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舒意手里掌握着一个病友群, 但凡在他这边接受治疗的人,有个别需求的都会加入群聊,平常他有空的话, 能在群里回复一些关于骨折和挫伤的保养小常识,针对特别护理的人群也会提出意见与建议。

  群的设定是群主同意后方可入群的, 长期不发言的死号他也会清理出去。

  私加他微信的病友每天也有几个人不等, 徐舒意认真看完对方发来的信息提示,才会同意进群。

  不过......

  当徐攸年这个名字突然出现在好友申请里, 徐舒意的脑袋还是空白了十几秒钟。

  他不可能不认识这个人的,徐攸年这个名字从小一直被另外一个名称取代——大伯。

  这是他大伯的名字。

  徐舒意从小也不是一个心思太多的人,如果用一个词语来形容这个亲戚,大概最佳词汇就是——抠门至极。

  徐舒意原本不打算理睬对方,凭借徐攸年一家的所作所为, 也不想跟这个人再沾一点关系。

  可是徐攸年发来的申请说得很清楚。

  【徐舒意吗?我是大伯,家族最近在修族谱, 修到你爸爸这一脉了。】

  多余的话没有说完,可能是对方表述完意思便不愿再讲了,或者是信息栏里有字数有50字的限制。

  总之像一根噎人的骨碴卡在喉咙里,难上难下,硬咳出来一嗓子血,硬咽下去搞不好得开刀处理。

  徐舒意思索再三,点击了加好友。

  然后将手机丢在一旁,专心自己的工作。

  做了一台手术下来,徐医生才想起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重新拿起手机看了一下。

  徐攸年发了一大串60s的语音信息, 表达的意思也很明确,找徐舒意的目的有两个。

  其一是爷爷和奶奶合葬的墓地集体需要迁移了, 徐舒意的父亲虽然去世多年,但徐舒意不能不管自己的爷爷奶奶死后的安身地。

  按照徐老爷子生的三男两女,每一个都曾继承了徐家的遗产计算,起码每家要出15万来买块风水好的地方合葬两位老人。

  还有就是修族谱的事情,徐舒意若想记载在徐家族谱上的话,还得再交1万元。

  徐舒意听完全部的语音,感觉整片头皮紧到发麻。

  十几年没见了。

  他像一个被人喝完丢弃的易拉罐,在各个亲戚踢来踢去的过程中艰难地熬完了高中阶段,距今至少十几年了。

  他以为徐家人早已经把他抛弃了个彻底,没料想要用钱的时候,居然还是能记起来有他这样一号人物的。

  最可笑的是他的大伯,明明有他的联系方式,或者托了无数层关系,才打听到他的。

  也还是为了要钱。

  徐舒意以指尖按摩了一阵胀疼的太阳穴,做了几个深喘,确保自己不会被气晕。

  很好,商靳沉这些年把他锻炼得尤其好。

  以至于无论他多么生气,都可以忍得住。

  徐攸年最主要的意思是,钱要是不交的话,就是你死去爸爸的不孝,自己掂量着看吧。

  直接将他逼在道德的十字架上严刑拷打。

  徐舒意快速回复,【钱是谁来代收?】

  大伯回复很快,【周六在聚德海鲜楼全家见个面,一起讨论后续的事宜。】

  徐舒意默默记下这个地址和具体时间,再次将手机扔到一旁。

  恰好黄忠虎来他门诊办公室窜门,开门便叫着,“小徐医生,你的脸怎么掉桌子上啦?”

  徐舒意双手搓脸,“可能最近有点疲劳过度了。”

  “疲劳还不好办吗?”黄忠虎过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转动座椅,“晚上哥请你吃一顿好的,什么坏心情全部统统消失不见了。”

  徐舒意心说不必了,蓦得又改口道,“黄副主任。”

  “别别别别,”黄忠虎连说四声,“小徐医生你只要一喊我副主任这个名称,准没好事,说吧,是不是这个月工资花得太猛,掀不开锅,准备把哥哥那点利息钱滞后一下?”

  按照徐舒意的人品,黄忠虎完全会同意的,毕竟每个月要收8000的后续款,他也挺担心徐舒意这边经济压力太大的。

  徐舒意笑道,“不是这件事。”他的物欲不高,每个月三千块零花足够了。

  “我之前答应的你周六养生汤,都耍赖了好几周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晚?”

  黄忠虎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用手指着对方道,“我没看错你哦,小徐医生还是蛮有良心的嘛。”

  黄忠虎为了应约,下班后没跟徐舒意一起走,而是冲到理发店洗个头,吹得精神爽利。

  手提着水果篮才去了老房子上,直接被徐舒意在电梯口截胡,转身弄进了商靳沉临时的治疗室。

  黄忠虎心里顿得一憋屈,好家伙,哪里是贴心要请旧房东吃饭,直接是为了利用咱来着。

  徐舒意替两人做了简单介绍,潜台词是告诉对方,躺在理疗床上的正是之前车祸那人。

  黄忠虎心底了然,与商靳沉握了个手,发现对方握手的力量很足,确实像电视新闻播报的那样,年轻有为,器宇不凡。

  商靳沉这时还不知道黄忠虎的真实目的,只知道自己的双腿手术的主刀正是面前这位。

  他的秘书应该跟黄忠虎意思过了。

  所以他这边的意思都是虚浮的,礼节性夸赞黄医生医术高超,并且表示事后还得重谢。

  徐舒意见俩人聊得不错,从消毒柜取出一包银针,递给黄忠虎道,“我还想看看师傅您的施针手法,总感觉前两次的扎针效果不明显。”

  黄忠虎:啊~原来是专门叫我当白劳工啊。

  商靳沉:啊~原来是拿我当小白鼠啊。

  两个成熟男人心照不宣。

  一个躺平任扎。

  一个则对光看了商靳沉最新的骨片,调侃笑道,“小徐,你知道的,没有影像学资料提供支持,我可不敢乱扎。”

  徐舒意全身心投入到效仿学习中,“不然我来施针,你帮我稍微指导一下。”

  哦,那没关系。

  黄忠虎道,“商总您见谅,我这徒弟还是很看重您的病情,否者也不可能请我出山。”

  说话间,二十几根针前后分布在商靳沉的大腿、膝盖和脚背,每扎一下都问商靳沉,有感觉吗?

  针灸其实并不很痛,但是拨筋的那几下又酸楚又揪心,还是挺难受的。

  商靳沉冥冥中感受着扎针带来的酸爽,比起骨头断裂的痛苦来说,这点疼顶多算是蚂蚁啃树。

  仅是微蹙眉回复,“还行。”

  那黄忠虎可不客气了,一边施针,一边给徐舒意做解说,毕竟对方是有针灸基础的,稍微点拨一下即可。

  他道,“你打算通过针灸来逐渐取代药物的止痛性,对于病患来讲是把双刃剑。”

  “之前我有个病患,腰部扭伤,我给他扎了三天针,好家伙,直接从病床上跳地面说不疼了,好了,说什么都不肯再到医院扎针了。”

  “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其实他的扭伤并没有任何好转,恶化成T12扭转骨折,我的针灸技术令他的身体屏蔽了疼痛,疗效太好的治疗,有时候很容易掩盖病情,麻痹我们的判断。”

  向商靳沉问道,“现在感觉两条腿的痛感有没有稍微减轻点?”

  商靳沉对这个黄医生没什么基础认知,不好不坏的,但对方这两手非常厉害。

  黄忠虎叫他动一动脚趾、脚腕、以及膝关节感受一下,商靳沉的痛感明显减轻一些,由衷赞道,“确实好多了。”

  徐舒意看个大概,跟黄忠虎低声道,“我先去烧汤,这边麻烦黄哥你帮忙照顾一阵。”

  商靳沉躺在理疗台上,感受着双腿降低痛感后的灵活,只是瞧徐舒意跟别的男人咬耳朵,稍微有那么亿点点不舒服。

  徐舒意走后。

  黄忠虎继续跟他唠嗑似的施针,同时把小张也叫来看看,说了说自己从医十几年的经验之谈,凭借那根三寸不烂之舌,简直唬得小年轻张口结舌。

  他的说法与徐舒意的略有不同,商靳沉稍微听了听,发现这个人有点真才实干,不过容易混杂在吹嘘中,有点技高一筹的张狂,不似徐舒意的平稳谨慎。

  黄忠虎取掉全部的针,用酒精擦拭了针孔渗出的血。

  朝商靳沉提议,“商总现在应该处于骨折修复期的第三阶段初期,针灸之后应该能减轻部分痛感,在地上慢慢地练习走路了。”

  商靳沉立刻脸色微变。

  他现在能直立上半身坐30分钟,左腿站在地面硬撑两分钟左右。

  完全没有迈开过步子。

  一个人喝滚热的汤水烫到舌头,第二次会下意识只敢喝冷掉的。

  同样的道理,经历过极痛的人,下意识会躲避令自己感到不舒服的动作。

  小张帮忙搭腔说,“徐医生还没有同意商总下地走。”

  “没事没事。”黄忠虎道,“小意他就是太谨慎了,其实你一个堂堂的总裁,是整个企业的灵魂人物,凡遇事都要一马先行冲在最前,我想商总您不可能会忌惮这一点点的疼吧?”

  黄忠虎还想举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文里保尔柯察金的例子,鼓舞一下对方。

  商靳沉已经缓慢地坐了起来,又在小张的帮助下,先用左腿作为支点稳住身体的全部力量。

  而后从一旁取来双拐作为支撑,狠狠地换了口气,用更加饱受痛苦摧残的右腿,往前迈了一点点距离。

  这完全是最为艰难的一小步了。

  商靳沉原本是打算在徐舒意的鼓励下,走出这历史性、纪念性的一小步的。

  结果。

  他被另一个医生的絮絮叨叨惹得不耐烦极了了,自尊心作祟与身体的脆弱互相较量而已。

  适时。

  房门打开。

  徐舒意露出半截身躯。

  商靳沉的嘴角不自觉挂起一点骄傲的弯度。

  看我,小意,看我!!

  徐舒意扫他一眼,毕竟那一小步远远看等于没有任何变化,冲黄忠虎打个手势,意思饭做好了,过来吃吧。

  匆忙地又跑回去看着灶台上的汤锅,不要熬扑锅了。

  黄忠虎也一脸终于完成任务的轻松感,朝商靳沉道,“不错不错,商总您接着练习,我去隔壁吃个饭,您练得差不多也早点吃。”

  跟着徐舒意消失的方向,屁颠屁颠地跑了。

  原地留下小张来回打量。

  “徐舒意!”

  商靳沉一咬牙,硬撑住拐杖,往前准备要再迈一步,如果能跑,他得一脚踹在姓黄的屁股上。

  真没想到,这姓黄的居然是奔着徐舒意来的,他怎么能没看出来?!

  小张跟久了他,能感受到低气压的降临,赶紧牢牢抱住人道,“商总啊,泰山不是一天堆成的,长城不是一天磊成的,咱们还是身体要紧,每天积累一小步,日积月累跨大步嘛。”

  他真的好害怕啊。

  真怕商靳沉打着左腿的单拐,一蹦一蹦地朝两人后面死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