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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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墅里,靳思阙坐在沙发一角,警惕打量着四周。

  “请您稍坐片刻。”为她开门的女人说,递来一杯热水,“暖一暖吧。”

  靳思阙颔首:“谢谢。”

  女人转身离开,又忽而想起什么,朝靳思阙笑道:“我姓顾,叫顾听,是这家人的孙女,家里没什么佣人,你有需要就喊一声,我会很快下来。”

  靳思阙点头。

  客厅安静下来,静谧的令人心底发慌,靳思阙握着水杯,一口水没喝,怔怔看着落地窗外无尽的风和绿草。

  她注意到客厅的茶几包着厚厚的防磕碰软垫,楼梯有个供轮椅上下的滑道。

  家里人很少,客厅桌上散落着一些标识卡片。

  靳思阙拾起茶几上的一张卡片,微微蹙眉。

  时间快中午,靳思阙放下手中冷掉的水杯,这时,身后的楼梯才传来声音。

  靳思阙回头,看清下楼的人后,露出稍许惊讶的表情。

  那张几年前不停造访她噩梦的人脸,如今已经枯败成了皱纸,坐在一张轮椅上,神情呆滞,双目空洞。

  靳思阙:“……他这是?”

  顾听一笑,说道:“老年痴呆。”

  靳思阙:“……”

  玄关的门被敲响,顾听安置好老人,在门口取回一份送餐,她朝靳思阙示意餐桌,“一起吧,让你等久了。”

  靳思阙没有客气,帮她布置起餐桌,顾听去厨房取碗筷,靳思阙悄然打量老人。

  后者似乎并没有认出她,甚至于,连一个专注的眼神都不曾给她。

  “给。”顾听不知何时出来的,手在靳思阙眼底一晃,“没见过?”继而好笑的将碗筷摆在靳思阙面前。

  靳思阙:“抱歉……”

  “没关系。”顾听道,从食盒最底部端出一碗软烂的土豆泥,拌上桌上的清蒸鱼和素炒菜,寻了张小凳子,开始喂老人吃饭。

  靳思阙:“……”

  顾听注意到靳思阙的视线,解释:“基本上已经丧失自理能力了,你不用这么,吃吧。”

  靳思阙便将筷子伸向桌上的菜,她吃的慢,几乎是等顾听喂完老人吃饭后,还陪着吃了一会。

  这期间,老人有时会发出几句以为不明的呓语声,顾听便将他推到电视机前,打开电视,放一个有关京剧的纪录片给老人看。

  “他这样……多久了?”厨房里,靳思阙接过顾听递来的碗筷,用帕子擦干,放进收纳盒里。

  顾听冲洗着碗筷,头也不抬说:“四五年了。”

  靳思阙点头,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听绕过她身边,抽纸擦手,出得客厅老人已经躺在轮椅上睡着了,膝上盖着厚厚的毛毯。

  他似乎有偏瘫的迹象,一只眼无法合拢,身体时而抽搐,无法闭合的嘴流出的口水递到了身前毯子上。

  顾听将老人手送回楼上午睡,“那个,你再等我一会就好了。”

  靳思阙点头,事实上,事情的发展远超她的想象,靳思阙抿唇点头,直到现在都有点回不过神。

  她看着桌角茶几上的包囊物,散在茶几上的卡片,还有方才只能勉强咽下流食的老人。

  ——他得到了报应。

  靳思阙蓦然攥紧拳头,克制着自己几乎因兴奋而微微扬起又紧皱的眉头。

  她呼出一口气,几个快步走到沙发边,拿起那杯冰冷的水一口喝了干净。

  杯底触及茶几,发出沉闷的一声,靳思阙抬起手,捋了下脖颈,她蹙眉一笑,难以置信的再次打量起整个房间。

  她敏感的察觉,较之几年前的宏伟,顾家现在已经没落了。

  “你叫……”顾听下楼,手里拿着一个相框,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保养得当,正在将靳思阙的脸和手上的相框对比。

  “靳思阙。”

  顾听点头,将相框递给靳思阙,“有些模糊了,我看着你眼熟,但我们确实不认识,就想着你是不是在这里出现过。”

  “他还有意识的时候,会经常看这个照片。”

  靳思阙接过相框,那是以前望春楼,一场戏之后,众人围在老人神身周的一张合照。

  “我在这。”靳思阙指着角落那个模糊瘦小的身影说。

  顾听凑过头来,“哦,是么?”

  靳思阙注意到两人之间微妙的距离,她朝后维仰,露出一个浅淡笑容,“嗯。”

  “差别好大。”顾听说。

  靳思阙将照片还给顾听,说:“只是长大了。”

  顾听扑哧一笑,侧眸打量靳思阙,“靳小姐今天来这里是干嘛的γιんυā?”

  “来道歉。”靳思阙说道,“为五年前的事。”

  顾听走到玄关,从门后的收纳格里取出两把黑伞,一把递给靳思阙,拧开房门把手,带着她走出别墅。

  “你就是那个小孩吧。”顾听说着。

  靳思阙嗯了声。

  “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顾听沉思片刻,撑着黑伞转身朝靳思阙看来,似乎在用力回想,最后放弃,“反正,家里对你的评价不怎么好。”

  靳思阙驻足,不过刚刚午后,远郊的天色已经黯淡,沉重的阴霾压在她头顶的天空。

  她目光复杂,问:“顾先生的病和我有关系吗?”

  顾听自顾朝前走去,靳思阙追上两步,才能听清她在风里的声音,“……谁知道呢。”

  靳思阙:“……”

  “他伤了脑袋,住院了半月,医生诊断是皮外伤,但是……”顾听走到别墅后一片丛林后,哪里,两座石碑静立着。

  是坟墓。

  其中一个的墓志铭尚且空着,靳思阙微张着唇,猜测是留给老人的。

  顾听笑着说:“不过那次大家都回来了,他年龄大了,就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全家人友好的讨论了下遗产的问题。”

  靳思阙捏紧伞柄。

  “……你也觉得很丑陋是么?”顾听看着靳思阙,“所以没多久,他就发病了。”

  “和你关吗?”顾听反问靳思阙。

  靳思阙攥紧拳头,低声道:“我只能说抱歉,除此之外我无能为力。”

  顾听:“你来道歉的,道完歉,然后呢?”

  “我重开了望春楼,想请顾家的人出面剪彩,”靳思阙退后,弯下身,朝顾听一躬,“就当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了。”

  顾听目光复杂的看着靳思阙。

  靳思阙始终不起身,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顾听淡淡嗯了声,她才起身,举高伞面。

  顾听已经不在原地,她撑着伞折返,步伐较之来时显得急促,大概是愤怒抑或掺杂着其它情绪。

  风愈大,靳思阙舔过干燥的嘴唇,她压低伞面,轻轻哼笑出声。

  “不送。”走出门廊下,顾听朝靳思阙说,她双眉微蹙,似乎耐心已经在刚才的那场对话里消耗干净。

  靳思阙从包里抽出一张名片:“这是新楼的地址和电话。”

  顾听攥紧名片,骨节泛白,她看着靳思阙,没忍住出声嘲讽,“你胆子很大,就不怕我不答应?”

  “我记得,当年处理你们的事时,望春楼是不准再开张的。”顾听道。

  靳思阙则说:“你也说了当年,我猜顾小姐留在这里照顾老先生,应该也分到了一笔不菲的遗产?这么大的家族,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顾听嘴角微抽,挤出一个扭曲笑容:“你以为我想留下来?”

  靳思阙说:“陈年旧事的是非曲直我想您能够分辨的,你气的,大概是顾家倾颓,我有胆子挑战一个没落的家族威严而已。”

  顾听脸色沉了下来。

  靳思阙:“当年的那笔欠款,真要追究,也不是望春楼的责任,我道歉,也只是为了给大家一个台阶。”

  “我不去又怎么样?”顾听蹙眉说。

  靳思阙看向顾听身后的玄关,她缓缓点头,露出一个笑容:“那我也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

  顾听:“……”

  靳思阙收起伞,递还给顾听,顾听没接,她便立在一旁的石柱上,微微一欠身,“再见。”

  风雪说来就来,靳思阙飞奔在绿草浪海间,她摆动着双臂,身后的马尾扬起一同她的裙摆,鬓发被风拂至身后。

  原来一切早就有了答案……

  原来她所恐惧的早就成了过去……

  如果她能早点勇敢的面对……

  靳思阙疯狂的喘息,她扬起笑容,用力而轻盈的狂奔,身后铺天盖地涌来的滚动的云潮被她远远抛在脑后。

  车门被猛的拽开,车身一颠簸,出租司机猛的回神朝后座一看,靳思阙的脸颊因激动泛红,一双眼睛亮如星辰。

  司机寻思是捡钱了吗?“呃……”

  “谢谢您。”啪的,靳思阙双手合十,“谢谢您!”

  司机:“……那,那回市区了?”

  靳思阙点头,随即拿出手机,她几乎是无意识的滑到吕妐婇的号码,临电话拨出前,方才想起吕妐婇可能在忙。

  她攥紧手机,反手将其按住膝盖上,双腿因激动而微颤,靳思阙看向窗外,风起,草浪如扩散而去的涟漪,涌向无边无际的远方。

  远到看不见尽头。

  靳思阙抚上车头,车窗里泛起淡淡的水汽,她莞尔,在上面画了一颗心。

  两分钟后。

  手机叮咚一声。

  会议还在进行,方志明的发言准备充足,在政府机构面前,更是以一种稳重可惜的姿态有力的推进着整个流程。

  吕妐婇翻转手机,看到靳思阙的来信。

  她思忖片刻,拾起一边的水笔,在面前的纸张空白处,画下一颗心,静音拍照。

  「会议中」

  「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