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这几日, 天韵格外安分,每天曙光初现时,便拎着篮子去天池边栽雪莲。
栽雪莲并非容易活儿, 须得先以法术探知天池边灵力聚集点, 再将此处扫出一处空地, 露出为厚雪覆盖的光裸地面, 要非常小心不能伤害这处的灵力结构, 再挖出一个浅坑, 将雪莲种子安置其中。
待雪地完全接纳这枚雪莲种子,则只需要浇上一点从天池中汲取的水, 整个过程中必须有灵力支撑, 否则水一离开水面就会冻成冰,冰渣子若砸在雪地里, 很容易便会使此处灵力结构遭到破坏。
早先时候,天韵一天可以栽种二十多株, 但最近随着栽种数量增加,每日须得呵护的雪莲数量也在增加,到这几日,她每日最多只能栽上八株, 若是晚上不休, 勉强可到十二株。
她还有两千六百三十二株需要栽种。
狄跃比她动作要慢些,他受罚的总数只有两千,此时仍然剩下一千八百多。
可是这日, 天韵却发现狄跃大不相同了。
以前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天池边陪那只名为‘尹新雪’的鹧鸪姐姐说话, 然而这些天, 他再也不靠近水边,只是在岸上不停地种雪莲, 不停挖坑,不停灌溉,灵力耗费极快,天韵看了都不免替他感到担心。
“你受什么刺激了?”天韵终于忍不住,将他手里的篮子接了过来。
狄跃一转身,只见他眼底红血丝密布,那是他连续许多天不眠不休的缘故。
他这些天一句话也没说,一开口,嗓子就像被砂纸摩擦过那般粗粝:“我要离开天池。”
天韵看向他身后平静的天池,“你不是为了陪鹧鸪才来此处么?怎么现在却要走了?”
天韵拎着他盛放雪莲种子的篮子,陡然发现这篮子比昨日轻很多,天韵视线一扫,立刻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你今天一天栽了四十株雪莲?”
即使是天韵最快的时候,也没可能做到一日栽种四十株。
这得是何等的勤快,才能完成这个数目!
狄跃伸手,让天韵将篮子还给自己:“我要离开天池,这里没有我的小雪。”
“没有小雪?”天韵只好将篮子递给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的魂灵被移了出去?”
狄跃拎过篮子,“小雪根本没有死,怎可能有魂灵来了天池。”
天韵疑惑:“你说尹新雪没有死?那么,她的临终之言怎会被赋语蝶所承载呢?”
“那遗言是谁的都好,反正不是小雪的。”狄跃声音低哑,视线只盯着篮子里剩下的雪莲种子,音色恨恨,“再有,小雪不叫尹新雪,她没有姓氏,就叫小雪!”
天韵半信半疑:“你这许久没离开过天池,如何态度变得如此快?难不成是什么人对你说什么话了?”
狄跃抬眼:“天韵前辈怀疑我妄语?”
天韵:“……我只是觉得兴许你被什么人挑拨了。”
狄跃瞳孔放大:“这话是雨苍前辈告诉我的,雨苍前辈救下了我的小雪,还将她送去药圃养伤,待我能下山之日,必然能证明这些话是真的。难道天韵前辈连雨苍前辈的话也不相信?”
天韵总觉得狄跃这股气来得莫名:“既然你已知晓鹧鸪还活着,应该高兴才是,如何却郁气加身?”
狄跃:“因为我怨恨旧雪大人!”
天韵眼角一眯,露出危险的光泽:“你恨我师尊?”
她的语气瞬间变得强势,令得狄跃忽然反应过来,这株彼岸花前辈正是旧雪大人的弟子,他的话定是犯了天韵的禁忌,他有一刹那的恐惧,但很快他就道:“是旧雪大人亲口告诉我,说小雪已死。”
天韵:“所以呢?”
狄跃:“还是旧雪大人亲口告诉我,说小雪的原名为尹新雪。可旧雪大人根本就是在骗我!”
竟是师尊告诉狄跃的?
然后狄跃又非常凑巧地被安排来天池受罚,偏偏是在天韵偶然发现‘尹新雪’这个名字后没多久。
当时她便感觉狄跃的出现太过凑巧,但她当时不敢相信自己会诞生那般可怕的猜想,于是当她得到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便立刻打消了一切的念头……
天韵隐约感到自己似乎抓到什么,立即追问:“那临终遗言呢!你不是说鹧鸪最放不下山中红花吗!”
今生一场红花梦,来生还做护花人……
究竟是谁要做护花人?
狄跃被她抓住胳膊,天韵力气大得吓人,几乎要掐进他的骨头。
他揶揄地笑了声:“临终之言……哪有什么临终之言!”
天韵:“是你自己说你和鹧鸪一同栽过马缨花,红色的,即便她死去也放不下的红花!”
狄跃甩开她的手:“没有红花!我与小雪一同栽过黄色的迎春花,紫色的南庭芥,白色的石楠花,马缨花只是我们栽过的无数花中其中一种,是旧雪大人故意提及红花,才让我以为小雪放不下老松下的马缨花,可是后来我才想起,最后一次见小雪姐姐时,她说她最期待的是冬季的白梅花。
因为她是鹧鸪,到了冬日是要躲去山谷避风的,总是无缘见到凌雪傲霜的梅花……根本与红花无关!是旧雪大人骗我!”
是师尊在骗狄跃……
狄跃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又骗了自己……
又是恰好在她想要查阅寒羚山册第三卷的时候,师尊提前将第三卷取走了。
原来是师尊。
这一切原来是师尊在摆布。
天韵陷入更深更不解的疑惑,师尊为何要这么做?
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尹新雪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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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冰殿的院中,红梅花瓣翩翩落下。
突然,一只脚踏在雪地里,将花瓣与白雪揉在一起,打破了殿前的寂静。
紧接着红裙落地,一双明眸凝视殿上最高处以冰镌刻的三个大字:饮冰殿。
彭——
饮冰殿的大门被人推开。
殿内一个人缓缓抬起眼睛,只见她的那双单纯的眼睛此时已红肿,两颊留着深深的泪痕。
“天韵前辈……”乌听雨看着突然闯入的人。
“师尊呢?”天韵四下瞥了眼。
乌听雨瘦了许多,如她父亲对她的预言那般,近半月来她因伤心而茶饭不入,瘦了近十斤,原本两颊还有些肉,如今已隐隐能瞧出棱角,若是她父亲在这里,想必会心疼不已。
“旧雪大人去了凡界。”乌听雨声音无比沙哑,比狄跃有过之无不及。
“我来取寒羚山册第三卷。”天韵面无表情道。
乌听雨站起来,走到殿内一个大柱子后,拿出一卷冰简,奉到天韵面前,一字未发。
接过冰简的时候,两人一手拿着冰简的一端,天韵却像冰块一样停顿了。
她这是在干什么?寒羚山册第三卷上载世间所有妖鬼神魔所有生灵的名字,她难道真的怀疑师尊被人取而代之,她真的要从寒羚山册里找出这个叫‘尹新雪’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样的结果。倘若尹新雪是已死之人,那么那只赋语蝶便与师尊毫无关系,师尊还是她的师尊,上辈子到这辈子都是一个师尊,只不过是这辈子的师尊对她更好了而已。
但倘若尹新雪还活着,与寒羚山有什么渊源,或是与师尊有什么渊源,或是更可怕的——是寒羚山的仇人,天韵该怎么办?她该如何去质问此时的师尊?她该如何去捅穿这一切的真相?
乌听雨见天韵迟迟不将冰简接过去,忽然她将冰简塞进天韵手里,自己默默去了殿内深处。
天韵拿着冰简,淬着冰亮的光。
开还是不开?
看还是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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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天韵翻遍了寒羚山册第三卷,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指着找,可是没有。
没有尹新雪这个人。
怎么可能没有?
寒羚山册第三卷记载了九州大陆上所有生灵的名字,上至神衹,下至虫蚁,只要修炼出了神识,有了自己的名字,就会被寒羚山册收录。第三册以‘旧雪’为起始,记载了众生,不可能有漏。
连天韵和天竹的名字都在上面。
那个留下‘今生一场红花梦,来生还做护花人’的尹新雪,竟然没有她的任何记录。
这个尘世里怎么可能没有这个人?
如果这个人从来都不存在,为何师尊要故意透露给狄跃‘尹新雪’这个名字?
为何师尊在得知自己捕获赋语蝶之后,会故意将雪羚十七与自己隔开?
师尊想掩饰什么?
尹新雪究竟是谁?!
看完第三卷后,天韵将寒羚山册还给乌听雨。
递给她的一瞬间,只见乌听雨的视线忽然像呆滞了一样,此刻天韵的眼睛里却亮出一朵鲜红的彼岸花,红得妖冶,仿佛有魅惑之力。
“忘记我来过饮冰殿。”天韵用一种蛊惑人心的声音道。
乌听雨呆呆地重复:“忘记您来过饮冰殿。”
很快,乌听雨眼皮如惫倦至极,竟合上了。
天韵将晕倒的乌听雨靠在柱子上,带上饮冰殿的门离开了。
踏出饮冰殿院门的时刻,院中被她踏出来的脚印消失了,雪地上看不出任何有人造访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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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圃的结界是当年紫檀园主请旧雪下山帮忙设立的,天韵来的时候,很轻松就度过了结界。
紫檀在篱笆后面锄地,袖子挽在肩上,头发也挽了起来。
见到天韵,她原本祥和安静的神情忽然变了。
“你是谁?如何闯进的药圃?!”
此时天韵变化成一个普通修士的模样,她的修为比紫檀高,因此紫檀无法识破她的伪装。
“我是奉长杀峰狄家少爷的嘱托,前来接一位名为小雪的鹧鸪姑娘离开。”
紫檀狐疑地打量她,“狄跃如何知道我这园中有一只鹧鸪?”
天韵:“自然是雨苍姑娘告知的。”
紫檀:“你可有长杀峰的凭证?”
天韵拿出一柄黑色短刀,这是天韵离开天池时从狄跃身上拿的,“这便是凭证。”
紫檀没有接过去,只是扫了眼,便让开一条路:“沿小径直走,见到的第一株桂花树,树下闭眼报上鹧鸪之名,便会有童子来引你前去。”
天韵没作停留,从紫檀身旁走过去。
小径花香极盛,不愧是药圃,凡界已是冬日,此处却奇花异草,鸟语花香,各个季节的花草竞相盛开,想当初天竹就是在药圃角落里浑浑噩噩度过了许多年,直到被师尊从药圃带回寒羚山。
桂花树就在小径尽头,盛开着点点白花,香气无比浓郁。
天韵闭上眼睛,刚要报上鹧鸪之名,忽然闻到一股怪异的香气从鼻子钻了进去。
等到她要屏息已经来不及了。
只感觉四肢如被麻药入侵,意识渐渐散去,腿脚支撑不住,软软倒了下去。
这时,从小径那边走来一人。
紫檀挥手让桂花树精灵收敛掉它那迷障之气,来到天韵身旁。
她低头看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天韵,冷冷道:“我虽不知你是谁,但你既然能穿过旧雪设下的结界,必然与寒羚山有极为密切的关系,来得刚好,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紫檀喜欢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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