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玄幻奇幻>美人驭兽>第一百章

  两人缩手缩脚与冰床藏在同一方空间内,却没有心思顾念正与逝者共处一室的事实。

  希望来人只是个粗心大意的小弟子,希望只是拿了东西便走,希望只是路过没有打算进来……

  然而种种希望不过是应道生自欺欺人罢了,他很熟悉丘辰子的步伐节奏、气息灵力,随着来人距离寝殿越近,他就越能确定来的就是丘辰子。

  这个时候他明明应该在前殿会客,高灵贞也答应会帮忙拖延一二,没理由他们才进来不久,就即将变成瓮中之鳖啊。

  欺近的脚步声如同一下下踩在应道生心上,他既不甘心就此放弃所有的进度逃离道天宗,也不想再次落到丘辰子手中,经受一遍绝望的濒死体验。

  然而恰恰是这个时候,他脑海中骤然灵光一现——那些人既然是为丘辰子介绍道侣的,那么在高灵贞眼中,此事就有了回圜的余地。

  但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丘辰子也不愿意对自家人痛下杀手,若是顺势择一名道侣结下契约,再等时机成熟之后以灵兽的生命力为引,与纪渔溪生机断绝的肉身嵌合……

  这样一来,高灵贞就还能做回丘辰子的爱徒、未来宗主的继任者,同时也能守护在程风鸢身边。

  他很有理由“不慎”让丘辰子半路回房查探。

  短暂的门扉开合声过后,应道生和长安骤然绷紧了身子,若是丘辰子不曾发现两人闯入的痕迹,此事倒还不算太糟。

  似乎是听到了应道生真心的祈求,那脚步声停在床榻外一阵子后,重又慢条斯理的离开了寝殿。

  仿若刚才的惊险一刻,不过是杞人忧天的幻觉。

  应道生却不敢就此当真大大咧咧的离去。只见他将主峰弟子服换下,将身形拔高成原本的模样,又用不知哪里来的面巾覆盖住了清隽的五官。

  至于长安,则干脆变回利落的兽形,背起应道生冲出帘幕,在那道隐而不发的灵力追上来之前,跳出后窗向着山门大阵冲去。

  在埋伏起来的丘辰子眼中,则是一道颇为熟悉的绯衣身影从房中蹿出,座下驾着一头威势不轻的灰白巨兽,作势就要逃出道天宗。

  他心中惊疑不定,以为是故人前来叨扰,遂也发力跟了上去,只是这巨兽速度快的惊人,先他一步踏入了传送阵法当中,恐怕此后天大地大再难寻其踪迹。

  前殿还有一众客人等候,丘辰子深知耽误下去若将人惹的出来查探,少不得又要费口舌与之解释,也只能满怀憾恨的停下了追逐的脚步,转头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而直到真正确定丘辰子离去之后,应道生才拉着长安从阵中走出,脚步不停的寻了隐秘处,换下一袭红衣、重新束好披散的长发,又摇身一变,做回了那个看似乖巧的小弟子。

  “道生真是聪明,我还以为他那时都已经离开了呢。”长安将沾染一身的面粉抖落洗净,此时没了丘辰子房中法器的勾引,身上突兀的兽形也已经尽数褪去,正在欢快的甩着毛发上的残水。

  应道生也是急中生智,将素白简单的衣袍点化成张扬的赤红色,故意扮做冼芸象的模样大摇大摆离开。其人本就行踪诡秘非常,又似乎略通豢兽之术,身边带着一头矫健的凶兽也就合理了许多。

  这一次照面过后,应道生愈加确定了丘辰子与冼芸象之间,绝对不只是旧日相识、如今敌对这么简单。

  丘辰子一方面想要留住他来去无踪的身形,一方面却又深怕旁人知道堂堂宗主竟与这么个妖邪有旧,若是“冼芸象”肯识趣的自行离开,总好过不管不顾的在宗门里大闹一场。

  这才给了应道生脱身的绝妙机会。

  两人重新换上主峰服饰后,又悄无声息的潜回了小院儿,装作全然无事发生一般,当真殷勤的做起了扫尘洒水、焚香净室的活计。

  一直到带他们入峰的弟子验收过成果之后,与他们发放了一点散碎灵石作为酬劳,重又将人打发回了凌宝峰。

  刚一落地,便被等候在院中的温池星扯住,检查过师弟们外伤没有恶化的征兆,灵力也依旧滞涩不通之后,这才遗憾又担忧的催促他们早些回去休息。

  他虽然对高灵贞压榨伤员的行为也颇有微词,到底不敢断然回绝惹恼了主峰来人,只得抱着一颗愧疚的心思,再为两位师弟延长病假的期限。

  好在主峰的忙碌光景刚过去,高灵贞便亲自前来探看两位师弟,并说是手下弟子误传了口信,将“向凌宝峰温池星讨两个人来帮忙”当做了“将温池星的人讨来帮忙”,这才牵连了两人做了半日杂活。

  为表歉意,他还带来了不少补养的灵药,说要亲自为师弟调养灵脉。

  信以为真的温池星也没有多留,满意的将空间留给高灵贞发挥。

  “师兄做事怎的如此不牢靠?”应道生毫不避讳的向高灵贞发难:“明明说好要为我们斡旋一二,倒差点害得我们两人被宗主堵在了房中?”

  高灵贞自然不肯承认自己摇摆不定的小心思,只是故作惊讶道:“怎会如此?当日师尊的确推说要展示一件新得的法器,所以回房间取了一趟。只是他离开的时间不久、回来时脸上也不见什么惊疑神色,我便以为是和两位师弟们错开了。”

  “那你们可有相见交手?若真是害得师弟们伤上加伤,便就是我的罪过了。”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却连长安都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应道生不由得暗叹,幸亏自己此前还算机敏,并未将许多个中内情相告,便只是说他们行动快一步,等丘辰子寻到殿后的时候,便已经离开了。

  只是眼下高灵贞显然已经不太得用,虽然碍于心魔大誓在前,暂时还不会出卖两人,但之后盗取纪渔溪的事情,应道生却不敢再托付与他了。

  所以面对高灵贞进一步的打探,应道生只是推说暂时没有什么发现,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第一百零一章

  于是他们“应邀”来到了无迹峰,为寒令例行养护鳞甲。

  只是今日殿上的气氛实在有些奇怪。

  原本亲亲热热的一人一蛇间突然生疏的厉害,偌大的殿上东一个、西一个,避嫌避的厉害。

  “师叔,这是怎么回事?”应道生强忍着笑意凑上前,想要抚摸寒令的手竟然也被一下子避开了。

  梁栖心中这才舒服不少,缓缓坐下来向两人大吐起了苦水:“自从我将那个什么石精给寒令吃下之后,她的确是能够与我进行简单的精神沟通了,但却也有了自己的主见。”

  “她现在坚称自己是一条女蛇,说什么也不肯叫我近身!”

  应道生与长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疑惑的神色。他们养护过的鸟兽并不算少,其中不乏机灵聪慧者,可从不曾见到哪只生出了同人类一般的羞耻心和分别心。

  “或许是寒令格外聪慧,与师叔生活的久了,一并学习了些礼义廉耻的教诲,只是之前灵智不开,不知道其中深意罢了。”应道生勉强笑着安慰两句,转头用眼色示意长安前去试试。

  长安得令,小心翼翼的用精神力隔空与之沟通,不过片刻功夫,就神色古怪的放下了手:“她说我私自沟通灵识没有礼貌,让我把药膏交出来,她自己到殿后梳洗……”

  听听,梳洗,多么陌生又诡异的词汇,尤其是用在浑身上下一根毛都没有的寒系冰蛇身上。

  应道生和梁栖面面相觑,好半晌才各自行动了起来:应道生将养护鳞甲的药膏和刷子装在一起,递到了伸过来的蛇尾上,梁栖则等到寒令扭到后殿,抬手在通道处布下了隔绝的禁制。

  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张罗这样的活计了。

  而寒令走后,梁栖也不再掩饰自己怨怼的神色,要应道生给自己一个交代。

  “交代?师叔还有何处不满意的?”应道生笑眯眯的装傻道:“寒令现在更加聪慧、独立,哪怕是战斗之时也能与师叔更加心神相通,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了?”

  话虽然是这样说没错了,但梁栖晚年生活如此孤独,只得了这么一条灵蛇聊以慰藉,如今连这蛇也进入了难以想象的叛逆期,他又该找谁说理去?

  “师叔不必担忧,寒令将将灵智开化,必然需要一段时间的悉心教导,往后的日子还长,它孝顺您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应道生随便几句将梁栖敷衍了过去,转而将这段时间与高灵贞的交锋拉扯全盘托出:“此事也是我思虑不够周全,只是眼下其他宗门纷纷向宗主示好、提议结亲,若不尽快将纪师叔带出来,恐怕天下间的灾劫已经近在眼前了。”

  “师叔你……该不会也和师兄一样,还在摇摆不定吧?”

  两个晚辈的怀疑眼神实在是碍眼,但梁栖扪心自问,又何尝不曾期待过纪渔溪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呢?

  然而期待是期待,纵使那张相似的面庞再度鲜活起来,其间的魂魄也早已经面目全非了。更何况那昙花一现的代价若是天下苍生共同灭寂,就连纪渔溪自己也不会答应的。

  “你们少在这里拿话激我,”梁栖强装不悦的拍打着扶手:“高灵贞那小子和他师父一样,都是闷不做声的疯子,我跟他们自然不一样。”

  “说吧,你们这次来找我,又想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不管这话中有几分真假,应道生也只有相信他这一条路可选了。

  “我们两个潜入宗主寝殿的时候,找到了宗主操纵秘境所用的法器,还见到了……纪师叔的肉身。”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梁栖的神色,见他已经能够平静面对了之后,这才继续说下去:

  “此事已经不能再拖,未免宗主疑心、高灵贞反水,我们打算尽快将纪师叔的肉身盗取出来,所以需要您帮忙拖延遮掩一二。”

  说话的功夫,寒令已经洗刷一新从后殿出来,听到几人提及纪渔溪时,微微歪了歪蛇头,似乎是为这个此前不曾在意过的名字感到奇怪,但很快又放弃了思考,寻了一根顺延的柱子盘了上去。

  梳洗之后总是格外困倦,她得好生休憩一番才行。

  被寒令短暂分去了心神的梁栖重新又看向了应道生,略一沉吟道:“既然你提到宗主好事将近,或许我可以趁此机会好生劝劝他,毕竟斯人已逝,做师兄的也希望他能够不再沉溺过往。”

  应道生脸上浮现起满意的笑容:“那不知师叔准备何时邀宗主详谈?”

  “既然时间紧迫,那就定在明夜吧。”

  离开无迹峰之前,应道生不忘从梁栖那里问出了掌控秘境的方法。

  原来那法器始终藏在道天宗秘库中,日久年深谁也不知道究竟有何功用,只知在宗门范围内唤起秘咒,便可假借其中之力,令一定范围内的秘境入口显世。

  也就是说,梁栖向他们夸下海口的时候,其实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并不能保证一定成功。

  到了这时,应道生和长安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等待日升月落,盗出纪渔溪的尸身即可。

  “那之后呢?”长安突然对近在眼前的终章产生了一丝迷茫:“只要偷出来,交给梁栖师叔就好了吗?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仅着中衣、俯卧在床榻上的应道生任由他为自己松着筋骨,懒洋洋的摇了摇头:“不对,是偷到了纪师叔之后,我们就把她焚化,然后再离开道天宗,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长安手上动作一停,纳闷的低头去看应道生的神色:“不交给师叔了?”

  “当然不,”应道生顺势在他唇上亲了亲,狡黠的眯起双眼笑了笑:“高灵贞宁愿违背心魔大誓也要撕毁与我的约定,梁师叔见到了她的面貌,难道就能狠下心将其摧毁吗?”

  吃一堑长一智,他这次下定决心,任谁说的天花乱坠,也要将决定权把握在自己手中。

  “不过说起来,咱们还没能好好看看,纪师叔到底长的什么模样呢……”长安心满意足的又坐直了身子,慢慢按揉着掌下的美丽身躯。

  是啊,他和道生的自由得来十分不易,还是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为好。


第一百零二章

  月色皎皎,霜华如雪,今夜的峰上寒意过于深重了。

  “有山门大阵的护佑,道天宗的气候总是温和相宜,今夜这般寒冷,怕是外面已经下起大雪了。”应道生一边感叹着,随手放出幻海花,一路散播着醉人的香气,悄然潜入了宗主寝殿。

  眼下明月高悬,再勤奋的弟子也已经安歇下了,有了这香气入梦,便不怕被人无心搅局了。

  丘辰子得了梁栖的邀约,眼下应当正在无迹峰赏月饮酒,应道生和长安动作间也大胆了许多,很快便破开禁制取出了法器秘钥。

  按照梁栖传授的方法,很快便有秘境入口出现在了寝殿内。

  “长安,快去把纪师叔带过来……”既然总归是要焚化的,便不必纠结什么冰棺冰床,若非储物囊中塞不下修士身躯,他连什么秘境都不必破解。

  然而不等长安探手掀开帘子,寝殿的大门已经骤然洞开。

  “这恐怕不行了,”逆着月色,丘辰子的脸上全无一丝生人血气:“她是我的,谁也带不走。”

  连日以来忐忑不安的心思终于沉到了谷底,应道生和长安仿佛两只骤然被主人发现的老鼠,除了呆立当场别无他法。

  “长安,快去!”应道生心知眼下y已经是最坏的情景,好在他们还有唯一可以谈判的底牌——纪渔溪。

  他们的心思自然瞒不过丘辰子,他却好整以暇的将一人一蛇丢在殿中:“你们既然商量好了一道阻我,想必还是有一点情分在的吧?”

  你有人质?我这里有两个!

  应道生原以为丘辰子是悄悄杀了个回马枪,哪知道人家是将敌营都搬了回来。他看着兀自扭动,挡在寒令身前的梁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神色:“师叔,你不是他师兄吗?”

  为了防止梁栖喊叫,丘辰子一路上都封住了他的口舌,这会儿到了清算之时,他也不介意听听这些人是如何相互指责的,便抬手解开了他嘴上的禁制。

  “还不是你做事不小心,引了他的怀疑?”梁栖脸上又是悔恨、又是气愤:“他竟然早就有所防备,偷偷在我的酒里下药!”

  这么简单却有用的暗算方式,应道生默了一默,也不得不承认的确合理,但是……

  “还有寒令呢?她那么厉害,竟然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被绑来了?”

  门外夜色依旧沉静如许,没有窃窃私语的弟子围观,甚至没有多出一丝的气息,也就是说这一晚,三人一蛇都将被丘辰子凭借一人之力,完成无声的反杀。

  “道生……这……”不过是扛个人的功夫,长安竟然磨蹭了许久才过来,不过好在丘辰子不曾将纪渔溪提前藏好,否则他们才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能先逃命要紧了。

  不过他这欲言又止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应道生顺着看向他扛起的女尸,其面上同样覆着鲛绡,此刻被微微掀起一角,那面目虽然被口中硕大的驻容寒玉髓塞得有些变形,但不难看出期间十分熟悉的眉眼——

  竟然生的与张意欢有八九成相似!

  应道生废了好大功夫才没有惊呼出声,眼下情形不明,若是他们不能将此事完全了结,那么贸然提及张意欢,只会将祸水波及到她身上。

  天生造物如许神奇,再没有比全然相仿的两具躯体更适合互为容器的了。

  “把她放回去!”丘辰子突然之间暴怒起来,抬手便以本命灵剑洞穿了梁栖的手臂:“若非渔溪还需此处地脉驻颜养身,你们根本没有看她一眼的机会!”

  “不要逼我说第二次!放她回去!”他说着,将剑刃拧了半圈,梁栖臂上鲜血登时汩汩的流淌了出来。

  虽然他现在一丝一毫灵力都使不出来,却还是强忍着没有痛呼出声,倒是一旁的寒令仿佛骤然惊醒一般,不住在地上扭动着,用尾巴去抽打丘辰子执剑的手。

  丘辰子连自己的师兄都下得去手,何况一只灵兽,抬手一剑将尾巴尖斩落在一旁。

  “寒令!”梁栖这下子终于出声:“丘辰子你疯了!这都是你我之间的矛盾,关寒令何事情?!”

  显然,在疯癫的敌人面前暴露软肋实在太不明智,丘辰子好整以暇的低头去看师兄,又看了看痛苦扭动起来的灵蛇,脸上骤然凝起了夸张的笑容:“师兄,还以为你当真是隐世灵修没了心肝,才会和外人联合起来伤害渔溪,原来你也是会痛的啊?”

  他说着,又薄薄的从寒令断尾处削下来一片:“那就烦请师兄好好劝说你的好师侄,不要打扰渔溪安眠。”

  梁栖气急却又无法,只得转头去看应道生和长安,甚至不忍心去看生机全无的纪渔溪,最终还是开口道:“将她放回去吧,你们阻挡不了他想做的事情,还是先保住自己的性命。”

  “至于这天下不天下的,时辰若是到了,我们谁也挽救不了。”

  应道生叹息了一声,还是让长安将人放回了原处,只是他和长安仍不肯束手就擒,反而掀开了帘幕,施施然站在了冰床之前,威胁意味不言自明。

  丘辰子将剑拔出,随手把其上血污甩落道:“谁说救不了了?”剑尖在两人之间微微游移着,最终锁定了应道生道:“这救世主可不就在你我面前吗?”

  “我的好徒儿——应、道、生?”

  若说之前被丘辰子当堂捉住,应道生已经觉得心惊肉跳,那么眼下被人道破身份,他仿佛一颗心都被对方攥在了手中,又疼又闷周身气血都停止了运行。

  好半晌,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高灵贞告诉你的?”

  “哦?原来背叛我的爱徒还不只一个吗?”

  丘辰子极为苦恼的模样,双目圆睁的同时,嘴角却还是大大咧着,突然单手扯散了衣襟,露出其上密密麻麻的十数只形态各异的眼球:

  “不过这次你猜错了,为师可是‘亲眼’认出你的,我天生道心的好徒儿。”


第一百零三章

  在灰败的辉光下,丘辰子胸腹上的每一只眼睛都有着截然不同的表象,横竖各异的瞳孔、由浅金到浓黑的眸色,一个个嵌在已经扭曲的皮肉中,转动之时还会拉扯着周遭皮肉一道扭曲着。

  只是这眼睛生的密集,皮肤又只得这么一块,各自左右看顾的时候,便牵扯着四下里虬结起来,倒像是滚水烫过又随意愈合起来一般。

  应道生身子摇摇欲坠着差点跌到地上去,还是长安眼疾手快将其扶起,全然不顾眼前诡异的场景,关切的问他可有哪里不适。

  若是在平时,梁栖一定会酸溜溜的嘲讽两人不知礼数、不避外人,但眼下他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

  一步之外,他的师弟已然变成了世所难容的怪物;寝殿的另一角,躺着他曾年少慕艾过的女子尸身。

  “你……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不知是肉痛还是心痛,梁栖的声音都在止不住的颤抖:“你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

  丘辰子斜睨着过去,面上笑意不曾散去半分:“师兄与他们纠缠在一处,难道不知我都是为了渔溪?”

  他如何不知丘辰子这番施为都是为了纪渔溪,若只是抓几个邪修、杀几只灵兽来试验着,梁栖自会冲到最前头做他的刀兵。可他现在是用天下人的性命在赌,甚至用他自己的身子在试!

  师弟的性子已经左了,便是没有什么天降灾劫的过往,他也迟早会闯出天大的祸事来。

  “你可知无论是兽身化人、还是起死回生,那都是不容于天道的那是要招致灭世之劫的!届时就算你救活了渔溪又如何?是要她方才睁开双眼,便再死一次吗?”

  明明躺在地上的人是梁栖,可时至今日,他还是想要劝说自己的师弟回头。

  可惜丘辰子已经占尽先机,如何肯在此时退让?

  “什么灭世之劫?我已经成了这样子,怎么不见天雷来劈我!”丘辰子看着优柔寡断的梁栖,眼中骤然又现出了希望的神采:“师兄,我现在灵力不济,周全了渔溪的身子、便难以再进行更多的试验了。”

  “这个法子就快要成功了,你看我,我不是还好生生的活着?只要师兄你来帮我,我只试验最后一次便够了。”

  他越说越兴奋,抬手一指应道生道:“他和渔溪一样,是天生道心,我这一身兽眼就是以他的灵脉缝合,方才能达到完美的共生,还能保留住人身的神智。”

  丘辰子灵力不继这件事梁栖是知道的,甚至他一直以为这才是丘辰子迟迟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的缘由。可如今听他亲口说是还没有十足的把握,那么应道生身边的那个长安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其他人在研究这般逆天之术?亦或是……师弟也是被人利用,做了筏子?

  眼见得梁栖面上惊疑之色愈浓,应道生赶忙开口道:“你这样不过是勉强缝合起来的怪物罢了,哪里称得上什么完美的共生,我才见过真正可以人形兽态变化无碍的完美体,可他们最后的消弭在了时间之中,连一点零星踪迹都不曾留下。”

  “因为神,不允许有这样逆天的事物存在。”

  这样说着的时候,应道生背手悄悄捏了捏长安的手臂,生怕他因为自己的浑话伤怀。

  丘辰子既想要将他留下来,那么即使在最差的情形中,他还可以用自己的命,换取长安离开此地。什么生死与共、不离不弃,他后悔了,从未像此时这般后悔。

  哪怕有一线生机,他也想要让长安活下去。就像梁栖说的,总不能叫他刚刚活过来,还没有享受过这世间美好、天地浩大,便再次与自己一道死去吧……

  不对,他也未必会死,丘辰子比谁都想要看他活着,只有他活着,纪渔溪才有活下来的希望。

  听过应道生一番说辞,丘辰子非但没有斥责他胡言乱语,反而上前几步想要去捉他,被长安持刀按在了纪渔溪颈上,这才退开道:“你也见过,你也见过!我就说你身上有它要的东西!这下好了,秘境可活了!”

  从丘辰子状若癫狂的念叨中,应道生惊觉他早早的便已陈列在丘辰子的猎网之上,灵脉对本体的真切反应丘辰子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之所以没有一早将他捉住,只是因为他身上可以利用的谜团实在太多了。

  不解他是如何从垂死瘫卧,变成如今强健结实的模样,丘辰子便暗中去了御兽宗,查探过他生活过的后山脚下、还潜入了兽陵之中。

  可惜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于是又接着看下去,有了御兽宗少宗主的身份,他们将灵兽园治理的服服帖帖并未引起怀疑,倒正好为其提供了借口,叫应道生和这个不知哪里来的跟班同入秘境走上一圈。

  命格如此特殊之人,想必际遇也分外不凡。

  果然,从高灵贞的回禀中,他知晓了应道生跟着兽潮回到了栖息之地,也就是在当夜,原本渐渐枯竭灰败下去的残损法器有了回应,若非他费力压制住,恐怕立时便会冲向应道生的房间。

  也就是这件丘辰子从未得见的物件,为应道生争得了继续追查下去的时间。他在宗门内掀起多大的风浪,丘辰子已经全然不在乎了,只要这最后收尾的时间来临,能够连人带法器一道收归囊中便好。

  但那个堪为秘境钥匙碎片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应道生也在思索着,他自秘境中带走的东西不多,多半都是和弟子们一道寻获的,若真说有哪样稀奇……

  难道是石精?

  不对、不对,那东西梁栖取而不用也有了一段时日,甚至当下就在寒令的肚腹中,助它尾巴上的伤口快速愈合结痂,可丘辰子一无所觉,只是认定这东西在他身上。

  那便只剩下一样、不、是一堆东西了。

  当时他们为了寻找石精,将祖地中的祭坛刨了个稀碎,应道生是怀着留个纪念的心思,取几块完整的收拢了起来,在囊中搁置的久了,就连自己都忘记了。


第一百零四章

  应道生反手将祭台碎片托在掌中,反问丘辰子:“你要寻的,可是此物?”

  丘辰子的目光被这东西吸引住,便再也挪不开了,随之他便见应道生将其中一枚碎片靠近秘境钥匙,原本冷硬的两块东西便好似骤然活过来一般,无声无息的融合在了一处。

  不知是不是错觉,就连秘境入口的光芒仿佛都因此更加闪亮了几分。

  “就是这个!”确认了结果之后,丘辰子终于给出了承诺:“交出碎片,事成之后我可以放那小子一条生路。”

  这只是应道生最后的底线,但他并不习惯凡事都想到最坏。

  “他和师叔……还有寒令,现在就放他们离开。”应道生讨价还价道:“为了道天宗的声誉着想,师叔不会将此事闹大,他不过是我随手救下的散修,有师叔看着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梁栖原本就和这两个人是一伙的,丘辰子自然不会同意放虎归山,尤其是这个灵蛇也颇有几分特别,虽然无甚凶性、被捉时也不知反抗,可就那双眼睛来看,倒是有一些寻常灵兽没有的……灵智初开的味道。

  这样想着,丘辰子心中又有了主意,伸手制住了寒令的七寸,装模作样的征求起梁栖的意见:“师兄这般心疼你的师侄,不如让他和你这灵蛇一道,日后好生孝顺师兄如何?”

  “绝无可能,师弟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寒令是梁栖的宝贝眼珠子,说什么也不可能交给旁人肢解糟蹋,亲师弟也不行。

  就连长安也攥紧了应道生的衣袖,红着眼眶说什么死也要死在一块,况且真打起来他们也未必会输。

  说了半天几人各执一词又回到了原点,不放人的不放人、不愿走的不愿走,就在这一方寝殿之内僵持了起来。

  对于这个情景丘辰子也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淡淡的望了望峰上的月色:“时候不早,就不必废话了。”反正他本来也没指望三言两语就将事情摆平。

  殿外的阵法犹在,任殿内三人打的如何热闹,峰上众弟子依旧沉沉的陷入梦境之中。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丘辰子纵使被经年累月的灵气输出拖累了修为,却也不是应道生这般浅薄的年纪可以比拟的,纵使有长安近身周旋,两人依旧应付的十分吃力。

  不过人一旦有了牵挂,便难免落了下乘。

  应道生本就冲着毁尸灭迹而来,干脆就躲在冰床后与之周旋着,术法的准头也从衣衫凌乱的丘辰子,转变成了一动不动的纪渔溪。

  这样一来便迫使丘辰子转攻为守,自己身前反而空门大开失了分寸。

  长安瞅准时机欺身而上,提刀便向其胸腹砍去,这一刀若是落实了,便是再厉害的修士、也得好生吃上一番苦头。

  然而他这一刀挥出,才发现丘辰子脸上的不耐之色有了裂痕,竟颇为得意的笑了起来。长安正迷惑间,便感到本该切进皮肉的刀锋一滞,这熟悉的坚韧手感令他骤然回忆起了上一场鏖战。

  那是程风鸢为他赶制的鳞甲宝衣,为了美观性和防护性最大化实现,还花了大力气在上面密密麻麻的刻下隐匿法阵,受到外力破坏的时候,才能从交界处看到一星半点的痕迹。

  这样的东西,应道生身上也有一件,是长安跟着温池星学了,一点点裁剪缝合起来的,虽说已经尽可能做到细致紧密,却还是不如丘辰子这件别出心裁。

  这么紧要的关头,他竟然从心底里生出了一种“输了”的情绪。

  丘辰子硬扛下他一记斩击,趁着长安错愕的功夫,抬手扼住了他的喉咙,灵剑也悬浮在半空中直直对上了他的后脑。

  之前是应道生挟持了纪渔溪,从而影响了战局态势。而现在,丘辰子也擒住了长安:“你若是再敢伤到渔溪,我就挖下他的眼珠子。”

  看似威胁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则变得格外有说服力,甚至隐而不发的后半句中,很有可能就是将这漂亮的蓝眼睛作为他身上新的“装饰品”。

  “既然宗主与我各有掣肘,不如今日就暂且到这里,我们各退一步当从未发生过,如何?”

  应道生面上虽然还带着看似轻松的笑容,实则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长安以兽人之躯可免除大部分的灵力术法伤害不假,但灵剑这东西看似收放自如,其实也是由实质的兵刃炼化而来。

  换言之,再强大的兽人,被真刀真枪来上两下子也会手上流血。

  丘辰子这老不死的将剑尖对准了长安的后脑,若是稍有不慎可就当真死的不能再死了!

  “这可不行,”丘辰子占了先机,面上笑意更甚:“不如乖徒儿把渔溪交给我,我把这臭小子还给你,这样一命换一命才算公平。”

  公平……个鬼啊!

  一旦将纪渔溪的肉身交出去,应道生手中就再也没有了可以牵制丘辰子的筹码。说到底他还是低估了一宗之主的修为,单凭他和长安两个,绝不可能赤手空拳的从这里逃出去。

  若是现在就烧了纪渔溪的尸身……恐怕长安的脑袋也得就此开花……

  两相僵持之际,一道寒影自丘辰子身后弹出,裹挟着迅猛的来势扑向了应道生——身边的纪渔溪。

  是寒令!

  在应道生惊喜的神色中,丘辰子骤然乱了手脚,抬手就要在冰床周围布下防护,只是这样一来对灵剑的控制难免失了准头,长安爆发出怪力,骤然发难挣脱了桎梏,还随手折断了丘辰子一条手臂。

  说起来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丘辰子洞穿了师兄的手臂,现在就轮到自己的手臂被旁人折断。

  不过他眼下根本顾不了许多,施术不及便五指成爪汇聚起灵力,硬生生扣进寒令断尾的伤口处,捏着尾骨断茬使尽全力一扭一甩。

  令其神魂颠倒的猎物已然在嘴边,硕大健壮的灵蛇却难以抵挡来自尾部的剧烈疼痛,不过片刻松懈便被狠狠甩到了地上。

  这一招暗含着柔韧的暗劲,直甩得它骨节松散动弹不得,却仍是扭动着看向冰床之上的尸身。

  “孽畜尔敢!”丘辰子双目猩红,沾满血污的指尖对准寒令的七寸处扎了下去。


第一百零五章

  寒令是梁栖的心肝宝贝老来伴,有事是万万不可能有事的。

  眼瞅着自家叛逆“女儿”的蛇心就要被掏出来,梁栖终于放弃了战损师兄的角色扮演,振臂挣断了缚仙绳之后飞快冲到近前——

  然后十分窝囊的用伤臂再次挡下了丘辰子的杀招。

  此间距离太近,电光火石之间他也来不及再掐诀念咒,只好以修士肉身扛上一扛。

  只是今夜意外实在层出不穷,丘辰子蕴含着破甲断金的一招,本该在师兄的手臂上再挖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可惜机缘巧合之下竟然从梁栖原本被洞穿的剑伤中穿了过去。

  疼痛感极强,伤害值倒是全然没有。

  “师兄你又骗我!”丘辰子蓄起的力道被轻而易举化解,只觉得身心都收到了欺骗的伤害:“你根本没有中毒,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惺惺作态?!”

  梁栖趁着他发疯的功夫,拖着寒令退至应道生身边,运转起灵力为它疗愈再度撕裂的伤口后,这才草草止住了手臂上流速愈发欢快的鲜血。

  强行催生筋肉的过程实在算不上美妙,他咬紧了后槽牙挤出一点莫名其妙的解释:“豢养灵蛇难免中毒受伤,时日久了便不容易中毒了,若不顺势倒下,难道还当真打你一顿不成?”

  趁机为自己和长安治疗伤势的应道生闻言诧异的抬起头,警惕之下不由得暗暗拉开了与梁栖的距离。

  原不知师叔竟然是这般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还是小心不要被一道献祭了为好。

  可惜丘辰子全然不领这份同门之情,随意的看了眼畸形扭曲着的手臂,完全断裂的骨茬刺破皮肉、森白与血红交织着,明眼人都知道这会使他在接下来的混战中处于绝对劣势。

  梁栖自然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他从未想过乘胜追击,将丘辰子一举拿下,反而只是不着声色的瞥了一眼纪渔溪的衣角,仍是苦口婆心的想要劝说。

  于师妹,他答应过要好生看顾丘辰子;于自己,他也无法断然放弃旧日的情谊。而最重要的是……“道天宗不能没有你,今夜之事就此作罢,师弟你……”

  后半句话被丘辰子的举动堵在了喉咙里,那截断臂被丢在脚边的同时,丘辰子仿若没事人一样的声音响起:“我如何?”

  “要我放弃吗?”

  “师兄,你当真以为,我只是闹着玩的?”

  断骨裂皮的痛楚于丘辰子而言似乎还能强行忍受,可随着他胸前眼球们愈发快速而不安的转动起来,这位比传说中的天魔还要骇人的仙门魁首,竟然难以克制的低吼出声。

  这般嘶吼声戛然而止的瞬间,丘辰子胸前骤然翻涌起一小片血雾,依稀可以分辨是其中一颗眼珠炸开,在身躯上留下一个不小的血洞。

  丘辰子亲手扯断的手臂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新生。

  “不要等!”梁栖招呼一声率先冲向了恢复中的丘辰子,也未曾料想到这秘术竟然果真逆天到如斯境地,可令血肉重生、生机再临。

  那渔溪呢……渔溪是不是……

  这点自私的妄念,即使是在自己心中也容不得大大方方翻出来晾晒,梁栖亦召出本命灵剑,与丘辰子过起招来。

  世人皆知道天宗主峰嫡系弟子,向来以术法道意见长,殊不知他们当年皆是术武双修之辈,就连剑招之中都有着极为相似的意蕴。

  只是梁栖到底经年避世,剑意虽然自在无碍,却不如丘辰子这般锋芒毕露、杀机涌现。

  两人针锋相对之间倒为应道生争取到了时机,他看向纪渔溪的尸身道了一声“得罪”之后,便欲以灵力燃起的炽火助这空陈经年的躯壳重归天地。

  “天生道心,一死一生,纪渔溪,你的路尽了。天道渺渺,接下来我会独行。”

  燃烧灵力的滋味并不比被抽干灵脉好受半分,但应道生仍是睁大了眼睛,向着今日方才谋面的“前辈”作最后的道别。

  假意或是真心,纪渔溪的确曾为天下人以命相搏过,最后的一程理应有目光送别。

  丘辰子发现这边的异象时已经来不及了,初生的手臂并不如往日灵活随心,随手就来的术法咒印眼下施为起来却难如登天。

  “住手!住手!她是我的!我要杀了你们!”他再不顾梁栖落在自己身上的招式,一味猛烈无序的劈砍着,只要离纪渔溪近一些、再近一些。

  她身子娇贵,若是被火舌燎到如何受得住……

  她爱洁爱美,衣裙都喜欢最别致不俗的样式,烧坏了衣角也是要心疼的……

  她……起码让我再看她最后一眼……

  丘辰子的悲鸣中浸满了血泪,如同林兽被山火围困期间,先是眼睁睁的被夺去了依归,而下一步消散的就会是他的生命。

  赶不及了。

  就在纪渔溪的眉睫都被热意熏得卷曲之时,本该最叫应道生放心的长安却突然发难,大力拍开了他执火的手:“不行!”

  全无防备的应道生也当真被这简单一下分了心,手一抖便引燃了一旁垂落在地的重重帘幕。

  灵火之威、其势自不可挡,浅淡若白芒的焰心迅速舔上窗棂、梁檐,连染尽了霜寒的砖石也一并在其中沉沦。

  而他们就站在红莲业火一般的地狱蜃景之中,应道生眸中虽有不解、却无愠怒:“长安,不要胡闹。”

  “我没胡闹!”长安一手提起纪渔溪、一手拉着应道生就想要离开。

  几步之遥外梁栖和寒令一同拖住了丘辰子的脚步,昔日的师兄弟之间你来我往,打得各自都是一身血痕,丘辰子仗着有兽瞳相替,全然是不要命一般不知回护,反而瞪圆了一双眼睛不住叫骂着不许他们带纪渔溪走。

  长安的原本强硬的脚步竟当真停滞了下来,回身烦躁的看向那火中犹不减寒意的冰床:“不行,她若是死透了,‘祂’就会看到你,绝不可以、绝对不能!”

  他少有的强硬起来,夺过应道生手中渐渐修复一新的石盘,将纪渔溪和冰床一并丢在里面,这才心满意足的拉着应道生预备破窗而去。


第一百零六章

  “给本尊回来!”

  会以己身为筹的当然不止应道生一个。

  眼见纪渔溪就要被带走,此后阴阳分别再无相见之期,丘辰子也顾不得许多,手指根根插入胸前兽瞳中,鲜血被翻搅着喷涌而出,随之被一道牵出的除了血肉残骸,还有应道生从前被拔去的灵脉。

  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施为的,那灵脉不仅深入丘辰子的皮肉之中,还与其灵力纠结缠绕在一处,他不管不顾的以灵力焚灼那截灵脉,状若癫狂的威胁道:“一体生就的灵脉既然会有感应,自然也共担生机,待我手中的灵脉燃尽,你会变成比寻常凡士还不如的废物!”

  “就是神仙妙手再临,也治不好你!”

  分明是出手伤人伤己的狂徒,眸中寻不到纪渔溪的丘辰子比谁看起来都要脆弱。应道生有长安拥着抱着,他却只能倚靠在火海中扬首呼叫。

  变成废人吗?应道生也不是没有做过,只要一双腿脚还能踏遍山河,又有何惧哉?

  “那这身根骨就算是我向宗主赔罪了,”他倦怠的向长安怀中缩了缩,周身上下无处不在因炙烤而疼痛,偏他半点不肯退让,只道:“您请自便。”

  方才长安那话说的蹊跷,他更急着离开此地问个分明。

  眼见得威逼不成,丘辰子把心一横,竟然将自己修炼多年的灵脉与应道生那截残脉调换过,自此两人异体同脉,谁主谁次尚未可知。

  长安只觉一股看不见的巨力突然与自己争抢起了道生,可方才“祂”差点投来的注意力已经悄然散去,还有什么能在此时此地作祟?

  尽管他拼尽全力想要留住怀中之人,却还是没能阻止应道生凌空飞入火海,狼狈的摔落在丘辰子身边。

  “呵,乖徒儿果然还是没能逃出本座的手心。”离得近了,丘辰子的感应愈发详尽,面上竟然漾开狂喜的神色:“竟然还有契约牵制?那便一道留下来给渔溪赔罪吧!”

  说罢,丘辰子便要通过灵脉的压制,强迫应道生将长安也拉入火海中,多一个少一个人倒是不甚紧要,但纪渔溪还在秘境之中,他说什么也要将那法器攥在自己手里。

  寝殿的大火声势不小,须知再过不久所有弟子都会涌上峰顶,应道生一子输、眼看就要输尽全局,为今之计便只有——

  壮士断腕。

  “丘辰子,我们不愧是师徒一场。”应道生极少当面直呼他的道号,但现在他自觉万事罢休,即便随心放肆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一手揪住丘辰子的伤处翻搅着,恨不能将那根祸害的灵脉扯出来焚尽才好。只是眼下他倍受压制,对丘辰子造成一点浅薄的伤害已经是极限。

  “你会的,我都会,尽管做的不算太好,但还是做得到的。”

  应道生另一只手探进自己的灵府所在,依照曾经的法子将其劈开,那里面还有一颗关押着心魔的蛇蛋、一株可以助长安逃出生天的幻海花。

  血契是禁术,不可毁逆,但可世代相继。

  他几乎将灵府尽数割裂出去,血契自然也随着这股气息流转到了心魔身上,与蛇蛋一道抛回给了长安:“走,走的远远的!”

  “你不在,我哪里也不去!”长安想要自投罗网的步伐被梁栖拦住,他无法动手诛杀师弟、伤重之下也扑压不住这满殿的大火,能带走的,除了寒令便只剩下师侄的这位道侣了。

  丘辰子这次伤及了根本,想要恢复尚需不少时日,两方对峙间又各自为质,应道生虽然受制于他、性命却也暂时无虞。

  与此同时,应道生也给予了长安希望:“无论你方才发现了什么,不要留下来共死,我还等着你来救我!”

  寒令卷起两人一花,撞碎屋顶凌空冲向了山门外,一路幻海花所及之处,修为不济的弟子纷纷陷入幻境之中,倒是少了许多群蚁噬象的麻烦。

  宗门大阵之内,外门是第二道血肉铸成的防线,是以两人想要叛出道天宗,势必要经过此处。

  “等等,容我去一趟灵兽园。”一路以来,长安都紧攥着那枚蛇蛋一言不发,只在看见熟悉的场景时才剧烈挣扎了起来:“那里有道生布下的局,我得去收尾!”

  梁栖被迫上了贼船,现下连安然自得的长老也做不成,得去做那欺师灭祖的叛逆,只恨不得赶紧逃的远远的,多看一眼都要心肝抽痛,便想要装成风大听不清的样子含糊过去。

  长安说了三遍不曾得到回应,眼看着灵兽园巴掌大的地界就要被抛在身后,他干脆奋力挣脱向下跳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是爬也要爬去完成应道生的谋划。

  当日他们来找吴楚先,还撂下了去留自便的话,便是算到了或许会有行事不成的可能。

  心魔整日念叨着要建立天魔城,广收魔众、掀翻道天宗,说来虽然是狂悖之语,但其中义理却有可取之处。只是应道生原本是给两人留下的退路,此时却只有长安一个人来走了。

  梁栖自然不能眼看着长安被摔死,忙催着寒令将人捞起好生放在地上。还不等他摆着长辈的架子说教几句,长安已然轻车熟路的走到园中管事宿房,翻窗拎起了梦中的吴楚先问道:“想好了没有,走不走?”

  兽人行动间全无灵力波动,是以吴楚先并未有所察觉,被长安一手捉过才下意识想要反击,然后在两个响亮的耳光中散尽了睡意。

  就像应道生说过的,吴楚先此人行事稳妥、思虑周全,自然没有将两人的提点抛诸脑后。相反的,这段时间他紧锣密鼓的在弟子间展开了排查,整理出了一份“小师父”的忠实追随者名单。

  “走!但师父呢?”他好奇的探头看去,发现原本形影不离的两人也拆了伙,只有这个话少又无用的师叔前来,又不免有些嘀咕。

  难不成师兄弟反目分家,这位是来抢弟子的?


第一百零七章

  有梁栖长老从旁证言,加上长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吴楚先最后还是听从了安排,悄悄纠集起愿意追随的弟子们,于园中僻静处做好了准备。

  数十号人背着行囊乌泱泱站开,简直是逃亡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梁栖悄悄向后退了几步离开了长安的视线,他家宝贝寒令尚有伤在身,无论如何也带不动这么多累赘。

  他的这点小动作自然没有瞒过长安的感知,其实就算寒令能够勉强带上他们,一行人离宗的速度也一定会大大减低,眼见得主峰上渐渐有嘈杂的人声传来,再耽搁下去被瓮中捉鳖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大家看,那是什么?”长安突然惊讶的一指众人身后,趁着他们纷纷戒备的看过去时,幻海花翕合着洒下花粉,不过瞬息之间便七七八八的倒了一地。

  之前的破碎祭盘在应道生手中被修复一新,秘境里也重新焕发了生机,虽然还是兽世特有的无灵力环境,对修士而言憋闷的很,但这些人眼下都昏迷着,塞进去一阵子倒也无甚大碍。

  长安与梁栖冲破外围大阵离去之时,几峰长老并心腹弟子已经赶到了宗主寝殿,合力将熊熊燃起的灵火扑灭之后,看清丘辰子的狼狈模样俱是一惊。

  传下数百年不曾变移的宗主寝殿内一片焦黑,微薄的灵力屏障之下,众人眼中高山仰止的宗主大人,却正满身血污、衣衫不整的倚靠在墙边,鬓发散乱的覆在面上,若不是凭借宗主常服一角的纹样根本无从辨认。

  齐非偶没来,奚玉信便承担起了灵医的职责,先将蕴灵的丹药递给丘辰子服下,而后便欲检查其周身伤势。

  “不必,”看着气息都不甚规律的人,却不知哪来的气力隔开了奚玉信的手:“不过是些刀兵创伤、灵力空虚的小症,拿些药便好。”

  好不好的,此时的宗主说了不算,奚玉信随依言递过了药去,却仍在原地等候、谨慎的去看程风鸢的脸色。

  宗主伤病至此,少不得要好生疗养上一段时日,所谓议亲结侣之事更是要往后延,庶务又高灵贞接手,但丘辰子的私事……还是程风鸢程师叔最有话语权。

  果然,听闻丘辰子不肯好生瞧伤,程风鸢也罕见的来了脾气,柳眉倒竖道:“什么不必?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逞什么强?”

  这嗔怪的语气远远超出了宗主与长老的界限,周遭原本关切的众人顿时有些局促起来,不知是哪个开了头,纷纷散开打扫起了寝殿之中的狼藉,忙忙碌碌的样子与这一角的对峙格格不入。

  然而寝殿不过就这么大一方空间,修士的感知又灵得很,一个个看似毫不在意,实则竖直了耳朵去听两人间的动静。

  丘辰子一身从内到外处处都是隐秘,当然不能叫人细细观瞧,为了压制住程风鸢一时的意气,他当真扶着墙壁挣扎半晌站起。

  只是这身子方才哆哆嗦嗦挺直,崩开的伤口便又汩汩的流起了血,丘辰子略适应了片刻又拢起了乱发,强自嘴硬道:“我站起来了,所以无甚大碍。”

  他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叫程风鸢又好气又好笑又心疼,终究是这么多年习惯了顺着丘辰子的性子,还是败下阵来转而询问:“那这里发生了何事,宗主总能说个分明了吧?”

  所有的一切都悄无声息的发生着,若非这火光冲天而起,怕是现在他们还不知道主峰出了这样的祸事。不过说来也怪,今夜的弟子们似乎睡得格外沉,除了少数几个修为不错的机敏些,其他的竟是叫都叫不醒。

  倒像是……

  “是有邪修伪装弟子潜入了宗门,趁我修习之时偷袭,都怪我一时不察、对方手段又实在诡异莫辨,这才着了道。”丘辰子一口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在“邪修”身上,毕竟真相一旦摊开来说,他也有惹祸上身之嫌。

  渔溪落到了那两人手上,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道天宗宗主这个身份。

  他应付着程风鸢的刨根问底,同时不动声色的瞥向了寝殿深处,原本安置在那里的床榻早已焚做了一堆焦炭,唯有墙上的一块鲛绡还算完好,掩映其后的幻阵迷障并不起眼,门人弟子几次从旁经过,甚至将地上的残骸清扫一空,都没有发现个中端倪。

  殿中唯一没有被灵火波及之处,便是整个宗门地脉灵力最为浓厚的一处。那里从前搁置着纪渔溪的寒冰绣床,方才被贼人搬空之后,就被丘辰子塞了个五花大绑的活人在里头。

  一帘之隔,应道生被嘈杂的人声滋扰,幽幽醒转过来。

  地砖上残留着寒意冰的人脸颊发痛,他下意识挣扎着想要坐起,可四肢皆被绑缚的死紧,只能在地上微不可察的扭动两下。

  先是被灼烧了灵脉、又几乎挖空了灵府,应道生这会儿丁点术法也施展不出,只要几条厚实的布帘便能将他制住。

  还真是一日游浅底,又日游浅底啊……

  在众人的共同努力之下,寝殿内很快被收整一新,墙上、梁上的火舌印记被灵力寸寸抹去,一应家具也重新换了得用的。而丘辰子在丹药和其他几位长老的辅助调息之下,也已经能够行动无碍。

  想着屋子里那个变数陡然增多的秘密,丘辰子心下始终不安,便准备将人尽早赶走,好留些余裕收拾他的逆徒。

  “那邪修以祈氏兄弟的名义混入内门,擅改换形容、迷惑心神,为防还有同伙藏匿暗处伺机卷土重来,宗内全面戒严排查、谢绝外客。”

  至于梁栖作为无迹峰峰主,其失踪的消息根本不可能瞒住,丘辰子顾念着他对自己数次手下留情,也只称梁长老渐生心魔、被邪修钻了空子挟制离宗,也算是给他留了一条反悔的后路。

  “灵贞,你留下帮为师擦药。”众人离去之时,丘辰子独独叫住了心神不属的高灵贞。

  上一次他有意引着自己回寝殿,想必在应道生和师尊之间还是做出了决断。丘辰子无视他欲言又止的态度,信步来到床榻前解开了幻阵,头也不回道:“来看看你的好师弟吧。”


第一百零八章

  从丘辰子的寝殿离开时,高灵贞神色看起来很是有些恍惚,若仔细观瞧便会看出,其衣袍上还染了新鲜的血渍,星星点点煞是显眼。

  高灵贞忍不住垂首看向自己白白净净的双手。

  方才就是它们,用两对帘钩钉穿了应道生的锁骨和肩胛骨,还在丘辰子的指示下将人禁锢在了暗室的墙角处。

  那锁链的长短、角度都调整的十分刁钻,应道生能休憩的最大程度,便是直起上身跪坐在地上,而战立之时却又必须微微的拱起身子,否则便会有扯断锁骨的风险。

  丘辰子毫不掩饰的道破了应道生曾与他结盟的事情,问他是要做宗主的继任人、还是拴在暗室里的另一个人时,面上甚至还带着和煦的笑意。

  面对已经彻底疯癫了的丘辰子,高灵贞却打心底里长长松了一口气。没有了纪渔溪,程风鸢便安全了,而只要乖乖听从宗主的吩咐,他便也可得安全。

  “灵贞,你师父的伤势……严重吗?”等在半路的程风鸢将他叫停,关切询问着丘辰子的伤情。

  高灵贞又是欣慰、又是心酸,罕见的生出了不想与之交谈的情绪。况且他也不曾真的为丘辰子上药,便只是根据衣服上的血痕胡诌一些伤口敷衍过去,仍向着自己的院落走去。

  邪修侵入道天宗还伤了宗主的消息还是渐渐传开了,仙门众宗之中惶惶着有之,看丘辰子笑话的也不在少数,更有不少从前被其讥讽过的宗主修士,想要假借探望之名登门来笑,可惜都被道天宗闭锁起来的大阵隔绝在外,只能愤愤的甩袖离去。

  在此期间,丘辰子将宗门内事务交由了高灵贞和几位长老一同处理,自己则优哉游哉的躲在主峰上“养伤”。

  事发后不久,高灵贞便挑选了数头灵兽送至峰顶,说是未免师尊疗养无趣。

  可蹊跷的是原本温驯老实的灵兽们,到了丘辰子的院中却骤然开始争勇斗狠起来,隔三差五便会因为争斗受伤,对兽用伤药的需求陡增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地步。

  这大批大批的伤药转了个弯,大部分竟然都用在了人身上,一个脆弱与强韧并重的美人身上。

  宗主寝殿与道天宗一样,已经谢绝外客多时,宗门上下除了高灵贞,便再没有第二人可以自由出入。为此,弟子们都在暗暗猜测,丘辰子此次是伤及了根本,让渡权柄于大师兄也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一时间传言甚嚣尘上,而引得众人猜测不休的两人,此刻正同处一方不甚宽敞的暗室之内,保守着同一个生不得、死不能的“秘密”。

  “给他上药。”

  丘辰子将鞭子随手丢下,自顾自来到几步外的小几旁坐下,喝着热茶欣赏自己的杰作。

  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将拴进骨肉的锁链放长,为的就是想看应道生受不住痛四下逃窜的模样。只可惜这人一身灵根虽然废了,骨头却还硬的很,莫说是抱头鼠窜,就连从牙缝里挤出的痛呼也少的很。

  高灵贞从架子上拿起大罐的兽用伤药,用手指挖了就要抹到应道生渗着血的鞭痕上。

  这种“杀鸡儆猴”的戏码他已经看了许多遍,动手给人上药还是头一次,因为之前无论被打成什么样子,应道生都会支撑着自己擦药。

  只是这一次他伤的实在有些凄惨,连日未及愈合的旧伤被鞭子掀开血痂,破溃的血肉和零碎的衣料混在一处,若非地上的身躯还在轻微的起伏着,他都要以为这人被活生生打死了。

  然而血污凝结起的乱发中,那双已然涣散的眼睛转了一转又找回神采,应道生动了动手指嘶声道:“不必……我自己来……”

  自从与长安定下关系之后,无论男女应道生都会避嫌,除了那个小心眼、爱吃醋的兽人,再不许旁人近身。

  看他这副样子,丘辰子饶有兴致的放下茶杯,手指慢慢在桌上敲了敲,催促高灵贞道:“给他上药。”

  应道生这身子受用不得修士灵药,丘辰子便将就着以兽药吊着他的命,如今在这可有可无的细节上如此坚持,绝不可能只是怕他无力处理伤口。

  虽然心中泛起了嘀咕,高灵贞还是依言将手探向了应道生的伤口。他先是用凝水诀将血污和碎肉冲开,略等了等见丘辰子没有出言阻止,便继续这样剥开衣服碎片、冲洗伤口、涂抹药膏。

  其实这些寻常外伤,即使他并不专精医术也可用灵力疗愈,但丘辰子既然打定主意要他遭受折磨,高灵贞也不敢贸然让应道生太过舒服了。

  这些伤口之所以只出现在应道生身上,并不是因为高灵贞及时收手得到了丘辰子的原谅,只是因为他若伤了、便不能更好的发挥用处罢了。

  早在丘辰子再次发号施令的时候,应道生便放弃了反抗,一动不动的趴卧在地上敛起双眸,任由高灵贞像是刷洗一大块兽肉一般处理着自己。

  其实他这一身破破烂烂的找不出几块好皮肉,因为许久不曾梳洗还散发着异味,就是叫人看了也难以生出什么遐想。然而越是到绝境之时,人便越会追求一点可有可无的尊严,来让“活着”这件痛苦万分的事情,有一些不得不坚持下去的意义。

  可惜连这一点小心思也被人看穿了啊……

  因着灵兽力量强、身形大、痛感弱,所以兽药的药性都十分猛烈,恢复速度即是唯一的宗旨,非但没有止疼的效果,擦在伤口上还会引起更加剧烈的痛意,激得皮肉湳瘋都在不住的抽搐。

  好在丘辰子虽然有心羞辱他,却也没有兴趣去看同性的裸露身体,到后面只让高灵贞草草将他的腿涂了药,好歹给应道生留下了一条破烂的中裤。

  又过了好一会儿,高灵贞拿身衣服进来,又用术法将室内打扫一净,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便急匆匆退了出去。

  难得被放开了锁链的束缚,应道生在连绵不断的痛意中直起身子,伸手将那件干净的旧衣套在身上。

  良久,暗室之中响起了一声微弱的叹息:“伤成这个样子,长安该不喜欢了……”


第一百零九章

  金身门坐落于山野之中经年苦修,而奇绝峰顶之上不知何时树立起了一座高阁,远远望去好似云梦蜃景一般,;只是阁上那块匾额倒是清楚的紧,刀劈斧凿三个大字陈列其上——

  天道阁。

  “阁主怎么又在此地躲懒?”梁栖方才结束对弟子的教习想要来此清静清静,却发现了早已在这里不知待了多久的祈长安。

  连夜叛逃之后,他们很是漂泊了一段时日。道天宗的声明文书一夕之间传遍仙门,长安这名邪修首领并梁栖这位失足长老的画像散落各处,单是想要隐匿身份行走都颇为艰难,更何况是找一片宝地开宗立派。

  直到那日,大雪连绵数日不绝,他们也如丧家之犬一般被各方修士连日追击,长安脸上的寒霜却比冰雪更盛,死不退让的狠厉之下是掩藏不住的凄惶。

  若是亲手伤了“正派修士”性命,便是真的与仙门百家决裂,就此再无回头之路。好几次就连梁栖都想要将那些恼人的苍蝇打死算了,可每每长安都会坚定的拦住他,说要为以后计、为未来图。

  祈长安不止想要救出应道生,还想要还应道生一片可以挺直脊梁的天地。

  这一路且防且退,最后两人一蛇都脱力的倒在几尺厚的积雪之中,白茫茫一片覆落下来反倒帮他们摆脱了身后众人。

  连日不食不休之下,竟觉沃雪之中亦十分温暖舒适,口鼻双目处的一点生人热气防止积雪障目,长安做了一夜的山间野石,只静看眉上那支斜伸出的野地红梅,脑子里却全是当夜温池之中,皎月、雪肤、洋洋洒洒的殷红花瓣遂池水漾开……

  “去金身门。”

  于是祈长安又风风火火的带人找到了金身门主,挑明了要借贵宝地开宗立派的请求,甚至连得罪了道天宗的事情也和盘托出,直白坦率的令梁栖忍不住咋舌——

  这么个传承都快断绝的炼体小宗,光是听一听道天宗的威名都要避忌三分了,哪里还肯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两个叛逆之徒?

  谁知金大壮上下扫量了长安两眼,一拍大腿竟十分痛快的答应了下来。

  不仅如此,就连这峰顶之上的天道阁亦是金身门众人帮着建成的,唯有那块匾额,是长安仿着应道生的笔迹,用爪子一点点錾刻而成。

  道天宗,天道阁,倒反天罡,意在倾覆。

  长安将精神力从秘境中抽离出来,仿佛的确只是忙里偷闲被捉到了一般,转头反问梁栖道:“副阁主今日有功夫来找我的事端,可是寒令已经醒来了?”

  只这一句便成功叫梁栖收敛了神色。

  许是当日在雪地里冻的狠了,寒令竟然与寻常野蛇一样陷入了冬眠,眼看着天气渐热却迟迟不肯苏醒,直到现在还硬邦邦的一坨,整日被梁栖塞在被子里烘着暖炉。

  “唉……大家都是可怜人,你何苦来戳我的心窝子……”梁栖叹息着揉了揉眼角,虽然他与祈长安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这小子始终记恨着当日他对师弟多次留手,有事没事总喜欢拿些阴阳话来刺他。

  哼,他从前在道天宗时做长老时,还能独占山头有大批弟子侍奉、有丰厚的资源按时送上来,这会儿名义上是做了副阁主,好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模样,可这其中的辛酸艰难又有谁能够体会?

  为了攒起一股足以对道天宗造成困扰的势力,天道阁可以说是来者不拒、广招门徒,只要是有灵根、能修炼、肯效忠的,祈长安一概收入阁中,偏生他自己又体质特殊不擅术法,到最后一股脑的都塞给这个老头子去教授。

  眼看着梁栖又要叽叽歪歪吐苦水,长安眉头一挑先发制人道:“可怜?副阁主现在冰床上冻着一个师妹,山上还住着一个神似师妹的小姑娘,我的道生还在你师弟那里关着,你与我谈可怜?”

  一想起应道生在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丘辰子手中,长安就觉得心肝脾肺没有一处不痛,可道天宗那样势大、天道宗却还只是旭日初升,为大战准备的每一日,对他来说都是几乎溺毙在思念中的煎熬……

  阁中众弟子好奇的看着两位阁主越聊脸色越臭,冷不防楼阁顶上的“镇珠”爆射出了耀眼的红光,遍布其上的裂纹与连绵不断的“咔嚓”声,无一不在昭示着其即将炸裂开来的下场。

  在纷乱惊疑的议论声中,长安递给梁栖一个“交给你了”的眼色,自己则灵猿一般爬上顶端,随后与那颗硕大的赤红珠子一道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

  “行了行了,阁主修个屋顶有什么好看的?方才教的功法都练熟了?”梁栖认命的为长安扫尾,为众弟子们又加了一倍的课业,直累的他们面如土色,分不出半点心思在刚才那点小小的插曲上。

  那蛇蛋关锁着心魔时日也已经不短了,据梁栖说这灵兽的蛋需承接日精月华才好孵化,便一直被长安丢在顶上晒太阳,如今破壳时辰就在须臾之间,长安也有些那不清究竟会出来个什么东西。

  索性一道关进秘境中去,在长安的地盘上,总归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之前应道生便猜测过,所谓秘境、不过是曾经湮灭的世界碎片,偶然与此番天地间有了连接,故而出现一番截然不同的小空间。

  而主峰对峙那夜,纪渔溪即将彻底被擦去行迹之时,长安曾经感受过一道强大而危险的淡漠目光,惊悸之余竟然被激发了连自己都不曾发觉过的一颗心。

  一颗兽人世界的信仰与信念汇聚成的核心。

  世界虽然只是神随手布下的画作,却在经年累月的自行运转中,生出了独有的意志和法则,即使最后还是不敌创造者的法旨,被撕扯成碎片随意丢弃,却还是凭借着强烈的不甘愿存留下一颗等待新生的种子。

  祈长安当日卧倒在祭台之上,想要阻止大厦将倾的信念与兽世不谋而合,这才被选做了保存种子的容器,被远远的送来此界躲避。

  等待废土空空荡荡之后,在上面开满属于兽人的花。


第一百一十章

  长安带着复苏的兽世意志踏入,秘境之中的生机愈发浓郁,草木花叶无风自动以示亲近之意,他却无心赏景、只将兀自颤动不休的蛇蛋向地上一丢。

  王蛇的蛋加上心魔的魔性,导致那蛋壳坚硬厚实异常,一路逃亡之时被摔过、砸过、兵刃斩过、甚至还当做武器丢出去过,所以长安根本不担心它会在此时被摔坏。

  或者说,这心魔若是能随着蛋一道坏掉,也算是全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魔气浅淡则道心无碍,如此才不再需要“天生道心”来为苍生替死。

  长安看得分明,那所谓一颗天赐的“道心”,也不过是此间世界意志,为免魔气倾覆天地而设下的自救手段罢了。

  上一盘灭世之神与世界之心的棋局,以纪渔溪陨落、魔气侵扰各方修士大能告终。若非纪渔溪命数不绝,经年以来不生不死的躺在那里,怕是应道生早早便被摆上了棋盘,作为下一局冲杀争夺的棋子了。

  道生的日子实在凄苦,这一局,他要以身代之。

  祈长安死死盯着蛇蛋上越发显眼的缝隙,心中暗自思量着若心魔有了躯体,将其一把捏死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只是……

  一道极致耀眼的红光过后,裂成数瓣的蛋里游出一尾肥嘟嘟的小蛇,卡巴卡巴几口将蛋壳啃了个干净,等长安伸手想要阻拦之时,已经只剩下一点碎末了。

  他原本还看这蛇蛋结实,想要留下一点来给道生做件法器的!

  长安捏紧了拳头向那小蛇走去,因着他对心魔颇为嫌恶,方才那一下扔的不近,快走两步到了近前的功夫,那小蛇已然迎风又大了一圈,支起的上半根身子愈加肥硕起来,看样子是正在化形。

  “啊!”

  一声响亮的小奶音唤醒了呆滞不动的长安,方才那根惹人生厌的胖蛇,已经变成了半个雨雪可爱的娇娇娃娃,正举着肉滚滚的双臂伸向他,看样子是想要长安抱他。

  那张与应道生眉眼如出一辙的小脸甜甜笑着,身后还拖着一条鲜红鲜红的浑实蛇尾,活脱脱像是池子里的胖锦鲤成了精的模样。

  见长安就停在近前却不愿意抱他,蛇崽子扁了扁嘴巴又执拗呼道:“爹……爹爹……抱!”

  从前长安的确听说过,有些蛋生的兽人崽子,刚孵出来时看见谁就当谁是爹娘,好些都因此闹了笑话,直到渐渐大一些才能分得清。但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也太……

  太爽了吧!

  胖宝宝,胖宝宝,他和道生的胖宝宝!

  长安脱了外袍将小崽子裹在里面,想要狠狠亲上几口、又怕这软乎乎的小东西受伤,便闪身出了秘境,唤梁栖到房中一同商议。

  那个老家伙年岁大,一定比自己更会带孩子才对。

  “带孩子?老身此生从未带过孩子!”谁知梁栖这个不中用的,比长安还要手忙脚乱:“寒令虽然是我带大的,不过它是蛇啊……不对,你这个也是,也不对,你这个是一半啊!”

  他从厨房寻了米粥来,用灵力搅碎成了绵密的细软糊糊:“先用这个充饥,再慢慢看他都能吃些什么。”

  长安简直是慈父上身一般,颇不认同的皱眉道:“小崽子得喝奶。”

  “寻常人的娃娃是该喝奶,你这蛇崽子都已经长牙了,喝什么奶、吃肉还差不多!”梁栖将碗往长安手中一塞:“况且你可别忘了,这本是道生的心魔所化,虽有入胎之迷忘却了前尘,但随着魔气恢复终会变回那个祸世的根苗!”

  话说到后面,几乎是吼叫着出的口。他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灭世之言,叛逃宗门、兄弟相伤,几乎是堵上了此身所有的一切,又如何能任由这个魔头像个寻常孩童一般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

  一豹一蛇俱被他吓了一跳,长安若有所思的看向怀中沉甸甸的胖宝宝,眼看着小东西露出了一个牙齿齐整的完美笑容之后,转头看向梁栖时脸色也严肃了不少。

  “你说得对。”

  梁栖不过脸色稍霁,便又听那孽障一本正经道:“我这就多寻几样吃的来,争取把这小魔头撑死!”

  心魔成长的极快,不过在长安房中藏了两三日,便能够完全化作孩童模样,虽然话还说不太清楚,却已经能够四下里跑来跑去了。

  自此长安也不必再藏着掖着,领着小魔头四处乱窜毫不避讳,每每有阁中弟子好奇的问其来路,长安都只是笑笑不语,一直到金身门人找上来,要他过去帮忙陪练。

  “这是哪个弟子生你们阁里了?”身形明显高挑结实了不少的张意欢逗弄着小魔头,大大咧咧的模样倒有了几分金大猫的影子,很快她又反应过来:“不对,没见你们阁中有女弟子啊……”

  张意欢刚刚出现的时候,梁栖便借口逃离了现场。就像长安说的,这个年轻的姑娘与纪渔溪实在太过相似,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很难不产生混淆错乱之感。

  所以梁栖都只敢悄悄在暗中观瞧,看着她露出一些鲜活的表情,聊以慰藉对纪渔溪的思念之情。

  其实她也是长安在金身门附近建立天道阁的原因之一。

  说来有些卑鄙,但这张脸实在太适合在必将发生的一战中发挥作用了。梁栖这般早有心理准备之人还时常会看得入了神,若是在混战之时给丘辰子看上一眼,怕是刀斧砍在身上都没心思躲。

  “这是道生……”

  长安自觉很有可能要对不住张意欢,对她那叫一个和蔼可亲、有问必答,只是话方说到一半,就听这个冒失的小姑娘惊呼道:“这是美人哥哥的孩子?”

  她又凑近了仔细分辨,越看越觉得这小孩子眉眼都像极了应道生,遂感叹道:“我原以为你们两个也是心神相交的神仙眷侣了,没想到他背着你孩子都这么大了,这孩子妈是怎么回事?怎么将娃娃丢给你养了?”

  尽管只是一番误会之下的说辞,但长安光是想一想那个可能,都会气的脑袋生疼。

  “这是道生的心魔所化。”

  张意欢不可置信的看了过去,确认长安不是在开玩笑之后,登时手脚僵硬的松开了小魔头。

  “其肉身原是一条赤红色的王蛇。”

  张意欢看着凑上来要抱的小魔头,拼命摇着脑袋向后躲开,看样子急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等他长大以后便会成为以众生魔念为食的天魔。”

  张意欢被捉住了衣角不敢挣脱又害怕触碰,看向长安的瞬间终于扑簌簌的滚落下泪珠:“救……救命!”


第一百一十一章

  金身门人主修炼体,生死大关可比什么心魔考验要严峻得多,但见过应道生之后金大壮实在是心有余悸,终日提着弟子们的耳朵强调清心澄意的重要性。

  所以张意欢听说眼前站着的是个心魔娃娃之后,才会被吓得涕泪俱下直叫救命。

  她顶着纪渔溪这张脸哭得厉害,阁楼上偷看的梁栖忍了又忍,还是飞身下来,一手牵过还要往人身上扑的小魔头:“他如今不过是个奶娃娃,吃的多了尚难以克化,小友不必害怕。”

  长安从旁听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知是谁说这孽障早晚要倾覆天地,现在当着姑娘家的面,倒说什么天真无害来了。

  心魔是个什么货色,长安比谁都清楚。他嗜血贪婪、还总妄想取道生而代之,从前长安总觉得应道生这样白玉无瑕的人,根本不可能滋生出这样污糟之物。

  可现在他知道了,这些不过是道生最为虚弱落拓之时,无意间招引的无主妄念,那不是什么道心破碎的产物,而是觊觎道生已久的苍生共业。

  眼看着张意欢被梁栖说动,正小心翼翼的去捏心魔的脸颊,长安还是忍不住软了心念。原本可倾覆天下、祸乱苍生的魔体,被道生压制成这般蠢样子实在不易。

  “好了,约定的时间还未到,你这次来,可是金门主有什么指教?”长安抬手将小魔头抱在怀里,十分熟练的在他口中塞了块饴糖。

  张意欢若有所失的搓了搓手,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正事在身:“咱们金身门虽然偏僻,但每月也会接收一次仙门中的各种消息,方才门主查看过讯息之后面色便不大好,还让我叫你见面详谈。”

  “可能是道天宗那边又出了什么阴招。”她扁了扁嘴,很是不屑的补充道。

  仙门中但凡有些底蕴的宗派,都将他们炼体之人看做没有天分的莽夫,道天宗更是曾公开断言,预期凭借拳脚功夫忝列仙门之流,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凡世做个游侠。

  金大壮自始至终支持应道生和长安,未尝没有想要看道天宗好戏的意思在里头,张意欢作为金身门人又得过他们的恩惠,自然也坚定的与之同仇敌忾。

  梁栖自知有旧怨在先,便也没有随同前去,只是再三嘱咐长安务必记清楚些,回来好一字不差的复述给他听。

  见到小魔头的时候,金大壮表现的比张意欢要镇定坦然的多,甚至明知这东西是要祸害苍生的东西,还是笑眯眯的将其抱在了怀里,像是寻常长辈一般逗弄着玩。

  “应道生那小子,就连心魔也比旁人的可爱许多。”金大壮满脸得色道:“不过很快我就要有真正的小娃娃抱了,你还不知道吧?吴文那小子整天追着妙妙跑,结侣也是早晚的事,就是我这徒弟眼睛有点小,可能……”

  长安还记得吴文此人,眼睛小力气却大,整个金身门能和他打的有来有回的也只此一人,但他下山来此可不是为了听这些儿女亲事,他的道生不在身边,最好谁都不要在他面前腻腻歪歪。

  “门主不是说有要事相商?”他劈手夺过小魔头,冷着脸道:“若只是为这个,他们二人结侣之时,天道阁自会有大礼奉上。”

  他的秘境里有不少兽世独具的物产,回头摘上一筐助孕养身的果子,包金大猫一胎下五个小崽子。

  “咳咳,的确是有极重要的事同你说。”金大壮炫耀不成,颇为遗憾的咂咂嘴,将刚刚收到的消息告知与他:“道天宗日前向众仙门宣告,说你窃走了他们的至宝,其中记载有上一位飞升大能的手书秘要,得之可参天地大道、掌天门通途。”

  金大壮明知丘辰子此举,乃是为了煽动所有修士一齐搜寻长安的踪迹,却还是忍不住好事问道:“难道你手中当真有这样的宝物?”

  长安没想到自己这方被迫蛰伏,倒叫丘辰子不依不饶的搅和出了这样的事端,既然他恶人先告状,那就不能怪自己也将这水搅的更浑些了。

  “丘辰子若是真有这样的宝物早就飞升了,还能在这里与我纠缠不清?”

  “不过有一件事他倒说的不假,这道天宗宗主的确有些不为人知的秘法……”

  长安与金大壮交头接耳了一番之后,金门主一双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竟好似铜铃一般,最后送长安出门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笑意,全然不似先前的愁闷之色。

  次日,金身门弟子便尽数下山,借着采买、履约、闲逛的由头,四下散播着关于道天宗的隐秘。

  而长安也将此前解救出的散修弟子们送至山下,这些带着一身伤痛的修士返回宗门、约见亲友之后,也将与恩人商议好的说辞在仙门中传开。

  “说给他听听吧。”

  暗室之内,丘辰子面色沉沉的端坐着,站在一旁的高灵贞不敢迟疑,向应道生说明了近况:“近日有传言说……师尊入魔,掳去了不少修士以炼邪术,此前叛逃的弟子乃是不堪同流合污,甚至……还有人声称是被解救出来的受害者,其言之凿凿博得不少宗门疑心,要求道天宗打开山门自证清白。”

  高灵贞硬着头皮说下去,只觉身边的杀气愈发浓重起来,到最后几乎是一股脑说完了事,连看一眼丘辰子的脸色都不敢。

  几步之外,应道生被收紧的锁链微微吊起,连颈上也被勒了一根,全身的重力几乎都压在锁骨和肩胛骨上,只能勉力踮起脚尖稍稍缓解痛楚。

  他此番形容虽然狼狈,脸上却露出了颇为自豪的笑意,开口之时声音嘶哑的如同顽石相互摩擦:“我说宗主今日怎的这般有兴致,原来是人逢喜事啊。”

  “我猜,一定是宗主想要抹黑长安不成,反被他用实实在在的人证将了一军吧?”

  “虽然这些证词不如宗主身上的变化来得真切,不过众口铄金倒也算是一步好棋。”长安能够进步到这种程度,应道生心中自然是无比欢喜。

  “若是换我来做的话,还要添上一条——道天宗宗主修炼邪术有成,或许掌握了长生、乃至飞升之法,这才紧闭山门龟缩不出。”

  随着丘辰子手中的瓷杯被捏的粉碎,高灵贞也赶忙躬下身子盯紧自己的脚面,生怕这股怒火燃到自己身上。

  无他,唯其所言皆中尔。


第一百一十二章

  挑衅本就在暴怒中的丘辰子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道天宗此次面对的情形比高灵贞口中说的更加严峻,那些失踪已久的弟子纷纷现身说法,一口咬定丘辰子正在修炼长生禁术并且已经初见成效,在贪婪的欲望面前真相究竟如何已经不再重要了。

  几大宗门派出代表围在道天宗外,说的是要肃清仙门、调查实情,但谁都知道,他们只是想要迫使丘辰子交出成果罢了。

  面对这“先礼后兵”的阳谋,丘辰子纵然再不甘愿,也只得先将人请进来好生招待着。

  然后转头将怒火倾泻到应道生身上。

  “本座近日得了件灵物,名唤玉螽斯,此物贪食血肉与烈酒,吃饱喝足便会昏睡,期间则会分泌出一种碧色灵液,可以疗愈肌骨、滋养内里。”

  丘辰子说着,提起搁在脚边的酒坛,抬手砸向吊缚着应道生的锁链上。

  他这一下使了巧劲,飞溅的瓷片在应道生裸露的皮肤上划开无数细碎的小口子,新旧伤口被烈酒一淋,冰凉的刺痛激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如纸。

  醉人的酒香在暗室之中氤氲开来,于本就呼吸不畅的应道生而言反而更添几分折磨。还不等他适应过来,数十只青碧色的虫子循着酒气向他飞去,各自挑选了钟意的伤口停栖。

  开始用锋利的口器啃食血肉。

  玉螽斯不到一掌之长,虫如其名泛着玉质的温润光泽,若是平日里被这东西咬上一口,恐怕刺痛一下抬手掸去也便罢了。可眼下这东西遍布应道生周身上下,被酒气与血气激发了凶性,一起撕扯起来的痛楚便十分可观了。

  肉体上的疼痛对应道生来说已然是家常便饭,这种真真切切被活物蚕食的恐惧感,才是丘辰子想要带给他的“盛宴”。

  暗室之内无人开言,唯有口器切割皮肉、相互摩擦的声音,伴随着应道生隐忍的闷哼声时不时响起。

  活生生的一个人被虫子覆盖起来,连头脸都看不真切,这样的场景看在高灵贞眼中已经不仅仅是残忍与后怕了。

  实在是令人作呕。

  他仍然盯紧自己鞋面上的一处暗纹,忍不住悄悄用眼尾去瞟身侧的丘辰子——那张肃然端方的脸上,此刻正挂满欣喜若狂的笑意,一双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紧对面,舍不得错过一星半点“精彩”的景象。

  高灵贞的瞳孔缩了缩,转而又看向了自己的脚尖,沉默的如同一个没有声息的摆设,谁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咚咚咚。

  寝殿的外门被急匆匆敲响,程风鸢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宗主,他们在偏殿中闹了起来,说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与您面谈。”

  若是放在丘辰子春秋鼎盛之时,纵使有如何切实的证据,来人也不敢这样放肆。只是眼下伤虎无牙,这些平时他都不屑多看的宵小便心思浮动起来,生怕错过这个趁火打劫的绝佳时机。

  其中牵头的便是素来与之不对付的鸿博真人。

  丘辰子闭门不出,高灵贞接待却受尽了冷待,这些宗主长老赖在主峰偏殿,不肯离去也不愿安生,时不时就要发作一通。

  这会儿两个主事人都不在,程风鸢得了消息说偏殿又闹将起来,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安抚……碰壁之后便又来敲寝殿的大门。

  这场好戏不能尽数看尽实在是遗憾,丘辰子懒懒散散的走出了暗室,示意高灵贞前去开门迎人。

  “宗主,”程风鸢无视意图宽慰的高灵贞,快步走到丘辰子面前,见他今日气色还算不错,这才苦着脸请求道:“我好说歹说才将人劝在了偏殿等候,若是今日还没个章程,恐怕他们真会闹到这里来。”

  丘辰子脸上的淡淡笑意尽了。

  这些人闹着要他出面,绝不是想要听他亲口解释辩白这么简单。身负截然不同的两条灵脉,只需一探便会显出端倪,更不要提身上还有几颗未除的兽眼,根本经不起推敲。

  然而最致命的关键在于——他的确修习了邪术魔功。

  移花接木、断肢再续,这绝不是正道仙门中能够寻到的手段,丘辰子“清除”了好几位颇有恶名的邪道修士,才从他们残害修士、补养己身的手段中,拼凑出一套行之有效的人兽嵌合之法。

  可恨竟然被那个叫长安的歪打正着,戳中了他的软肋!

  “之前与魔修一役,我这身子也是久久不见起色,原想着不可失了道天宗的体面,这才对来客避而不见。”

  丘辰子故作苦恼之态,似是下定了好大决心一般,要程风鸢转告来人,约在三日后当面一叙,随后便疲惫的一挥手,将两人都打发了出去。

  原就是为了留下应道生作人质,丘辰子才会将己身灵脉与之调换,这些时日以来的异样不适之感从不曾断绝,况且那应道生已经泯然凡士,纵使没有这一点牵连,也不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于是丘辰子又折回暗室之中,咬着牙将扭曲错乱的灵脉拨乱反正,将当日伤及肺腑的痛楚又重新遭受了一遍。

  这样一番施为之后,丘辰子好容易将养好些的内里又再度受创,灵力不断从脉络、内府的破溃之处向外逸散,虽然这个窝囊样子必然会被那些宵小捉住奚落一番,可本就不甚熟练的魔功也随之被大大削弱。

  到那时他大可以说,这只是被魔修偷袭之时留下的旧伤,魔气侵体难以康复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一室之内的对角处,应道生已经在连绵不断的啃食中昏死了过去,其身上血肉模糊、面目不清,细细看去连眼皮嘴唇都缺损了不少,一部分眼球和牙齿没遮没拦的露在外面,光是看一眼都叫人生厌。

  只是丘辰子到底也怕他气绝,这玉螽斯的灵液确有恢复之效,这会儿在碧色澄液的滋养下,那些狰狞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再过不久就会慢慢恢复如初了。

  “怎好叫你如此轻松。”丘辰子满怀恶意的笑笑,随手以灵火燃起灯烛,将那根原本属于应道生的、萎缩枯干的灵脉置于其上,慢慢的炙烤起来。

  昏迷中的应道生似有所感又哼了几声,只是饱经折磨的精神实在不济,到底没能醒转过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为丘辰子准备了这样一份大礼,长安自然不会错过这场好戏的每一个环节。

  “留在道天宗的人传来了消息,说是各大宗门听到传闻,闯上了主峰要一个交代。”吴楚先联系上了当日留在外门不肯离去的弟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最终将他们发展成了隐蔽的消息来源。

  长安将甩着尾巴直往他身上缠的小魔头推了推,丝毫没有避讳这个“大弟子”的自觉,只是兴冲冲的问道:“道生呢,有道生的消息吗?”

  上了天道阁这艘搞事的大船,吴楚先现在是想下也下不来了,什么灵兽化人、宗主修魔、长老叛逃、弟子复仇、灭世之劫,他知道的太多了,除了灭口和成为帮凶,已经完全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况且这里能学到真东西,师兄弟们又听话,他最为大师兄前途无量,所以吴楚先对现状还算是十分满意。

  “丘辰子始终闭门疗养,只有高灵贞能时不时入内聆讯,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师父就被藏在宗主寝殿之内,其他的无人知晓。”

  隔着内外门之间的天堑,消息再传到他们手中的时候已经不新鲜了,吴楚先只能根据仙门中一贯的做事风格大胆猜测道:“听说这次前来问询之人中幻真门的鸿博真人,他向来与丘辰子不对付,这次抓住机会想来不会善罢甘休。”

  梁栖听闻有道天宗的消息,应付完众弟子后紧赶慢赶追来,正听见吴楚先的猜测:“不错,昔年那鸿博真人自诩年长,对初初继任的师弟很是不假辞色,结果在仙门围剿魔修之时出了纰漏,被师弟讥讽了几句,自此之后便结下了梁子,每逢相见都要吵上几句才肯罢休。”

  看着已然是少年模样的小魔头,梁栖忍不住啧啧称奇道:“这才多久不见,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离开了应道生这个“容器”的压制,小魔头身上的魔气可以说是与日俱增,为了避免影响到阁中众弟子,长安平日里都将其寄养在秘境之中,饶是如此其生长速度还是十分可观。

  可怜他的寒令,冬眠眠的夏日都要到了,却还……

  “我得去道天宗走一趟!”长安将不安分的蛇尾巴在桌腿上打了个结,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什么?!”

  梁栖和吴楚先异口同声的惊呼起来,随后就七嘴八舌的劝长安不要冲动,阁中弟子们在梁栖的教养下进步神速,很快就能成为一支可以依靠的修士战队。

  丘辰子虽然也被伤的不轻,但眼下各大宗门的主事人都在主峰上,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恐怕他没有第二次全身而退的机会。

  “眼下丘辰子已经引起了其他宗门的怀疑,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暗中筹措,未必不能将此事闹大,甚至引得仙门内乱,到时候我们趁虚而入……”

  吴楚先的谋划固然更加稳妥把握,但在长安看来,等待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最大的风险了。

  “可道生还能等下去吗?”他平静的回望两人:“丘辰子顾惜着纪渔溪不敢杀他,难道道生就能像我这般好吃好喝着过活了?”

  与道生分别之后,长安吃饱穿暖的每一日、每一刻,都是他难以自我谅解的背叛。

  屋内霎时间安静了下来,从道天宗离开之后,长安几乎是立时从寡言的执行者迅速转变成为如今的话事人,丝毫看不出半点沉溺于悔恨中难以自拔的痕迹。

  小魔头在一旁吐了两下信子,被周遭又酸又涩的气息搅的有些不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扯了扯长安的衣袖道:“我梦到过他,和我长得很像,被锁在屋子里,又黑、又疼,他就是道生吗?”

  得了应道生的灵府与王蛇后代的血肉再生,心魔可以说是被赋予了全新的生命,加上长安始终对他的身份有些忌惮,也从不与他谈论应道生。

  也就是说,现在的小魔头没有丝毫可能,得知寝殿深处的那方暗室。

  长安闻言一下子变了脸色,可再要抓着他详细问下去的时候,小魔头翻来覆去却也只能说出这么多。

  实在是小魔头孵化出来时日尚浅,又多是被长安丢在秘境中自生自灭,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见到“爹爹”已经是万分难得了,哪里有什么机会被教养着如何沟通与描述。

  看着这张与道生愈发相似的脸,长安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止住了给小魔头两拳的念头,只是咬牙切齿的通知吴楚先和梁栖:“此行凶险,你们两个看顾好天道阁,若我没能回来,且带着阁中弟子们顾好自己,不要再掺和道天宗的事情了。”

  天道若不留此间世界最后一点生机,这些天地之间的造物也没有什么挣扎的余地,过好每一个剩下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简单交代过后,长安将小魔头收归秘境之中,自己则寻了个僻静处化回兽形,一路向道天宗奔袭而去。

  这一路的山林野泽,来时他曾在上面洒满了血汗,如今长安终于能以撇去所有隐入人群中的伪装,以兽人的姿态与力量,去迎回他不慎遗失的珍宝。

  至于什么所谓的灵脉牵制……没有梁栖碍手碍脚,他直接将丘辰子那个老东西宰了就是。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这道天宗果真是家大业大,想见宗主一眼还要我们这些老头子好等啊。”

  三日已过,丘辰子依约在主殿接见了各宗来人,为了表达迟迟没能现身的歉意,干脆热热闹闹的张罗了灵餐宴席,还开了灵果陈酿助兴。

  可惜各种珍稀难得的食材流水一般奉上,弟子们忙的脚跟都不沾地却还端足了仪态,仍然没能缓解殿上众人间的紧张氛围。

  丘辰子坐在主位上拈着薄如云雾的酒杯,不顾一身伤痛接连饮了好几杯,看了眼席间这些道貌岸然之辈,垂首敛眸时也掩起了鄙夷不屑的神色。

  他想起梁栖当日说过,自己所行所思皆是愚妄,会为世间召来毁灭性的灾劫。可惜今日这幕师兄不曾看见,不然他一定能够明白,带着这帮老而不死的祸根去死,未尝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讽刺之人久不答话,鸿博真人吹胡子瞪眼的拍着桌子,将存年近百的酒水震洒了一地,其他几位正大快朵颐之人闻声像是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颇为可惜的止住了杯箸,也七嘴八舌的表达起被冷待多日的不满。

  只是这心中难免有些不甘,道天宗家底深厚、宴席之上都是其他宗门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便是要向丘辰子发难,等他们享用完再说也不迟啊。

  殿上吵吵闹闹、主峰上也忙的不可开交,正在这个绝妙的时机,一道不起眼的身影悄无声息的穿过了护山大阵,没有引起一丝一毫的异常。

  长安身披着绝影衣在宗门大道上飞奔,每每路过往来弟子之时便好似无端起了一阵清风,终于赶到主峰上时,他却骤然在几名弟子身边停下了脚步。

  “这些宗主长老的整日闹个不停,希望这次师尊能够早早将他们打发了。”

  “谁说不是呢,刚才就在殿上,当着宗主的面他们还要摔摔打打的,我看比那市井的泼皮无赖也好不到哪里去!”

  “还不都怪那些邪修,自己不走正道、反倒污蔑师尊,搅得宗主连养伤都不消停。”

  …………

  跟在旁边偷听了半晌,长安心道自己来的正是时候,丘辰子和其他仙门中人在前殿饮宴,倒是于他行了个莫大的方便。

  从前殿的廊下穿过时,长安生怕这一屋子的顶尖修士会发现自己的存在,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但见里面吵得火热、丘辰子疲于应付一波又一波的诘问,这才轻手轻脚的向其后的寝殿绕去。

  经过一场毁灭性的灵火,丘辰子的居所里比上一次更显简陋了,许是为了避免来人打扰、窥见他的秘密,屋子里除了简单的床榻桌椅之外,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家什,反倒衬的墙上那块略有破损的鲛绡更加格格不入了。

  长安将小魔头放出来盯着门外的动静,再也按捺不住相思之情,飞也似的冲进了帘后的暗室中。

  作为纪渔溪的“闺房”时,这里始终氤氲着清甜的花香,殿顶还嵌满了荧石、明珠,即使没有窗户也能有稳定而明亮的光源。

  可现在呢。

  昏暗、阴冷、潮湿,昔日靠墙安放的精致陈设,现下都换做了种种伤人的器具,一套摆放突兀的几案座椅正面对这墙角,那里由数根铁链拴着一个绿色的“茧”。

  “……道生?”长安惊疑的声音一出,那细长的茧便随之微微颤动了两下,其上深深浅浅的绿色更是诡异的流动起来。

  回应他的声音模糊不清,甚至没有清晰的词句,含混的几声呜咽就好像是……像是口不能言之人的叹息。

  “滚开!”他识出了那日思夜想的声线,徒手拂开被惊扰着醒来、再度挥舞起口器的虫子,直到自己身上也出现了零星的血口,感受到被残酒灼烧过的痛意,才惊觉道生到底在经受着怎样的磨难。

  随着越来越多的虫子被甩在地上踩烂,碧红相映的落拓人形显露出来。

  这三日以来,应道生始终与这些玉螽斯同室相处,身上的皮肉好了又破、烈酒散去又添,丘辰子一边欣赏着他的惨状,一边利用他获取灵液为自己疗伤。

  而没了灵液滋养肉身的应道生,只能硬抗过群虫的贪婪啃食,撑到现在、连眼球和舌头都几乎被啃食殆尽,即使迷迷糊糊听到了长安的呼唤,也没办法清楚的回答。

  长安看过无数兽人相互残杀、啃食的画面,生死对他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他从没想过在这个世界上,同类会想尽这样残忍的手段,只为了让对方最大程度上的感受到痛苦。

  即使这痛苦于任何一个人都无甚益处。

  长安想要将这具破败不堪的身躯拥进怀里,却又恐怕自己的触碰会带给道生更大的痛苦。

  感知到周遭突然静了下来,应道生空茫的眼眶向周身各处游移,长久的黑暗让他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视物,身上没有一处不在痛、锁链洞穿之处似乎有寒风呼呼的灌进来。他张了张口干巴巴的叫了两声,突然便有两行血泪滚落下来。

  原来方才的声音,只是自己的错觉吗?

  “道生别哭,我在……我在。”唯恐眼泪将伤口泡的更加灼痛,长安连忙伸手去擦,只是那千斤巨石也能稳稳举起的双手,却在此时哆嗦的连眼泪都擦不干净。

  应道生总算能够握住长安的手,忍着疼痛按在自己肩颈处的锁链上,束缚了他、折磨了他数月的元凶,在兽人爪下不过轻轻两下便纷纷断开。

  长安抱着人走出时,小魔头都被这血红的人形吓了一跳,只是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与之血脉相连的东西,再昭示眼前这人与他有着分割不开的联系。

  确认没有人靠近这里,他也满怀期待的上前,对着“爹爹”怀中之人歪了歪脑袋吐出一句:“小爹爹。”

  应道生不知道这期间发生的种种,突然被人这样叫也惊了一惊,开口还没发出疑惑的声音,倒先大口大口的吐起血来。

  怀中人一出暗室便开始恶化,这令长安想起秘境中那个每况愈下的纪渔溪,和丘辰子口中那个宗门地脉的核心所在。

  他连忙将人又抱回暗室里,脱了衣袍将人放在地上,又取了几案上的灯烛凑到近前照亮,想要尽量让道生舒适一些。

  不料这盏灯烛竟然吸去了其余两人的全部注意力,应道生甚至将手探入其中摸索,不顾皮肉烧灼、取出了一截焦黑的东西吞下。

  “不要乱吃东西,”长安只当他是饿的狠了,眼也不眨的划开皮肉,将汩汩流血的伤口凑到他嘴边:“喝这个,很快就好了。”

  从前道生被心魔所困时便十分贪食他的鲜血,每每喝饱之后不仅心绪能够平息,就连伤处也能得到疗愈,虽然眼下境况大不相同了,长安还是抱着希望宁愿尝试一二。

  同样无视法阵走进暗室的小魔头弯下身看着,眼神灼灼的咽了咽口水,终究没有同“小爹爹”抢这一口鲜美的活食。


第一百一十五章

  重新找回的灵脉与主体都遭受了不小的创伤,两相融合原本尚需耗费一些时日,不过有了长安的兽血滋养,情况便大大不同了。

  “长安,”应道生勉强恢复了五识,来不及闲话赶忙催促道:“快走,他们随时可能闹起来。”

  丘辰子那番说辞听起来冠冕堂皇,但来人步步紧逼可不是为了查明事情真相,前殿今日注定不可能善了,他们得趁机抓紧逃离才是。

  “好,都听你的。”长安一见到心心念念的道生,就忍不住想要摇尾巴,想都没想就将人抱在了怀中,绝影衣兜头罩下,两人便立时于原地消失了踪迹。

  暗室之中骤然空空荡荡,前殿上的丘辰子立时有了感应,只是他推说身体不适想要离席修整的说辞,被其他几位宗主当做是意图临阵脱逃,说话间便纷纷离开座位形成了包围之势。

  宗门宴饮自然少不了诸位长老作陪,就连高灵贞都作为道天宗如今半个话事人,侍坐在了丘辰子下首。来客既然已成威逼之势,他们自然也纷纷起身与之对上。

  剑拔弩张之际,若是当真起了冲突,便不是殿上的一点纷争,而是整个仙门的混战序曲。

  “本也只是邪佞的挑拨之言,既然道友们不放心,一探便知本座有没有修炼魔功邪术。”

  丘辰子这般配合的姿态,反倒叫来人自省是不是当真偏听偏信,若他当真练就了什么绝世功法,也不会被区区几人逼迫至此。

  但鸿博真人却不愿放弃这个良机,自告奋勇上前道:“宗主既然愿意配合,老身探查过后自会为你正名。”

  外人灵力入内探查乃是极为凶险之事,丘辰子此行也是一步行入绝境的险棋,为此他连少见外人的齐非偶都请了出来,为的就是意外发生时能第一时间救援。

  他已经查到了疑似应道生同伙潜伏之处,这条命总要看一看渔溪睁开双眼吧……

  就在鸿博真人面带得色向着丘辰子步步逼近之际,一道浅淡的魔气自廊下窗外兴起,只是殿上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对峙的两人身上不曾发觉。

  唯有齐非偶状似无意的投去一瞥,电光火石之间又好似当真只是随便看看,随即敛眸自斟自饮起来。

  窗外的应道生和长安见状,纷纷松了一口气,长安更是推了推突然暴露在天光下、有些无所适从的小魔头道:“看见那个白胡子老头了吗?”

  “他对面那个穿白衣服的,把你的力量分他一点,大概这么多就行。”长安哄孩子似的捏起两指,比了个“一点点”的动作:“办完了咱们立马带小爹爹回家。”

  应道生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称呼了,他眼下视物还很是模糊,但稍微恢复些许的灵力认出了心魔的气息。

  小魔头得了令,乖乖巧巧的就是一缕魔气散出,润物细无声的自胸前没入。

  且说鸿博真人手已经搭上了丘辰子,刚刚分出灵力想要好生探查一番,冷不防被一阵汹涌的魔气掀翻,那把雪白锃亮的胡子都被灵力与魔气的气旋搅碎,再看丘辰子脸上有墨色蔓延开,表情狰狞的似乎正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楚。

  殿上众人略惊了一刹便反应过来,但见丘辰子周身气旋翻涌、不详之气浓若实质,分明是入魔已久才有的威势。

  鸿博真人痛失一把胡须、脸上却满是兴奋的笑意,甚至拉着同行几位宗主不住的高呼道:“我就知道!”

  “他这个年岁能有什么造诣?!”

  “果然是修习了魔功!”

  “道友们速速将丘辰子入魔的消息告知宗门!”

  “诛魔!除祟!”

  本来道天宗长老们自己也有些含糊,闻言也醒过神来,纷纷抄家伙要将这些人留下来,宗主入魔的事情一旦传出去,道天宗非得被这些宵小分食殆尽不可!

  趁着殿前一团乱,长安抱着应道生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回到天道阁之后,梁栖看着浑身伤痕又瘦削了不少的应道生,老泪纵横之余也将突然苏醒过来的寒令带到两人身前。

  灵蛇冬眠的这些时日亦是干瘪不少,见到应道生的瞬间却一改萎靡的姿态,冲上前去吐着信子将人看了又看,不仅惹得长安警戒不去,就连小魔头也忍不住嘶声警告,不住强调着这是他的“小爹爹”。

  被冷落在旁的梁栖心酸之余,还是反应过来提醒道:“寒令开智以后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似乎是想要表达什么。”

  与百兽沟通这事长安再擅长不过,应道生一声令下,他便以精神力与寒令建立了沟通,同时以口舌为之传达意念。

  “将我的……肉身……还给我。”

  肉身?寒令现下就好生生的盘踞在几人眼前,除了尾巴尖秃了一小块之外并无何处不妥,它还想要什么肉身?

  梁栖还以为寒令羡慕小魔头能以蛇身化人,只得好声好气的说着心魔原本并非蛇胎,这样的造物或许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了。

  直到长安再次转述道:“我的肉身……在冰中,快要腐坏了。”

  一时间人皆无言。

  “长安,将纪渔溪的肉身给它吧。”应道生反复回想着当日,寒令不顾性命冲向冰床的模样。

  它是梁栖在纪渔溪的殒身之地救回的;

  它有着与血脉极不相符的强大灵力;

  她开智之后极为类人的思维方式;

  她即使被斩尾剖心也不肯伤丘辰子半分……

  疏于打理的冰床已经渐渐有了消融的趋势,随着其上的女子睁开双眸、抖落一身干枯花瓣,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崩碎成一地水渍。

  那张比起张意欢更加温婉柔和的脸出现在几人面前,双眸无神的探寻一圈,最终看向了不住颤抖着的梁栖:“师兄,好久不见。”

  向来于口舌之上不肯饶人的梁栖,却颤抖着嘴唇半晌无言,直到活生生的纪渔溪走到眼前,才颇为委屈的反问道:“这些年,你一直都在?”

  应道生倚靠在长安怀中,冷眼旁观纪渔溪这个实在堪称伟大的女子。

  经年的分别之下,她用一具生机全无的肉身逼疯了丘辰子,神识却长长久久的陪伴在梁栖身边直到今日。

  该说实在是命运无常……还是这人待自己都如此狠绝?


第一百一十六章

  梁栖那个傻子还在对着师妹又哭又笑的时候,吴楚先已经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几位宗主上道天宗讨要说法被扣了下来,其中有一位鸿博真人趁机逃脱,四处宣扬丘辰子已经堕魔,眼下各仙门已经联合起来,准备以‘营救几位宗主’的名义攻进道天宗。”

  按照吴楚先原本的筹划,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就可以混在“正义之师”中间,一道杀回道天宗、夺回小师傅,但眼下看来……他瞥了眼面目全然不同,但还是喜欢倚在阁主怀里的应道生,有些拿不准这件事他们要不要掺和了。

  毕竟弟子们也是临时培养起来的,和道天宗精心教养多年的内门弟子没法比,真要是打起来肯定伤亡不小,他这做大师兄的也难免有些心疼。

  有了道生在,长安乐得不再去想那些俗事,正一颗一颗给美人喂着灵药的功夫,却见应道生又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宗主思念成疾,总得将人送还回去才是。”

  许是嗅到了故事即将终了的味道,梁栖这次说什么也不肯留守后方,将天道阁的一应事宜都交给吴楚先之后,也跟着踏上了重返道天宗的归途。

  所幸“诛魔救道”的队伍里人员十分散乱,一行五人稍加乔装混迹其中竟也无人察觉,等赶到道天宗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入了魔的丘辰子疯的更加厉害,长老们光是牵制他已经十分艰难,反倒被那些关押在偏殿的其他宗主们钻了空子,不仅大开道天宗的山门,更将约束丘辰子的阵法破坏,各方势力混战在一处,目力所及之处全然是尸山血海,每个人都只能尽力拼杀以期存活到最后。

  然而这些顶尖修士们的战场之下,又有几个弟子能全身而退呢?

  眼见得同行之人纷纷红了眼睛加入战场,应道生却并不打算投身其中,擒贼先擒王,他准备带着纪渔溪送丘辰子上路。

  关键时刻,反倒是梁栖生出了恻隐之心:“我们若是坐视不理,这些弟子们很快就会拼杀殆尽,要不……”

  “师叔糊涂!”应道生决绝打断道:“这些人不过是马前卒、是盘上棋,你一人之力能救下几个?”

  “唯有止战,方可无伤!”

  梁栖有些茫然的环视了一周,血泊中已然分辨不出那些才是自己熟悉的面孔。他又转头去看纪渔溪的脸色,却见她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继续向主峰靠近:“我是为丘辰子而来,其他的非我能力所及。”

  眼看着几人越走越远,梁栖终究还是看清了现实,咬牙闭目跟着冲上了主峰。

  越向宗门核心处靠近,场景反而没有外门那般惨烈,道天宗内门弟子较之其他宗门修为更扎实,只是数量上到底占了劣势、只能勉强应付。

  一路行来,每每应道生看见了顺眼的熟悉面孔,只消随手一指,长安和小魔头便会屁颠屁颠的将人救下来,等见到围攻之中的丘辰子时,竟然也稀稀拉拉的扯起了一小队人。

  “渔溪!渔溪!”丘辰子状似疯魔、却仍是一眼就瞧见了纪渔溪,不顾落在身上的刀剑术法、飞身下来扑向了梁栖身旁的女子。

  两颗天生道心、两个举世大魔于此刻齐聚,兼之此地一片人间炼狱之景,成功令长安变了脸色:“祂来了。”

  神明太过庞大,蝼蚁只有在被灭杀的当下、才能感知到祂的存在,故而众人并未觉出不妥,唯有长安和道生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深嗅一口山雨欲来的诡异气息。

  ‘祂’终于瞧见了阻碍自己收回造物的小东西,于是恼怒的探出手想要将其碾碎,而直到此时众人终于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压迫之力,纷纷停止拼杀惊疑不定的四顾。

  而已然丧失了理智的丘辰子还在与纪渔溪倾诉,又哭又笑的说着自己的痛苦与欢欣,他盛满眼眶的女子只是浅浅笑着,甚至为他理了理凌乱脏污的头发。

  周遭人已经开始遭受不住压迫之力,接连匍匐在地上,而压力中心的两人仍是旁若无人的散发着温馨的光晕,直到纪渔溪的身子也开始摇晃时,她满含着情意开口道:“师弟,这些年辛苦你了。”

  她目光微微游移着,似乎对上了虚空中的某一处,笑容突然浓艳了起来:“再为我辛苦这一次吧!”

  毫无防备的丘辰子倒飞出去的时候还在迷糊着,他那被魔念搅和成一团乱麻的脑袋想不明白,渔溪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根骨塞给他?

  很快,他的困惑便戛然而止在了一蓬血雾之中,神明攥碎了碍事的钉子,待看向另一颗的时候,长安已经眼疾手快的将道生藏入了秘境之中。

  就算他是无所不能的神明,故土消亡的兽人也在此虔诚的祈愿,求求不要让祂看见那张破碎的画纸,不要瞧见隐藏在其下的……他的爱侣。

  纪渔溪机关算尽才摆脱了终结的命运,却也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巨大代价,还不等她躺在地上庆幸片刻,便见到另一个本该步自己后尘者,轻易的便在人前消弭了踪迹。

  随着骤然降临的压力又渐渐散去,纪渔溪躺在血水泥地上愈发吵闹起来,口中的声音尖利刺耳,慢慢的连她叫喊些什么都听不见了。

  仿佛是她将“天生道心”的噩运给了丘辰子,又从他身上接过酝酿百年的癫狂。

  “梁栖长老含冤昭雪、大义灭亲!”随着长安一声高呼,众人看向面露痛色的梁栖,心知今日妄图瓜分道天宗的计划终究不能成行,也纷纷附和着,传信于山下的弟子们及时停手。

  应道生也终于能够以本来面目出现在天光之下,阎良典、谷藏、游乐安……旧日同门的目光投在身上,他只是微笑着点点头,不愿解释自己的死而复生,也不肯辩白“祈安、祁宁”的无辜蒙冤。

  他反常的牵起了小魔头,柔声道:“吃吧,吃饱了我们便回家去。”

  “都听小爹爹的。”小魔头耳濡目染了长安的乖巧听话,当即放开了胃口吞噬起此间浓郁的魔息,直到天色明朗、日光耀耀方才打了个饱嗝,只等长安一招手便钻回秘境中将息。

  如此便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情需要处理了。

  “师叔,还等吗?”应道生走到梁栖身边,他就跪坐在疯癫的纪渔溪身侧,离开不舍、却又触碰不得。

  他的枝上春色,是何时零落成泥的?

  “不等了。”梁栖想要召唤高灵贞来帮忙,却见他正在一旁看顾着重伤的程风鸢,最终还是叹息一声提起了纪渔溪,向寝殿走去。

  “她如今只是个凡人,我会看着她在暗室中了此残生。”


第一百一十七章

  离开了道天宗之后,应道生和长安回了一趟天道阁,告知吴楚先万般皆了之后,留下一大波修行资源便撒手离开了。

  听说那日混战之后,梁栖当仁不让坐上了道天宗宗主的宝座,不过应道生和长安都心知肚明,这份责任于他而言不过是负累,估摸着只要再熬上几十年,高灵贞便能得偿所愿了。

  然而这些事都已经与他们无关了。

  “道生,看!肥鱼!”赤着上身的长安从水中冒出,甩着头发将手里的鱼高高举起,短暂的眉头一皱后,又从腿上扯下一只张牙舞爪的蟹子。

  炎炎盛夏,没有什么比玩水、野炊更加惬意的事了。

  应道生仅着一件宽松的袍衣,中间松松束出腰身的线条,衣襟处随着垂手撩水的动作愈发敞开。他不愿早早打湿衣服,便只是卷起了绸裤,将白生生的双腿浸在水中纳凉。

  他笑眯眯的看着长安在水中游动着,时不时将鱼虾蟹子丢上岸边,每每有粼粼的水流沿着紧实有致的躯体滑下,又随着兽人埋首入水而消弭无踪。

  傻兽人从不吝于夸赞道生的骨肉天成,倒忘了自己的皮相也相当惑人。

  长安又一个猛子扎下去,好一阵子不见浮上来,应道生却只是好整以暇的托腮观望,口中试探性的呼唤着他的名字,心里暗暗猜测那双漂亮的蓝眼睛会从何处出现。

  哗啦——

  那张野性而俊美的脸自水中升起,因着与道生挨的极近,漆黑的长发顺着水波荡漾间,缠缠绵绵的绕上他的小腿。

  “呀!”应道生垂首回望那双满是自己的眼睛,配合的故作惊讶,浅笑着问他刚才到哪里去了。

  自以为恶作剧得逞的长安也咧开嘴笑着,举起一只约莫两臂合抱的老蚌:“给我的道生找好东西了。”

  这下子应道生当真是有些惊讶了。

  如此大的老蚌实在难得,他下意识便想要将其放归水中,可看着长安那满怀希冀的眼神又实在难以开口,正纠结间却听得岸边传来小魔头的呼唤:“爹爹——小爹爹——我捡好柴了,快来烤鱼吧——”

  随即响起的便是长安不耐烦的咕哝声:“从前就碍事,变成人以后更碍事了……”

  “好啦,我也有些饿了,先去吃饭好不好?”应道生失笑的攀上长安的肩膀,在他眉心落下一吻,哄着他去料理新鲜的食材。

  他们“一家三口”已经在外游荡了许久,繁华处、奇绝地,兴之所至便是行迹所至。

  而小魔头已然成长到了青年模样,花了好一段时间学会压制、利用魔气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微微调整过自己的容貌,将那张与应道生一模一样的脸,变成了集两位爹爹之大成的优越产物。

  果然,见过这张脸之后,爹爹也不再提将他送走的事情,小爹爹还高兴的为他起了新名字——安生。

  每日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小爹爹念着,他都觉得非——常幸福,以至于耳边那些偶尔想起的低沉絮语,都会被他抛在脑后。

  “咳咳,安生,我和你小爹爹有事要讲,你去林子里跑跑,傍晚再回来。”

  刚吃完饭,长安就摆着架子想要赶人,小魔头可怜巴巴的看向小爹爹,却见他今日也点头浅笑着迎合,只好肩膀一塌转身跑开了。

  哼,有什么事情是安生不能听的?爹爹们分明就是不想带自己玩!

  “道生,我们来开珍珠吧~”长安抱过老蚌,兴冲冲的弹出爪子去撬,任凭那蚌再想不开,终究还是敌不过兽人蛮力,乖乖交出了一双莹润的珍珠。

  气的长安要把它切来煮汤。

  还是应道生为老蚌洒了药粉,叫长安将其推回河中,笑眯眯比划着一对珍珠道:“长安寻到的珍珠果然漂亮,看看要做成什么好呢?”

  “做什么?”不解风情的兽人挠了挠头道:“做珍珠粉啊,听说内服外敷、可养身养颜,就是这蚌也太不争气了,才出这么一点……”

  应道生扯过他的衣领在身前跪坐下,眸光暧昧的将那一双珠子在自己皮肤上游走。

  “我的意思是……是穿成两条踝链?”珠子在骨节纤瘦的赤裸脚踝处虚虚比了比,又沿着指尖滚至指根、腕间,随着他的声音愈发绵软甜腻,长安忍不住将口水咽了又咽。

  最后,那一双珠子落在了脸颊两侧的耳垂上,珠光与容色交相辉映间,美人却贴近他耳边诱哄着叹道:“还是做一双耳坠子,这样你日日都能看得见。”

  “不过我没有穿耳洞,听说会有些痛,长安可以帮我吗?”

  “或者……”他执起长安的手探入自己空荡荡的衣襟里:“在这里穿一对,只给你看。”

  应道生这般主动,简直是要了兽人的命,谁还有心思管什么珍珠、什么首饰?

  被再次放在那件饱经风霜的黑色衣袍上时,应道生笑意盈盈的反问道:“这次不怕我身子没恢复好了?”

  没有了心魔的牵制,长安却总是担忧道生的一身伤病,好几次都面对应道生的明示暗示装瞎子,终于等到了今日,又被这当头一问梗住,眨巴着眼睛一时有些无措。

  “哈哈……”道生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自解了细滑的腰带覆在眼上,以手肘支起身子、任由衣襟彻底滑落:“放心,我很好。”

  “只是要劳烦长安,让我感觉更好一些……”

  余下的声音被激动的兽人吞入口中,有力的手掌与唇舌一并在皮肤上游移逡巡,毛绒的兽耳与尾巴则为美人细白的手指奉上慰藉。

  肌肤相贴、灵识交缠,断断续续的呼吸夹杂着娇啼在耳边响起,是痛楚、是欢愉、是难以言喻的圆满随着热汗滚落在地。

  良久,应道生眼前又重新出现了光明,他眼睁睁看着那条丝带转了个弯,又落在那双亮的惊人的眸子上,纵然意识到什么也已然来不及了,他这一身筋骨酸软的厉害,连嗓音都嘶哑的不成样子。

  “道生……道生……”兽人主动奉上视线,以脆弱的颈项与之交缠,未尽的言语中写满浓重的眷恋。

  “长安,我在。”美人于无休止的波涛中起伏荡漾,全然将声色神魂交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