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一整夜,祂在洞中生起了小小的火苗,和凡人度过了一晚。

  在火光的照耀下,祂第一次认真地看清了这个凡人的模样。

  如果用凡人的话来形容的话,或许可以用「俊俏」?

  总之,这个凡人还挺和祂的心意的。

  赵法善没有睡觉,和祂聊了好久。

  他告诉了祂,他是山脚东山观的道士,今年十九岁,是个孤儿。他从小被丢在道观门口,在观里长大,是他这一辈里最小的一个。

  他的师父是个迂腐的老头,经常训斥他,他也会不甘示弱地反驳回去,两个人就这样吵来吵去的。

  这一次,他就是因为和师父吵得气急了,才负气从观里跑出来,到山里躲清静。

  没想到,他正要从山里回去的时候,脑袋却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东西砸了一下,晕在了路上。

  听到这儿,祂有点不好意思,连连给他道歉,他却丝毫没有在意,原谅了少女的行为。

  他说完了自己的故事,祂也和他讲了些山林里的事情。

  他们聊山里的野花野草、游鱼走兽,聊人间的日新月异、蒸蒸日上。他们聊了许多,也了解了对方许多。

  一个夜晚,很快就过去了。

  祂把他送到了采樵人走过的小小山道上,与他挥手道别。

  祂告诉他,如果还想来见祂,就到山林里大声呼唤祂的名字。

  ……

  后来,祂和他的交往越来越频繁。几乎每一个傍晚,祂都会来到他们初遇的那个地方,看着身着深蓝道袍的青年一步步向祂走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年。

  有一天,他向祂提出,想要带着祂下山。

  他想带着祂去见自己的家人,带着祂去望一望山外的世界。

  祂同意了。

  可,他们却都忘记了,祂是个不详的山神。

  在祂踏入凡人地界的那一刻,天空中下起了久久未停的大雨,狂风呼啸着吹过,将凡人的建筑摧毁大半。

  他的师父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徒弟在和什么样的存在交往。在风雨中,他勒令他们分开。

  他第一次没有听从师父的命令,和祂一起走进了山林。

  狂风与暴雨在祂回到山中的那一刻停歇,凡间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祂和他站在山顶,望着山下的东山观。道观里依旧飘着青烟,一缕、一缕地升上天空,然后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半空中。

  他们离人间那样远,就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曾经的过往,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悠远梦境。

  祂问他:“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他牵起祂的手,回答道:“为了你,我愿意。”

  ……

  他们就这样生活在了一起。

  太阳与月亮交替着升起落下,流星划过天空,云朵不断飘动。

  对于祂来说,日子没什么变化,过去的那些时光里,祂都是这样度过的。

  可对他来说,却并非如此。

  这里离人间太远了,远到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够踏足。

  渐渐的,祂发现,他变得越来越不高兴了。

  祂几次询问他,可他却什么都没说。

  直到有一天,他告诉祂,他想回去了。

  祂望着面前的男人,他早已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变得成熟,也变得沉默。

  祂就这样看着那双属于凡人的眼睛,祂发现,祂已经读不懂他了。

  那一天,祂没有回答他。

  在那天夜里,他们做着世上最亲密的事情,可祂却知道,他们的心已经越来越远了。

  第二天,祂从睡梦中醒来,习惯性地伸手向身旁探去。

  祂只摸到了一片冰凉。

  祂从铺着柔软兽皮的石床上坐起,呆呆地望着前方。

  他走了,带走了所有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祂曲着腿,忽然打了个冷颤。

  这山洞里,好冷、好冷。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到了祂的脸颊上。

  祂伸出手,轻轻擦去了那滴泪。

  ……

  祂没有再去找他,而是一个人继续生活在山林中。

  只是,祂住得更远了些。祂搬到了山的另一边,那个看不到山脚道观的方向。

  有的时候,当祂坐在树梢上,吃着果子,看着树下奔跑的鹿群时,祂会觉得,从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个逼真的梦。

  哪怕,山神是不会做梦的。

  可没过多久,一个残酷的事实告诉祂,那不是梦。

  祂,怀孕了。

  祂从没想过自己会怀孕。山神,从来都不靠生育来传承。

  但祂还是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祂不知道这个决定将会给祂带来什么,祂只是循着自己的心,想要在这个无比寂寞的山林里,留下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他曾经给祂讲过一个名叫哪吒的孩子的故事,他的母亲怀了他三年才把他生下来。

  可他却不知道,有一个属于他的孩子,在母亲的肚子里待了更久的时间。

  久到祂已经不再去数日升月落,不再去看冬雪夏花。

  慢慢的,祂发现,自己变得虚弱了许多。

  到了后来,祂已经不再能爬上高高的树杈,不再能和麋鹿赛跑,不再能跃进冰冷的小溪捉住四散的游鱼。

  祂只能静静地躺在那个曾经属于他们的山洞里,看着洞外苔藓渐渐爬满了洞顶。

  终于有一天,这个孩子降生了。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祂拖着自己近乎透明的身躯,踏上那条熟悉的小道,踉跄着走下了山坡,走进了人间。

  祂将这个一直昏睡着的孩子放到了那座道观的门口,然后,用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敲响了沉重的大门。

  祂的身形渐渐消散在了风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祂看见道观的门缓缓打开。一声啼哭在黑夜中响起。

  ——

  “这就是……我在那个幻境里看到的全部了。”赵平云轻声道。

  “师兄……”赵平云看着林懿墨,眼角闪着泪花,“你还记得清明法会那天,我去见过师父最后一面吗?”

  林懿墨怔了一下,随后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见到师父,他和我说了些话。”赵平云仰起头,凝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让那即将流下的泪水回到眼眶之中。

  “先前我不太懂,但现在,我都明白了。”

  “师父他……”赵平云顿了顿,轻笑着摇头,“不,或许,我应该叫他父亲了。”

  “我从前不明白,为什么我生来就注定会遭遇不公。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因为———我本就不该存在。”

  “我不是凡人,也不是山神,我的血脉为天地不容,对于任何一方而言,我都是个灾祸。”少年的眼眶通红,泪水不断地落下,不论如何快速地抹去,都会在下一秒重新流到脸颊上。

  林懿墨看着少年这副模样,心里也很是难受,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便只能默默地陪在他的身边。

  “一派胡言!”忽然,一个冷淡至极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屋内的两人同时顺着声音看去,发现林暃正靠在门框旁边,双手环胸,满脸的不屑。

  他刻意地越过了林懿墨,那双墨绿色的眼眸冷漠地盯着赵平云。

  少年本就有点怕他,被这种像是大型猫科动物捕食一样的眼神盯着,竟是连眼泪也不流了,呆滞着坐在位置上,大脑一片空白。

  林暃哼了一声,迈开他修长的双腿,走到两人身旁,一屁股坐在林懿墨的对面,优雅地翘起二郎腿。

  “小东西……”他抬眼看了一下呆呆的赵平云,发出一声冷笑,“别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

  “啊?”赵平云一时没听懂林暃话中的意思,满脸疑惑地抬头,却恰好对上了林暃的眼睛,瞬间觉得自己处在数九寒天之中。

  他飞快地移开自己的目光,害怕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向着林懿墨的方向靠去。

  然而,这却惹来了林暃更加凶狠的目光。

  林懿墨瞥了一眼对面的林暃,无奈地撇撇嘴,悄悄地伸长腿,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一下男人的小腿。

  男人立刻意会,不情不愿地挪开了他不善的目光。

  “小东西,我且问你…………”林暃冷冷地问道,“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不该存在?”

  “就因为你的母亲是山神,而你的父亲只是个凡人?”

  “我告诉你,若不是你母亲当年拼死把你送到东山观,若不是你父亲用自己的功力保住你,你以为自己还能顺利长到今日?”林暃翻了个白眼。

  “况且……”他接着用刻薄的语气说道,“什么天地不容,你真以为天地能看得到你?”

  “小东西,你可知道那朱儒的幻境有多可怕?”林暃看了一眼林懿墨,“若非我们心有感应,恐怕就再也无法走出那片天地了。”

  “而你呢?”林暃问道,“你不过是做了个逼真的梦,和睡了一觉有何分别?”

  “若非是你那分属于山神与凡人的血脉在其中搅合,凭你那点功法,想突破幻境?做梦去吧。”

  “我、我……”赵平云的眼里仍旧噙着泪花,只是不再落下,像是一滴凝固在眼角的泪痣。

  他默默地垂下了脑袋。少年的面容在此刻显得更加雌雄莫辨,似乎能够透过这张人类的面庞,看见数十年前那位自由地穿梭在山林之间的少女神祇。

  良久,少年终于想通了什么。他抹去了眼角的泪,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他从长凳上站起,对着林暃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我知道了……”他轻声道,“多谢林师兄。”

  “这里可是有两个姓林的……”林暃若有所指道,“你谢的是哪一个?”

  “那……”赵平云抬起脑袋,思考了一下,略带胆怯地对林暃道:“多谢……师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