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历史军事>绵绵诗魂>第98章 英儿那飘飘的身体

198x年,我三(顾城)

与此同时,我的鸡群迅速扩大了。从几只到几十只,再后来到了二百多只。我在我家周围做了个围栏,增高了围墙,还在围墙上画上两只大眼睛。可是鸡太多了,围都围不住,经常弄得山上山下都是鸡,好多次我听到山下汽车喇叭直响,我赶紧奔下山去,把在公路上散步的鸡们往山上赶。一些公鸡长得大了一些,就开始学那个周剥皮,半夜鸡叫了。那是真实的半夜鸡叫,一个叫了,几个几十个都跟着叫。

结果它们把岛上的干部们叫来了。岛上的干部们严肃地告诉我,这里是有规定的,每家养鸡或鸭的数量不能超过十只。我对他们嘻皮笑脸。我用中文说我听不懂你们在放什么屁。他们也听不懂我的话,他们就找到了在街上卖春卷的雷。雷那天回家后严肃地告诉我,政府说了,如果我不在十天内清除我的鸡,就要罚款,罚很多的钱。我说:这里不是资本主义吗?以前社会主义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让有自留地,不让农民自己养鸡养鸭养猪。可是这里是资本主义呀!雷说:你跟我吼有什么用呢?每个地方的政府都有自己的规定。

本来我真的是好心,我想,雷和顾乡做春卷去卖,我也应该做点事。再说了,鸡将来不但可以卖掉,也可以拿它们的肉来做春卷。再说了,我打小就喜欢动物,我跟这二百多只鸡活在一起感觉特别的滋润,它们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要跟我说。再说了,我就喜欢听大自然的声音,童年时,我跟爸妈在山东的荒滩上,每天都是被鸡叫醒的。

可是,没办法,我屈服了,我迅速地杀了绝大多数的鸡。弄得我的院子里我的山上一地的鸡毛,雷和顾乡帮着收拾了好多天。一部分鸡肉做了春卷馅,但太多的鸡了,冻不进冰箱、来不及处理的鸡只能埋在山坡上。我的山上多了许多小坟。我每天对着小坟跟它们说:你们放心吧,我一定要给你们讨回公道来。

就在一地鸡毛还在飘着、小木耳到对面山上去了之后,我收到了一封北京来信。我每天都收到很多信,来自世界各地。可是这封信是那几年里最重要的一封。我想起以前抗日战争时候的故事,叫鸡毛信的。那意思是特别重要的、接通地下联系的信,是八路军联系的手段。在一地鸡毛的时候,鸡毛信从北京来了。

写信人叫李英。她说:她即将到新西兰来了。她问:你们有办法帮我落实一下住处吗?

其实,天下明白人都明白,这封信有问题,太有问题了。她没有说她到新西兰来干什么,却把信寄到新西兰的一个岛上,寄给“我们”。“我们”不光包含我,当然把雷也包含了进去。她既然即将到新西兰来,应该是有来的目的的,比如哪个机构请她,或者跟着哪个旅行社来。可是她却把信寄给我,并对“我们”说话。

我装着傻,把信拿给雷看了。没想到雷一口就答应,让我写信给李英,请她住到我们的山居来。

这可怪不得我了。本来我实际上已经忘了这个叫李英的女孩子了。这些日子,小木耳和鸡和春卷已经弄得我们这里天昏地暗了。可是她却提醒了我,她要来了。

她要来了。而且雷开始给她办全套的手续了,从邀请函、担保书到机票,全由雷在那里操办着。这个李英说是即将来新西兰,其实她没有签证,没有机票,没有钱,什么都没有。她的即将到来,忽然点燃了我已经被脑子压到次要纹路里去的那个火药。我的脑子我的心忽然就燃烧起来,我就激动起来了。我一下子全想起来了,那在诗歌研讨会上仙女般地站起来,一脸通红地救英雄的女孩子,那放射着万丈光芒让我睁不开眼睛看不清楚、而一旦看清楚后大呼其美的学生气的女孩子的脸蛋,那当着十几个朋友的面勇敢地英雄般地走到我面前,说她爱我,她要跟我走到一起的女孩子。

那时候,大家看着我看着雷看着这个女孩子,象在看一部童话电影。在这部电影里,雷在看报纸。现在,我一个人看着雷,雷却行动了起来,东奔西跑地为这个李英,即后来我写的英儿,为她办理到我家来的全部手续,就连英儿的机票费,也是雷从她卖春卷好不容易有点积累的那么一点钱里奋不顾身地忘我地掏出来的。我们那时候的日子过得要多拮据就有多拮据。房贷不多,但每个月都要还,我们还要吃饭,而我在欧洲和奥克兰收获的那一点演讲报酬或者后来零星的一点稿酬已经几乎见底了。

那些日子,我好佩服雷。她真是个勇敢的、无私的、为我的、忘她的女孩。

我觉得我也应该做点什么。我做的事就是用我们剩得更少了的钱买了一些建材,在我们的房子旁边给英儿搭建了一个小房子,还买了一些简单的家具。

英儿来了。接她的路上,我几乎没有看她。我感觉到她一直看着我。她就是那么一个典型的北方的、北京的女孩,直接、透明。

到家后,我才认真地看了她。我的心里全是幸福了,再就是对幸福的期待。她还是那么学生气,那么北京气。我看看雷,看看她,我就差跟之前那些鸡一样拍着翅膀飞起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了。有不少人讲过这个故事:有一天,英儿在我们的大房子里洗澡。她的小房子里没有厕所也没有洗澡的地方,连水都没有。那天,她在我们的浴室里呼喊着:烨(她管雷叫烨,谢烨的烨),能把毛巾送给我吗?雷在忙着什么,我忘了,她跟我说:你把毛巾给她送去吧。这个故事大家都知道,人们纷纷揣测雷这么做有几个意思。这件事我能证实。雷的心理我当时没有细想过,后来猜测过。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思了。

我推开了浴室的门,就怔在了那里。她红着脸看着我,直直地站在浴缸前看着我,红着脸。我的感觉你们应该是可以想象的。这么说吧,我整个人自上而下地红肿了起来。红的首先是脸,然后可能沿着脖子往下延伸,肿的却是远离脸的地方,隔着我整个的上半身。那肿让我的脸更红了。她观察着我,微笑了起来。

这确实是那一切的开端。接下来的事情我在长篇小说《英儿》里有描述,这些描述还受到很多人的高度赞誉,说我写性写得特别的好。那就允许我直接引述几段吧。

我们一起走到山顶上。静静的走,英儿在树林里,慢慢看不见她了,她飘荡的身体,一直走到山顶上去了。小屋那停了停,看了风景。穿过那小树和石子,那条落满松针和柏木,倒着腐朽树木的小路,看那种白色的蘑菇和褐色的,一切都暗示地充满愿望。在山顶上,风在那吹着,在蓝天上吹着,山顶豁然开朗,看见一片片海和林木,一些海上银色的小船,大云朵。突然,我的愿望醒来,像包围一棵小树一样,包围着她。我们静静坐在草上,后来就昏眩了。忽然知道她要什么,我把她一下抱到树丛里。她轻柔地挣扎着,但是更加轻柔的渴望,才知道她多么敏感。谁也不知道,一点声音也没有,四下整个大山都静静的……

……我想拿一点东西给她铺在身子底下,她轻柔地躺落在树丛里,在我离开的时候,一动不动。她喜欢我把她抱起来。……。

头一次在阳光下这样看一个女孩子,在阳光可以透过的灌木丛里。惊讶使我的渴望几乎停止了一刻。这时我好像不认识她了,不认识她,东方女孩子式的小身体。……一个久已回避的恐惧暴发出来,……象所有树木一样,那时我的心那么静默,我看着她起伏,如同海水。我静静地看着天空,看着草后摇弋的树木,那些小小的草交错在蓝天之上;把我埋着。

我不多摘引了。引多了我的《英儿》的阅读量会受到影响。

我开始了左拥右抱的生活。我甚至跟她们俩,在她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我跟她们说过,一夫一妻制其实是天主教发明的,违背中国传统。我说这话的时候,记得雷继续低着头包春卷。英儿却抬起头来对着我微笑。

我开始半夜里跑到小房子那里去。那时候雷会翻个身,然后开始打小呼噜。她在我起床时并没有打呼噜。

再后来,我有时候睡在大房子里,有时候睡在小房子里。有时候,在我睡在小房子里的时候,我跟英儿折腾完后,英儿会爬起来,跑到大房子里去。然后,她就不回来了,我知道,她就爬到我和雷的大床上去,跟雷睡在一起。

至于她们在一起会聊些什么,我并不关心。她跑到雷那里去睡,我反而觉得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我有一种当皇帝的感觉。三宫六院之类的我并不羡慕。有她们俩,这个天下,这个美丽的激流岛就是我的了。是我们三个人的。

我喜欢看着她们俩肩并肩地包春卷,谈笑风生,看着她们俩一左一右地钻进汽车里,开着车下山去卖春卷。然后我就展开我的纸,或写些什么,或画些什么。日子过得美得很。

我一直觉得是雷成全了三个人的故事。等我发现不完全是这回事的时候,好象什么都已经晚了。

雷的脸色渐渐的不对了。我觉得她跟英儿吵过。也许在山下,在卖春卷去的途中什么地方。她们俩之间说话的声音也不对了,而且经常互相不说话。我小心地陪着笑,她们还给我的笑也有些不对了。我是个敏感的动物,诗人也许都是敏感的动物。我对她们俩,在她们俩都在的时候,我宣布:你们中任何一个人离开我,我都会去死。

可是我感觉到这个离开以及死的日子一步步地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