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共婵娟】
眨眨眼,已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
九月中旬的香港还未摆脱夏季的炎热,即使是日头渐沉的傍晚亦能感受到白日的余温。
汗水沿着韩江雪的额角和后颈滑下来,打湿了衣服。他从下午起就开始为晚上这顿饭忙碌,先是出门去市场买菜,接着又一头扎进厨房,一人操办所有的工序,在小小的厨房里辗转腾挪。
万径不会做饭,全程没帮上什么忙,但他能看出做这么一顿饭不容易,于是问说:“做乜唔出去食算了?”
韩江雪正在水池前择菜,闻言,回答说:“年年都出去,腻了。”说完他顿了顿,接着补充一句:“你没在家过过中秋,正好今年大家都在,可以一起吃顿饭。”
霎时间,厨房里只剩下做饭的声音。蒸腾的热气中,汤水在炉灶上咕噜咕噜地滚起,菜叶的根茎在韩江雪的手中折断,发出“咔嚓”一声。
万径半天没出声,只是悄悄吸了一下鼻子,直到那种喉咙发紧的感觉平复下去,他才开口说:“我……”
然而这句话只来得及说了第一个字,就被敲门声打断了。韩江雪头也不抬地踢了一脚站在一旁光看不帮忙干活的万径,让他先去开门。
第一个到的竟然是佐治,只见这人一手一盒Hennessy X.O,进门先把手里的酒放下,然后便自来熟地瘫倒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霸占了电视。
紧接着是Mary和阿鬼,两人是前后脚跨进门里的。
Mary在进门的一瞬间振臂高呼:“我赢了!”然后转头对跟在他后面进来的阿鬼说:“三百块!”
他们估计是碰巧在楼底下撞见彼此,然后不知做什么莫名起了胜负欲,两个年满三十的人像三岁小孩一样非要比比谁先爬到三楼踏进韩江雪家,以至于人都没到门口,就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和叫喊声从走道远处传来。所幸今天是中秋佳节,家家户户都沉浸在团圆的热闹中,所以两人的这番动静并没有引致邻居投诉。
Mary从阿鬼那里拿到赌金后,立刻锁定了万径,欢快地冲上前抱住他,揉着对方的头说:“弟弟——姐姐好挂住你啊。你怎么越长越漂亮了?”
阿鬼见状,开口提醒:“喂,男女授受不亲,你注意点。”
这番话换来Mary一个白眼,不过她抱着万径的手倒是松开了。
客厅里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同电视机里传来的歌声混在一起,使得原本只有两个人住的房子在今夜忽然变得热闹拥挤起来。
“二哥,”Mary一边娇滴滴地喊着,一边冲进厨房,“好耐冇见,要不要帮手啊?”
“你不将我的厨房炸了就是帮忙了。”韩江雪对Mary的热心敬谢不敏。
他对于这几个人的厨艺十分了解,除他以外,勉强算能下厨房的只有阿鬼,其余二人是绝对的厨房恐怖分子。
Mary也只是客气一下,不过被拒绝后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托腮趴在灶台上,直勾勾地盯着忙碌的韩江雪,半晌,幽幽点评道:“识做饭的男人最靓仔,二哥,you’re so hot!嫁给我吧!”
“Hot乜hot啊?”佐治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跟着跑来厨房进行骚扰,使得本就不宽敞的空间更加逼仄。
只见他似发现新大陆一样盯着在做饭的韩江雪上下左右看了一圈,说:“哇,你识煮饭?会唔会食死人啊?”
厨房热气蒸腾的环境本就令人躁郁,再加上这帮家伙在耳边喋喋不休,韩江雪被吵得头都痛了。他手起刀落,锋利刀光之中隐约能看出当初新义安双花红棍的风范,紧接着伴随“咚”的一声震响,砧板上那只光溜溜的鸡脖子被一分为二,让在场的两人脖子一凉,不约而同地闭嘴收声。
“你们两个,即刻同我滚蛋,”韩江雪转头看向佐治和Mary,笑着威胁道,“Out!”
五个人不算多,但好歹也是一年一度的中秋家宴,自然不能和平时那样简单糊弄。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外加几抹绿,将饭桌摆得满满当当。直到指针逼近八点,韩江雪终于脱下围裙从厨房出来,招呼大家吃饭。
然而刚坐下开始吃饭没多久,谁的手机便忽然响了。桌上的人面面相觑几秒,随后见阿鬼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后,不顾众人探究的眼神果断接通了来电。
“乜事?”他一边问,一边站起来远离了饭桌。
然而谁都能听出来,鬼哥此刻的说话声和平时比起来要温柔不少,离得最近的Mary立时投去八卦的眼神,恨不能当场洞穿阿鬼的心思,韩江雪望着阿鬼的背影,凑到坐在他身边的万径耳边,说:“赌五块,女朋友找。”
这通电话的时长很短,甚至不到一分钟,然而阿鬼挂断电话后便径直往外走,嘴里说道:“有事,出去一趟。你们先食。”
“喂喂喂,中秋啊,乜大事要你亲自跑一趟?”韩江雪开口。
他虽然这么问,但本意并没有要阻止阿鬼,更多的只是开个玩笑,顺便刺探一下其中八卦。
“对咯,不讲清楚就走,还要不要留饭给你啊?”Mary在一旁帮腔。
“半个钟就回来,给我留两口饭就行。”阿鬼懒得搭理这俩人,急匆匆地出门了。
“唔好理了,饿死他。”韩江雪大手一挥。
一家人吃饭没什么规矩,大家边吃边喝边聊,加上等阿鬼回来,一顿饭吃得格外漫长。
中途韩江雪放下筷子到阳台透气。
他说戒烟是真的在戒,大部分时候他都能忍住,只是偶尔思绪比较繁杂时,想要抽上一根的冲动就会变得特别强烈。
比如现在。
他刚刚跟万径说往年中秋都是出去吃,其实不是的。以往每年这个时候,韩江雪都会同陈孝平一起过,因为那人压根不可能让他和别人吃饭。不过现在想来,陈孝平也只是个害怕老去和孤独的普通人,哪怕无法确定血缘,他也认定了韩江雪是唯一的家人。可想而知,如果逢年过节韩江雪不回家,即使身为话事人,陈孝平也只能一个人孤单地过。
韩江雪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得感谢陈孝平已经死了,他才能毫无负担地同情一个死人。
“老豆。”万径不知何时跟到了阳台上,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韩江雪回头,从窗户里看到Mary跟佐治正在拌嘴,窗框将一室暖光的灯光和热闹框起来,衬着夜色,赫然一副花好月圆的人间之景。
“饱了?”他问万径。
对方不否认也不肯定,只是挨着他趴在阳台上。
韩江雪挪了挪上身,伸出无名指和尾指,不着痕迹地勾住了万径的指头,接着开口,对万径说:“有件事想同你讲……当初将你一个人留在香港是我不好,对唔住。”
万径没想到自己会在今时今日得到来自韩江雪的一句道歉。实际上对于这件事,他一早已说服自己翻篇,但如今韩江雪提起,他忽然心念一动,又有了些别的想法。于是他垂下眼睫,刻意没去看韩江雪,然后放低声音,几乎可以说听起来有点委屈地问:“阿爸,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万径很清楚韩江雪面对自己这副有些楚楚可怜的模样是毫无抵抗力的。
果不其然,那人说:“你问。”
“你以后还会不打招呼就走吗?”万径问道。
韩江雪沉默了许久,最终回避了问题,他反问万径:“不开心的话要不要我亲你一口?”
这话使得万径看向他,眼神里的情绪晦暗不明。面对着这双眼睛的注视,韩江雪的心有一瞬间的动摇和惶恐,但让忍住了下意识回避视线的冲动,认真地回望万径。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像踩在钢丝上一样摇摆不定,随时可能坠入万丈深渊。
韩江雪觉得自己几乎要失去呼吸能力,周遭的事物都变得缓慢,他看见万径的嘴唇轻轻嗡动,就在对方要说话的那一刻,门又被敲响了。
说好半小时就回的阿鬼在晚了十五分钟后终于再次出现,并且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丁见月跟在他身后,赤脚,身上穿着一袭一看就知不便宜的礼服裙,耳朵和脖颈上的珠宝闪闪发光。她今夜化了妆,同之前见面时那副学生妹的模样相比更加精致,那些艳丽的颜色画在她的脸上,让原本素颜时不太突出的混血感加重,甚至显现出一种和她年龄不符的成熟。
客厅里静了一瞬。
这一屋子的人最不缺的就是心眼,即使谁都没有说话,但光是看这个场面,一个狗血爱情故事就已经在大家的脑子里有了雏形。
Mary作为在场唯一的女性,第一个反应过来,起身给丁见月拿了拖鞋,又拉着对方的手让她坐到阿鬼原本的位置上,亲切地说:“饿不饿?快来吃点。”
阿鬼没有坐下,而是径直向阳台走来,显然有事情要说。万径见状,松开了韩江雪勾着他的手指,自觉地给两人让出谈话的空间,重新回到饭桌上。
“你短时间没有离开香港的打算吧?”阿鬼对韩江雪问说,“我准备结婚,大概在中秋后,具体日子还没定。”
这人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今夜最劲爆的消息。
沉默蔓延了一会儿,接着韩江雪问:“丁家不管?”
阿鬼闻言,嗤笑一声,说:“就是丁家管,她才更要嫁给我。”
话说到这里,韩江雪心里已大概有数。
生为富贵人家的女儿,当然不乏有幸运的独生女,被家人捧在手心,真正当公主养大,但丁家显然不是这样的情况。丁家重男轻女,而丁潮生情人遍地,更不缺女儿,即是丁见月明面上是丁家三小姐,要什么有什么,实际上还是受限于人。她有的再多也是家里给的,如若不是一层血缘关系,就等同于施舍。商人本性是利益之上,无利不起早,没道理平白做善事,女儿更像是一件商品,包装好了就能卖出去,带来不错的收益。
韩江雪看人向来很准,他一眼就看出以丁见月的心性定然是不甘只做一只笼中鸟。可惜她还太年轻,想要与丁家对抗,光靠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
“哇——私定终身。鬼哥,够胆喔。”韩江雪想通了,但也不作评价,只是肩膀推了一下阿鬼,揶揄道,“从实招来,你怎么泡到人家千金大小姐的?”
“凭什么不行,我是缺一张脸,还是缺钱?”阿鬼反问。
“人家上学有司机保镖接送,再不济也是坐校车,学校更是规矩严格,门禁森严。她被保护得好好的,你这只苍蝇到底怎么飞进去叮上这颗无缝的蛋?”韩江雪好奇道。
“讲来话长。”阿鬼的回答十分简洁。他是真的嫌说来话长,懒得说。
“丁见月知唔知你的身份啊?”韩江雪问得一针见血。
“我是永安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你说我什么身份?”
“哇,任总,你唔怕到时黑社会身份被发现,她狠心将你抛弃?”韩江雪语气半开玩笑,半严肃地问。
“她不会。”
作者有话说:
做乜唔出去食算了?:做什么不出去吃算了?
挂住:想,想念。
好耐冇见:好久不见
识:会
唔:不
对唔住: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