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爱人同志>第五十一章 | 51. 十年水流东

  【十年水流西】

  汹涌的浪潮拍打着葵涌码头的岸边,一座座岸桥伫立在夜色下,巨型钢铁结构在疾风骤雨里仿佛隐匿的巨兽。急雨拍打货运集装箱,发出的轰鸣似有万马奔腾而过。一道闪电撕裂夜空,雷声滚滚。

  雨敲打伞面,震得韩江雪手腕隐隐生疼,但他依然将那把伞握得很稳。

  “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说话声从身后传来,穿透连绵的雨。

  韩江雪侧身,杨晟在贴身保镖的陪同下缓缓从雨中走来。他今年六十二岁,已是花甲之年,但看上去精神很好,身型也笔挺,除去花白的头发以外,倒也不显格外老态。

  “好耐无见,韩江雪。”只听那人说道。

  “好耐无见,杨老板,”韩江雪也回应道,“是我失礼,早知道杨老板想见我,一回香港就该上门拜访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临急临忙约出来,落雨湿湿还要来这破码头。”

  杨晟停在韩江雪身旁,两人之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见他看向那些堆叠在一起的货柜集装箱,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许久都没说话。

  “码头好啊,我喜欢码头。想当年的葵涌码头,来往船只不知几多,有时候船员要排上三两天才能上岸卸货。现在,现在变咯。”再开口时,杨晟的语气颇为感慨。

  一百五十年前的香港虽然是个贫瘠荒芜的小岛,但这里港阔水深,少有大风大浪,是不可多得的天然良港。葵涌码头从鸦片战争起便有船只来往,后来更是成为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它见证了一个跌宕起伏的年代,看过洋人的船驶入港口,看过国家在炮火中消亡与崛起,看过一块贫瘠土地如何成为贸易中心。

  当年杨晟开的电子厂,货物就是搭载轮船从葵涌码头抵港,经过加工再分销出去,想必他是真的亲眼见过这里繁华的景象。

  其实如今的葵涌码头也并未像杨晟嘴里说得那样落寞,只是因为集装箱的重量远不是当年一捆捆货物可以比,所以工业化最终取代了人力需求,搬卸货物的不再是人力,而是岸边集装箱起重机,才让码头看起来冷清不少。讲到底,虽然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一切都日新月异,但海上运输依然有其不可取代的优势。即使远洋货轮的速度已经无法追上金钱在电子网络上的流动速度,却依旧是物流行业中无法或缺的。

  借着岸桥上的探照灯,韩江雪看见雨被劲风吹得七零八落。

  他开口接过杨晟的话:“总要变的。人会变,事物会变,香港当然亦会变。长江后浪推前浪,跑不起来的人已经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不知是不是听出了韩江雪话里的弦外之音,杨晟笑了,说:“我当年就同你父亲讲过,话你聪明得很。现在新义安威水了,九龙清一色,陈孝平想必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吧。”

  韩江雪听了,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嘴里的话却不太好笑:“我倒是希望没有阴曹地府,轮回转世,不然以我父亲的所作所为,怕是要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啊。”

  杨晟不说话了,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根雪茄,拆开外面的包装,放到鼻子前嗅了嗅。等闻够了雪茄的味道,他挥挥手,负责打伞的保镖便从怀里掏出雪茄钳,帮他剪下了茄帽。

  韩江雪站在一旁看着,没有任何表示。他从来都只抽香烟,因为点雪茄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条框和所谓的礼仪,远不如一根烟,只要有火就能燃,随时随地带来愉悦。

  “急着见我是有什么事情吗?”杨晟抽着刚点燃的雪茄问道。

  “杨老板时间金贵,我也就长话短说了,”韩江雪目光从那位身材魁梧的保镖身上扫过,然后继续道,“半个月前的抛尸案是你做的吧?”

  “我做的?”一股浓郁的烟气伴随着杨晟的话语从唇间喷出,他似乎对“做”这个字眼感到有些意外,“你儿子向你告状了?”

  “当然不是,”韩江雪面不改色地回答道,“毕竟当年的事经过我的手,现在这个状况,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杨晟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望向茫茫夜海,许久,问了个毫无关系的问题:“新义安想洗白,是吧?”

  黑社会早就不再似十年前、二十年前那样风光,靠走私、凤楼、赌场这些非法产业就能赚大笔的钱,而金钱也无法再为他们买来赎罪卷。

  时代终会改变,能跑在时代前头的人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只不过是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半推半就地往前走,要拼尽全力才不会被淹死。哪怕做黑社会也是同样的道理。如若他们不变,也是要被车轮碾死在马路上的。

  而摆在眼前的出路也非常明了,那就是洗白。

  洗白的途径无非就是搞投资,把从赌场、凤楼、高利贷、走私这些非法生意赚来的钱丢进市场里洗一圈,再回到一个正经的、干净的账户上。

  恰好现在亚洲金融危机结束,市场经济渐渐有回暖迹象,正需要大笔资金注入来恢复市民的消费热情,而黑社会刚好最不缺钱。

  但这件事讲起来容易,真正实行起来便知没有想的那么简单。任何在市场上流动的资金都是有迹可循的,短时间内连续几笔金额过大的投资只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更何况这些钱本就不干不净,更无法堂而皇之拿去投资。因此,他们必须要经过一些周折的方法,比如通过合法程序注册的皮包公司,又或是海外的空壳公司,辗转好几道程序,才能把钱投入市场。

  而新义安这么大的社团,需要洗白的资金同样也是个不小的数目,过程便更是难上加难,复杂得多。而杨晟毕竟是一个白手起家的成功商人,定然具备十足的商业眼光和手段,市场上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对于他来说都是一个信号,所以他能看出新义安要洗白的打算,韩江雪完全不意外。

  “点解这么问?难道杨老板有兴趣入伙吗?”韩江雪反问道,言外之意也默认了杨晟的猜测。

  钱是什么?

  钱是银行账户里的一个数字,是一张带着水印花纹的纸片,是某种稀少昂贵的矿物,是人们认为具有价值的一切物品。

  是工厂流水线上的血汗泪,是知识在现实中的回报,是人类欲望的具象化。

  商人从来都是无利不起早,他们希望无中生有,将一切无用的东西赋予价值,再压榨干净。否则那么多的钱,又不是开印钞厂,去哪里赚来呢?

  有时候韩江雪觉得,如同杨晟这样西装革履的资本家赚的钱比起他们赚的钱,其实也没干净到哪里去。

  大概是隐约读懂了这番话里的讽刺意味,杨晟有几秒钟没有说话。这几秒的短暂沉默中,两人都意识到话题有些扯远了。

  “这次的事不针对新义安,你大可放心。如果你担心你儿子,那我可以保证,只要他认真按我吩咐的去做,不节外生枝,他不会有任何事,”杨晟说着顿了顿,“但如果他有自己的想法,那就不好说了。韩江雪,讲到底,你要是真的担心他,那就管好他。养不教,父之过。”

  雨越下越大,几乎要淹没杨晟的说话声。

  这可真是个适合杀人的好天气,韩江雪心想。

  杨晟扬起手中的雪茄,问他要不要来一根。

  韩江雪笑了,说客气,抽不惯。

  “好吧,”那人也不过随口问问,对拒绝并不在意,“时候也不早了,落咁大雨,我送你一程。”

  雨下了一整夜,天光在雨里变得飘摇。

  韩江雪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四点。他推门而入,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人,被吓了一跳。

  “做乜唔去训觉?” 他一边摘手表一边问:

  万径不说话。

  韩江雪走到他身边,把手表放到桌上,然后摸了摸万径的脸,想让对方抬头。结果这家伙似乎有情绪了,没有和平常一样乖乖听话,他便只好在那人身前蹲下。

  “乜啊,唔开心?你唔讲出来我唔知噶。”

  彻夜的雨让韩江雪身上裹挟着一股潮湿,在那之中,传来一股微弱的雪茄味。

  “还是怕打雷?”韩江雪又问。

  话音落下的瞬间,像是为了附和他似的,窗外应景地劈下一道闪电。世界瞬间亮如白昼,韩江雪迅速地伸手捂住了万径的耳朵,动作熟练地仿佛本能。

  雷声划破长夜,轰鸣着摇晃雨幕。

  万径在韩江雪的袖口闻到了古龙香水的味道。他知道韩江雪从来不喷香水。

  见眼前的人不说话,韩江雪也无计可施。良久,他拍拍万径的大腿,站起身,说:“好了,赶紧上床睡觉。天都快亮了。”

  就在这时,万径一把抓住韩江雪,眼看那人向自己看来,他拉起对方的手放到自己的皮带扣上,淡淡地开口道:“阿爸,你不在的时候,香港也会下雨。”

  雨声。

  金属皮带扣在皮肤的贴近下渐渐不再冰冷。

  韩江雪看着万径,搭在锁扣上的手指微微用力。

  咔哒。

  作者有话说:

  做乜唔去训觉:做什么不去睡觉?

  乜啊,唔开心?你唔讲出来我唔知噶:什么啊,不开心?你不说出来我不知道喔

  下图中的红色钢铁结构就是岸桥

  

  现实中,葵涌码头在04年之前一直是全球货柜吞吐量第一的码头,之后才慢慢被新加坡、上海、还有深圳超越,目前排在第四名。文中设定是出于剧情需要的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