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伴着夏日蝉鸣,灶火早早生起。
祈泠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甫一坐直就觉腰酸背痛浑身跟散架了一样,她从没睡过这么难受的觉。
动了动劳累的筋骨,祈泠翻了个身,再次闭上眼,虽然睡得不舒服,但她还是选择趴着继续睡。
吱呀一声,阳光照入。
“还睡呢,起来了。”
门被完全打开,阳光暖洋洋的,祈泠没什么反应,下一息,薄被被掀开一角,一张脸怼到她跟前,伸手就晃她。
“快起来,婆婆已经去县衙了。”
祈泠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拢了拢衣襟慢腾腾地坐起身,“嚷什么,又不是回来了。”
“在她回来之前,我们还是先躲起来为好。”平贝怀里还塞着几个热馒头,递给祈泠一个自己咬一个。
祈泠不理解,“为何要躲起来?”
“万一她不是去报信,而是去告密,我们不就完了。”平贝含含糊糊地咬馒头,空闲的手去拽祈泠袖子。
祈泠岿然不动,“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那要是你写的那几个字被人看穿了,县令怀疑来历找过来怎么办?”平贝继续找漏洞。
祈泠丢开她的手,赶苍蝇一样赶她,“乌鸦嘴,一边去,我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县令要是能看出来东宫就让给他住!”
见她安坐如山,平贝满脸忧虑地咬馒头。
“别吃了。”祈泠嫌弃地把馒头丢还给她,拎起外衣边穿边使唤她,“弄几个包子去,我不要吃窝窝头。”
平贝嘟囔,“顶好的白面馒头都入不得口。”
“眷眷给你的银两供我顿顿吃山珍海味都花不完,你个小奸商,成天克扣我。”祈泠板着脸,又推她几下,“快去,别磨蹭。”
平贝灰溜溜地出去了,祈泠把里扣一颗颗扣上,展露一角的阳光洒在外袍针脚细密的金线上,更衬得金光灿灿。
房门吱呀,藏在阴影下的冷峻面庞显露无余,晨风拂过,不带半点暖意,反透着山谷的幽冷。
祈泠坐到院里的石凳上,眸光涣散。
不到半个时辰,热腾腾的包子出炉。
满满一屉包子搁到石桌上,雾气飞舞,平贝把一双筷子塞到祈泠手里,打断她紊乱的思绪。
祈泠掀了掀眼皮,又把筷子还给她,徒手拿了两个包子,眉头一皱,“怎么这么小?”
“蒸得快。”平贝一脸老实。
祈泠一口咬了半个包子,“还是素的。”
“没肉馅。”平贝勾头,手指不安地交缠。
祈泠重重叹口气,又拿了两个,“行了,余下的你自己吃,别在这呆着,我不想看见你。”
“那我去哪……”平贝小声。
祈泠满脸不耐,“想去哪去哪,反正别在这呆着,看见你就烦!孤造了八辈子孽才碰见你!”
莫名其妙被吼了一顿,平贝不敢吭声,也不敢辩驳,这人一向阴晴不定的,跟那些个达官贵人一模一样。
“别以为我瞧不出,你躲在心里头骂我。”祈泠拂了拂袖,面若冰霜,“快滚,一得空我就把你扔了。”
平贝一时愣了神,哪怕之前在马车里祈泠也只是倨傲不认人,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
祈泠埋头啃包子,不再看她一眼。
平贝吸吸鼻子,扭脸跑了。
一口气吃光四个素包子,祈泠还是饿得慌,左右看了看,最后钻到厨房里又找到两个白馒头。
白馒头冰凉冷硬,如同在啃石头,祈泠暗自埋怨平贝,热都热了,还不知道把所有馒头都热完,故意让她吃冷的吗?
正嘀咕着,一个影子晃悠过来。
几个素包子晃到眼前,平贝盯着她看,却没说什么,只是把包子递到她手边。
祈泠面上挂不住,没接,平贝劈手夺了冷馒头,“这是婆婆做的剩下的,我没蒸。”
“与我何干。”祈泠别开头。
平贝把包子塞她手里,默默走开。
祈泠看看包子又看看平贝的背影,叹了口气,小口小口地吞咽下去,勉强果了腹。
烈日流转,直到升到最中央时,老妪回来了。
祈泠立即起身,目光看向她身后,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她是一个人回来的。
“都妥当了。”老妪道。
祈泠搀扶她坐下,“县令没有怀疑吗?”
“你亲笔写的字,我亲自送的信,他怎么可能怀疑。”老妪颇有些得意,腰板都挺直了不少。
见她这么说,祈泠总算放下心。
“如此,静等几日,我就能走了。”
老妪一怔,“那么快?”
“河道十几年前就挖好了,现下不过是重新疏通,当然很快。”祈泠笑吟吟的。
老妪神色怪异,不解道:“那你来此,只为了疏通河道不成?别的什么,都不求?”
“我的目的地并不是这里,我是要往西南云州去的。”祈泠面上挂起一丝疑惑,轻声问,“您以为,我要求什么呢?”
老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小五他姑姑就是嫁去了云州,当年小五忍不了流言蜚语万里迢迢去投奔,后来又在那里考中了举人贡士,因而,他属云州出身。”
“我知道,所以呢?”祈泠这次是真的困惑。
老妪重重叹口气,“他姑姑有个女儿,比小五小一些,现下居云州秦国公府,膝下有个幺儿。”
“你是说……”祈泠浑身一震,满眼不可置信,“我舅舅纳的那个妾,就是孟溢之表妹?”
老妪轻轻点头。
“怎么可能这么巧!”祈泠烦躁地抓了抓发顶。
老妪扯了扯她的袖子,拉她坐下。
“丫头,别怪老婆子说话不中听,秦氏远在西南,你活了这二十年也不见得见过他们几回,一旦女儿身暴露,你真的觉得他们会不顾一切站到你这边吗?”
祈泠面沉如水,五指收紧,“没有人会无端无条件支持你,哪怕你们血浓于水。”
“这就对了。”老妪抬起枯瘦的手搭到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回头是岸啊,也因你是女儿身,他们不会太过苛责你,许还能安稳后半生。”
祈泠慢慢抬起头,“我宁可死。”
青年眼中尽是坚韧,老妪默然。
“您不必再劝我了。”祈泠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微微躬身致礼,“多谢您告诉我这件事,我会慎重的。”
老妪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说什么。
平贝小心翼翼地冒头,“要走了吗?”
“快了。”
.
五月十三,河道正式疏通,不到半天,上游的水就涌入干裂的河道,往下奔涌而去。
这条挖出来的河道连接的是江南错综复杂的水系,往年洪水直接泛滥悬州大地,流到江南时已分化为涓涓细流,平和地滋润鱼米之乡的肥沃土地。
而今年……
一出山,祈泠就被堵住,一队官兵打扮的人恭恭敬敬地请她上马车,平贝如临大敌地挡在祈泠身前。
“无碍。”祈泠往前一步越过她,泰然自若,“你们大人可真慢,现下才到悬北,我等得黄花菜都凉了。”
为首的官兵面色严肃,躬身致歉,“大人公务缠身,望公子体谅,请登车。”
平贝拉住祈泠胳膊,警惕地护着她登上马车。
行驶之间,平贝几乎是咬着她耳朵说话,“等会我拖住他们,你趁机逃走,不用管我!”
“你……拖住他们?”祈泠挑了挑眉,往后靠了靠,“别离我这么近,我有主了。”
平贝焦急地揪住她衣襟,“不管怎样,你先走。”
“我干嘛要走?”祈泠拂开她的手,嫌弃道,“都说了别离我这么近,怎么就不听劝。”
平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祈泠整了整前襟,瞥了眼她着急忙慌的模样,“我怎么会认识这些小兵小卒。”
平贝又贴着她吼,“那你还不走?”
“不许挨着我。”祈泠推开她。
平贝铁青着脸,祈泠勾头笑,“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这些人没有恶意,不必担心。”
小姑娘哼都没哼一声,抱着胳膊缩到角落里。
“开个玩笑而已。”祈泠耸肩,斜靠在车厢里,“不过,你确实离我远些比较好。”
平贝闷闷的,“我又不喜欢你。”
“最好如此。”祈泠揉了揉眉心,微微阖眸,“否则,我不确定会不会用你做些什么。”
平贝咬了咬唇,哑声,“我一个孤女,比不得世家大族的小姐,想来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
“确实。”
车厢内沉默下去,直到车轮停止滚动。
“公子,到了。”
车帘掀开,祈泠跳下马车,平贝跟着下去,面上浮出讶然之色,她们居然到了……县衙?
为首的官兵领着她们从正门进去,祈泠刚走几步就听到正厅传出的交谈声:
“大人,下官实在是压不住了,求您救救下官吧,这可是左相大人下的令!”这是孟县令。
另一个男声沉稳平和,“你是一县之长,闹腾的不过是些刁民,怎么就压不住了?既是左相大人之命,你更该往死里压,若压不住,往小了说,是你无能,往大了说,那就是左相大人颜面扫地。”
“大人……救救下官!”
祈泠踏进去,“县令大人这是怎么了?”
闻声,孟县令猛地回头,“你……你你你……”
“我怎么了?”祈泠勾了勾唇,自来熟地寻了个位坐,“县令大人看见我怎么跟看见鬼一样?”
孟县令扭头看向上座的男子,“大人……”
上首的男子三十来岁,抬步离座,掀起衣摆弯膝,“臣,悬州刺史宋先忧,叩见太子殿下。”
祈泠摆手,“免礼免礼,宋大人一路辛苦。”
宋先忧起身,挪步到她身侧,恭敬垂头。
孟县令左看右看,苦着脸跪下,“臣叩见太子殿下,臣还以为您……殿下既平安,臣这就传信给公公及太子妃殿下,想必他们还未走远。”
祈泠皮笑肉不笑,“还漏了五殿下吧?”
“臣不知殿下何意。”
祈泠冷哼一声,“你也不用知道。”
宋先忧拱了拱手,面色从容,“火.药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炸山,只等殿下示下。”
“你看着办就好,孤不懂这个。”祈泠斜睨着眼看向孟县令,轻笑,“县令大人,你确定五弟已经回京了吗?”
孟县令伏地顿首,“臣不知。”
“就算没回也无碍。”祈泠动了动脖子,起身,“反正,县令大人你暂时是传不出消息给他了,而且,他死盯着孤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孟县令依旧道不知。
“宋大人,借一步说话。”祈泠无意与他纠缠。
宋先忧做个请势,官兵同时围住孟县令。
“宋大人可知秦国公府那个妾室的来历?”祈泠神色幽幽,眸光闪烁,“那个让舅舅宠妾灭妻,近年昏聩无边的女人,还有那个十来岁的小崽子。”
宋先忧微微一愣,没料到她会问起秦国公府的事,老实道:“据臣所知,那个姨娘只是商贾出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背景。”
“她是孟溢之的表妹,孟溢之自云州科举就是投奔了她家。”祈泠直接把老妪告诉她的事全部告诉宋先忧。
宋先忧面色一肃,“此事臣确实不知。”
“传信宋相,想办法让此事传到父皇耳朵里。”祈泠掐了掐手心,嗓音里压抑着兴奋,“若利用得当,我们就多了一成胜算。”
宋先忧颔首,并不问为何。
祈泠握紧拳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尽管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一件坏事,可在她父皇眼里,这对孟溢之来说才是祸端。
毕竟,皇帝的目的是要摧毁世家,而不是让一方得到所有世家的支持继续盘踞,若那样,他就没有必要把祈泠送上太子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