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头一个丈夫是个穷秀才,直到挖坑埋了那天也只是个秀才,第二个丈夫则是个膘肥体壮的屠夫,家里养的猪也都肥头肥脑的,她和屠夫第一个儿子出生时,秀才还没埋坑里,甚至,亲自给这个儿子启了蒙。

  至于为何知道这儿子定是屠夫的,老妪没说。

  唯一的女儿出生时,秀才已埋了九个月。

  又过了七八年,老妪二嫁屠夫,不到五个月,孟亏就出生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沸腾起来。

  “你爹……孟盈,原也是读书的。”老妪怅然地望着天,转动迟缓的记忆,“但他没考中秀才,就去做小买卖了,后来才成了杀猪的。”

  老妪是童养媳,从小被卖到孟秀才家,和秀才以及屠夫都是一起长大的,秀才呆板,屠夫机灵,偏偏,考中秀才的是秀才。

  当然,秀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该穷还是穷,每当揭不开锅的时候,老妪都会腆着脸去求杀猪的屠夫,跟他讨点下锅的米。

  一来二去,水到渠成。

  秀才只顾读他的圣贤书,梦想着有朝一日中举人考进士当大官光宗耀祖,至于被饿死的爹娘孩子,他是一概不管的。

  可老妪没法不管。

  屠夫打着光棍养她和一家子,拼尽全力供孟溢之读书,金榜题名的信递回这个小山村时才终于合上了眼。

  “那年头,为了填饱肚子,什么事做不出来,你五哥读了书,知晓了礼义廉耻,说什么一女不侍二夫……可没二夫,就没他孟溢之。”老妪云淡风轻地结了尾。

  这并不是什么复杂的故事,只是迫于无奈的妥协,老妪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可她也没法去苛责认为她错了的儿子们。

  孟亏还是梗着脖子,“宁无此身。”

  “那就先让孟溢之辞了相位重回娘胎!”

  孟亏怒视祈泠,“与你何干!”

  “掌一国相印,治一国之政,只要是大启百姓,就都与他孟溢之息息相关。”祈泠义正言辞。

  孟亏的拳头握得咔咔响,几欲挥到她身上。

  “六儿,人家没说错。”老妪拽着孟亏的衣角,努力挺直佝偻的背,“她若犯了错,你就送她去衙门,让县太爷惩治,万不可动用私刑。”

  孟亏阴恻恻的,“也对,县令大人被她耍得团团转,若知道了实情定是欲除之而后快。”

  “娘跟你一块。”老妪忙道。

  孟亏嫌道:“你走得慢,耽搁大事。”

  “背个老母能耽误你什么大事?”祈泠冷嘲。

  孟亏又要发作,老妪拦他,“背我出了山,到大路上就好走了,回时就不劳你了。”

  换作寻常人,听了老母这话定是面红耳赤忙表孝心,可孟亏只是冷哼一声,老大不愿意地伏下.身子。

  老妪攀上他的背,趴好后拍拍他。

  一老二少就这么上了路,祈泠跟在后头,“你方才说我夫人,她现下还在衙门?”

  “夫人?假凤虚凰忤逆人伦,你居然还有脸问出口?”孟亏火气大得很,句句都能撕裂祈泠脸上勉强维持的平和。

  老妪按住他的肩,“行了!走多宽管多宽!”

  “孟公子,希望你到了我夫人跟前,也能这么嚣张。”祈泠皮笑肉不笑,这狗杂种,真想一刀一刀剐了他。

  孟亏嗤声,“一窝鸡鸣狗盗之辈,什么秦家公子姬家小姐,全都是骗子!等到了地方第一个宰你!第二个就宰你那姘头!”

  青筋暴起,阴色几乎成实质。

  老妪从孟亏背上滑下来,手臂搭到祈泠身上,“老胳膊老腿的,还是下来走走吧,丫头,你瞧那花开得好不好?”

  “好着呢。”祈泠低声答。

  老妪含笑哎了一声,“再瞧那个呢?”

  “也好着呢。”

  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孟亏眼观鼻鼻观心,也不多吭声了,只盯着祈泠防她跑了。

  然而,祈泠还是跑了。

  刚踏出孟家村的地界,祈泠就松开了老妪,孟亏甫一拔腿老妪就跌到地上哎呦着扯住他衣袖。

  青年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中,孟亏气得跳脚。

  而从树林里钻出的祈泠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迎面撞上了等候多时的皇帝暗卫,几下便擒住她。

  太监掐着嗓子行礼,“臣来迟,太子殿下受苦。”

  “孤之苦,源公公。”

  太监并不在意她困兽犹斗的怒目,只是恭恭敬敬地请她上马车,祈泠只是恶狠狠地踹了一脚。

  “委屈殿下,待出了悬北再为殿下换车马。”太监躬着身子,毕恭毕敬,连眉毛都没有抖一下。

  车帘落下,祈泠一头栽到软榻上。

  许久未见的夜九怀抱长剑直挺挺地坐在她对面,幽深的眸子死死盯着她,给她尚未发芽的再度出逃计划雪上加霜。

  祈泠冷笑,“一群疯狗。”

  “是给您看家护院的狗。”夜九出乎意料地出声,冷硬的长剑剑柄贴着她的面颊,“殿下,守着家,没人会到处奔波着抓您。”

  祈泠斜卧在软榻上睨她,回到监牢里,尊贵的储君傲慢又乖张,“没有陆莲,你们这群废物压根寻不到孤。”

  “您的踪迹来自五殿下。”夜九敛眸。

  祈泠轻蔑地嗤了一声,后脑枕着双臂,身子陷在颠簸着的柔软的榻上合了眼。

  “我们还要去寻太子妃殿下。”夜九最后道。

  软榻上的人呼吸均匀,睡颜恬静。

  .

  原本还算拥挤的悬北街道此刻万人空巷,流民更是消失得干干净净,整座城空得吓人。

  马车停下,太监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祈泠哼出一声鼻音,“人都出城去了。”

  “出城作何?”太监蹙眉。

  祈泠懒懒地翻了个身,“怎么,五弟没告诉你们他要大义灭亲吗?咱们五殿下可真是高风亮节。”

  太监没懂,拧眉思索。

  “不必想了,最多再有半日,人就回来了。”祈泠揉着惺忪的睡眼,又是一副笃定的口气。

  太监伏地,请她下车。

  踩着人凳下了马车,祈泠没骨头地倚着夜九。

  太监垂手,“殿下,太子妃在何处?”

  “孤怎知。”祈泠掀了掀眼皮,嗓音低低的,“五弟既知晓孤的踪迹,想必更清楚太子妃的。”

  太监微微一笑,“既如此,那便不寻了,臣等找到殿下便是不违陛下旨意,太子妃不过是顺带。”

  “好一个顺带。”祈泠面色沉静,转身上了马车。

  太监躬身致礼,暗卫调转马头。

  “等等。”

  太监摆手,“殿下有何吩咐?”

  “去县衙找一个叫平贝的小姑娘带过来。”冷冷淡淡的命令从车内传出,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

  太监顿了顿,“遵命。”

  不多时,马蹄便行至县衙前。

  祈泠没下车,太监领着两个暗卫进去,没一会就把平贝从后院揪了出来送到祈泠跟前。

  小丫头满眼惶恐,不知所措地立在马车前。

  “上来。”

  平贝猛然抬头,熟悉的嗓音让她的心跳得更快了,手脚并用爬上马车后酸着鼻子瞅祈泠。

  祈泠半靠着小案,“说说吧,这几日生了何事?”

  马车外的太监竖起耳朵,夜九也扭头盯着她。

  “姐姐她……她不要我了……”平贝刚开口就抽噎起来,衣袖蹭满一串串的泪珠子。

  祈泠一动不动地觑着她,“嗯,然后呢?”

  “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平贝颤巍巍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祈泠眼中满是疏离,这比姬以期完全陌生的目光还可怕,后者可能是失忆了,而前者……

  祈泠只是递给她一杯茶,自己也啜了一口,神色淡漠地等她自己平静下来。

  夜九垂下眸子,抱紧了长剑。

  平贝一抖一抖的,眼睛不再看祈泠,这个昔日的所谓姐夫仿佛回到天上做了神仙,而她这个人间的稻草似尘埃般被无情拂开。

  祈泠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杯盏,“小丫头,你运气挺不错的,孤和太子妃微服私访,好心捎你一程,如今太子妃失踪,你若能助孤寻到她,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富贵度日,不必再受奔波维生之苦,如何?”

  平贝眼睛睁得大大的,祈泠一连串的话如同惊雷劈到她身上,她只能艰难地从中捕捉到几个陌生又熟悉的字眼。

  太子妃……真是天边上的人呢。

  “如何?”祈泠重复道。

  平贝张了张嘴,还是怯生生地喊她,“姐夫……”

  祈泠似笑非笑地瞥她,平贝抿直了唇,夜九生硬地提醒她,“你该唤殿下,太子妃也非你姐姐。”

  平贝抱住自己,一声不吭地缩成了球。

  没过几息,一个冷硬的东西就戳了戳她。

  平贝慢慢抬起头,冰冷的剑鞘停在她前额处,祈泠单手执剑,嗓音低下去,“孤没那么多耐性。”

  迎着长剑,平贝反而平静下来,抹了两把眼泪颤声叙述起她在祈泠摔下山后的所见所闻。

  原来,当天陆莲就驾驭着姬以期回了县衙,而后不知与县令说了什么,县令大怒,直接把她关了起来,而到了夜里,她又被县令恭恭敬敬地请出来,待白日,县衙里骚乱了一阵,许多县里的官吏和孟氏族人汇聚一堂,吵闹不休。

  一连吵了一天一夜,县衙里才安静下来,之后的两日,陆莲和县令早出晚归,而到了今日,几乎全县的男女老少都出城去了,据蔻小姐说,他们去了悬河边上。

  “赛龙舟吗?”祈泠噙着笑。

  平贝摇摇头,“以悬河现下境况,会被淹死的。”

  “怕淹不是好手。”祈泠轻笑,把长剑扔回给夜九,“走吧,去看看怎么庆贺这端午佳节。”

  马蹄再起,荒凉的大道上印出一道道轮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