,她也有些不好意思,手指互相搅着衣袖:“姐姐,我有点饿了……”

  很有礼貌,也很得体的小姑娘,垂眸脸红的样子有些可爱,姜亦雪轻轻笑了笑:“我让他们准备了吃的,一会儿就送来了。”

  姜亦雪怕引起她不好的记忆,刻意让声音保持着温柔的语气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谭欣。”小姑娘顿了一下说道,“我父亲是明志城内谭家商行的老板,他肯定也在找我,您能不能帮我给他送个信?”

  谭家商行……姜亦雪想了想,进城的时候她看到过这个招牌,不是很大的商行,但是却在主街很好的位置上。想来谭欣也算是个富家小姐,从小被娇生惯养长大的。她也是偶然被祝乐歌的手下抓了过来,没见过这种可怕的场面,想来也是被吓坏了。

  姜亦雪点了点头:“好,我会让你父亲来接你回家的。但是我有个小疑问,你为什么能够不受那种毒素的影响呢?”

  顿了一下,姜亦雪继续说道:“或者说,你觉得你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我不知道……是这个吗……”谭欣说着伸出了手腕,她的腕子上绑着一根红绳,在绳子的正中央是一颗玉珠。

  红绳是寻常人家可见的普普通通的红绳,但是这玉珠就有些与众不同了,玉珠子上没有半分灵气波动,却能隐隐看到其中缓缓流动的暗色流沙,流沙在玉珠内部流淌,仿佛是活过来了一般。

  谭欣说着:“这是前段时间在送来的货物里夹杂着的小玩意儿,我看着好看,就问父亲要了过来。我父亲见多识广,可是他也不认得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非常坚硬,怎么都砸不破。我喜欢它,所以就贴身带着。如果说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就只能是它了。”

  “你手里也有幽冥珠?”床幔骤然被掀开,宋溪上前一步握住了谭欣的手腕,皱紧了眉,“你家里还有这种珠子吗?”

  谭欣被宋溪吓得一愣,不过她还记得当时在地牢里,宋溪是和姜亦雪一起救她出来的。虽然宋溪很凶,身上的杀气吓得她有些忍不住想要往后躲。但是她也知道这也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有些胆怯地轻声道:“没有了,这是夹在珍珠堆里的,就这么一颗黑色的,我看它好看,就收起来了。后面我想再找,翻遍了所有的珍珠匣子,都没有找到第二颗。”

  “幽冥珠?”姜亦雪微微一怔,从这东西的名字似乎就能判断出来,这东西好像和幽冥子有关系。

  两颗珠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手心,在日光下,其中的墨色流沙似乎在熠熠闪光。宋溪掌心弥漫出幽冥之力,缓缓被包裹的幽冥珠融入了宋溪的手心,在她的手腕上凭空出现了一条手串,只是手串有些寥落,上面只有两颗珠子。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宋溪已经把谭欣送走了。她垂眸盯着手腕上的幽冥珠,眉间轻皱,像是陷入了思索。

  姜亦雪问道:“这东西你认识?”

  宋溪点了点头:“前世我拿到幽冥子前辈的传承之后才创立了幽冥宫,这辈子我却一直没有去幽冥子前辈的传承之地接受传承,并不是因为我不想去。而是因为我也不知道传承之地在哪里。”

  “你不知道?这怎么可能?”

  “幽冥子前辈就是陨落在幽冥宫之中,但是幽冥宫的位置是漂浮不定的。只有手握幽冥珠串的人才能感知到幽冥宫此刻的位置,也才有机会进入到幽冥宫之中……”宋溪停了一下,继续说道,“前世我在一场拍卖会上偶然得到了幽冥珠串,我今生也一直在关注,但却一直没有消息。没想到它居然是碎裂成了一颗颗的珠子。”

  依照幽冥子那等强者的手段,就算最后是走火入魔,忽然去世,他也能在最后一颗从容安排好自己的传承。这幽冥珠不是灵器,没有任何灵力波动,任何人看到都只会以为是眸中比较特殊的宝石,并不会意识到这居然就是幽冥子传承的钥匙。

  它没有灵力气息,也就意味着无论宋溪多么神通广大,都不可能用灵力探查的方式找到。

  这更像是幽冥子提前布置好的一个局,等到合适的机会,这些散落的珠子会逐渐汇聚起来。而那时,也是幽冥子真正选中的传承人出现的时候。

  宋溪皱眉想了想,说道:“算起来,离前世我找到幽冥宫的时间也很近了……”

  只是这两颗珠子出现在她面前,出现得太过巧合,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安排好了这一切一样。

  不过姜亦雪担心的问题总算是得到解决了,谭欣身上的尸傀毒素其实是被她手腕上的幽冥珠吸走了。如今宋溪手上有两颗幽冥珠,那些中毒不是特别深的人,大半都能用幽冥珠救回来。

  只是,宋溪现在并不想直接搞出来这么大动静。毕竟祝乐隐是祝乐歌的哥哥,若是让他知道她们抓了他的妹妹,难免会在炼制续脉丹的问题上西灰暗了偏差。

  宋溪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能先把这两颗珠子收了起来,抬眸朝着姜亦雪伸出了手:“师姐今天辛苦了这么久,是不是累了?”

  这人……总还是这么细心的。姜亦雪忍不住轻轻一笑,正准备顺着她的力道靠在她身上,却忽然顿住了。

  宋溪的衣服是玄色的,边缘是嵌着一圈浅灰色的滚边,那一点点胭脂沾在衣料上并不显眼。

  可是,姜亦雪一垂眸就看到了。脑海里又浮现出祝乐歌抱住了宋溪的那一幕。

  姜亦雪想要忽视,但是自从发现了之后,就怎么看都怎么觉得不顺眼。无论如何随眼看过去都觉得那抹艳色格外显眼。

  姜亦雪脸上的笑逐渐收了收,冷声道:“把衣服脱了。”

  宋溪一愣,眨了眨眼,眸子里满是惊讶:“真的?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