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卉道:“这次的比赛, 在比赛进行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天际流星赶超深海舞者,那个关键点很重要, 如果可以的话, 希望将这次比赛的录像带拿过来, 我需要查看一下。”

  一般来说,这种比赛都会有现场录像带进行存档的,很少有人提出查看录像带,录像带只有在对现场结果存在争议的情况下才会被拿出来查看。

  显然,这位叶家大小姐对结果不满意。

  那马场经理面上浮现无奈, 不过还是道:“当然可以,我们这就拿给你看。”

  周围人听着这情景, 原本并不确定的, 也越发确定了。

  这叶天卉必然是知道自己输了,但是不甘心,想从录像带上查出一些所以然来。

  按照赛马场惯例,如果对结果有疑问, 可以在赛马结束后的两个小时内提出异议,并申请赛马专业监督委员会介入, 进入赛马审核复议流程。

  显然叶天卉想走这一条路为自己扳回局面。

  但是怎么可能呢,现场的情况大家看得真真切切,输了就是输了,大局已定,她无力回天。

  叶文茵唇边轻轻扯出一个笑, 之后很快压下, 她看向一旁的叶立轸。

  叶立轸却是凑过来,对叶老爷子道:“父亲, 现在结果出来了,我们是不是可以打开保险箱看看情况了。”

  叶老爷子看叶天卉。

  叶天卉道:“毕竟事关重大,这次深海舞者的负重比以往多了十一磅,这个磅重对结果影响很大,我需要检查评磅结果数据,同时我还需要看看录像带,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再打开保险箱吧。”

  叶立轸的视线便落在叶天卉脸上,他打量着叶天卉:“天卉,赛马场的规矩你可能不太懂,如果你确认对比赛结果有问题,那就必须尽快提出,进入复议流程了。”

  赛马的过程是短暂和迅速的,赛马的结果取决于多重因素,包括骑手状态马匹状态现场条件等,不说其它,只说骑手个人情况。

  骑手的磅重,骑手是否服用药物,骑手是否采用了其它违规违禁手段,这些都是必保存现场的,如果想对结果进行复议,必须在这些影响比赛结果的条件未曾改变的状态下进行复查。

  一旦超过一定时间,骑手去一趟厕所,可能体重发生些微变化,磅重就产生差异。

  所以赛场复议的时间是非常严格的,两个小时内提出异议,一旦超过两小时,便查无可查了。

  叶天卉听叶立轸这么说,看过去。

  赛场的阳光中,两个四目相对,叶天卉清楚看到了叶立轸眸中的势在必得。

  叶立轸四十五岁了,他不是叶立轩一样的嫡出,虽然侥幸生在受宠的二太太肚子中,但老爷子并不疼爱他,他可以说一点点爬上来的。

  在满脑子封建嫡庶思想的老古板叶老爷子面前,叶立轸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几乎执掌了叶家大权,隐隐便是叶家接班继承人,他必然付出了许多,他也必然有外人说不知的手段。

  只是一个小小的班际赛而已,他便是出手影响了结果,那又如何?

  叶天卉收回视线,对一旁的老爷子笑着道:“爷爷,是否提出复议,我需要时间,据我所知,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是吧?”

  老爷子何等人也,对于家族子弟的动向自然多少也是知道的,看起来消息确实走露了。

  消息走露了,叶天卉赌输了。

  这其实也在他意料之外,他也想借机给叶天卉一个机会。

  况且场上比赛情况确实看着有些蹊跷。

  所以如今叶天卉提出要看复查结果,他自然没意见,且看结果如何就是了。

  一时之间,马场经理也明白了,叶家人重视这场比赛,且必须保证结果的公正性,极可能对结果提出质疑。

  他也没法,自然是安排工作人员准备好评磅结果数据和录像带的放映,同时安排叶家人前去观看。

  当下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存着希望,也有人多少有几分侥幸,当然更多的是盼着就此拉到。

  在叶家,如果掌权的是叶立轸这种长辈,晚辈们并没什么感觉,但是如果一个初来乍到的叶天卉如此出挑,大家心中多少不是滋味。

  是以众人心中多少有些不满,想着既然输了,何必折腾呢,只是谁也不好说什么,

  当下大家浩浩荡荡集体挪移到了马场的影音室,这影音室是马场设立的专业放映室,里面日常放映一些关于赛马的影音资料,当然也包括偶尔的特殊用途,比如今天的录像观看。

  抵达影音室后,叶老爷子自然坐在正位,叶立轸看看叶天卉,笑道:“天卉,你坐老爷子身边,这样距离近,你可以好好看,看得仔细一些。”

  叶天卉便也坐下:“二伯这么体贴,那我就不客气了。”

  叶立轸轻笑:“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当下叶立轸便随着几位侄子侄女辈坐在了后排,他坐下后,便悠闲地伸展了双腿,端起一杯茶来喝。

  显然现在的他并不避讳,也不特意隐藏自己的志得意满。

  两个小时,叶天卉要想颠倒乾坤,几乎不可能的。

  如果叶天卉能轻易做到,那他就不会花费这么大的功夫了。

  周围侄子侄女们看着这情景,自然明白,叶天卉这次注定落败。

  她到底是太嫩了,竟然以为自己可以赢,太过嚣张了!

  叶天卉先仔细看了那评磅过程数据。

  她如今也了解了评磅的规则,这些规则极其复杂,比那些公司财务数据还要复杂很多,涉及到多重因素。

  评磅师水平有高有低,评定出来的负重自然也有不同,但是要说大猫腻,倒是不见得有。

  关键就在于,他暗暗在某些地方偏向于其它马匹,而对深海舞者在允许范畴内苛刻一些,一高一低,各种累加之下,深海舞者的负重就高了上来。

  这是很难复查的,因为评磅师是专业人士,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且永远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把柄,所以结果很难推翻。

  叶立轸从旁看着叶天卉:“怎么,天卉,你觉得这个评磅师的评磅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有,你说出来。”

  叶天卉淡看了叶立轸一眼,她确实说不出。

  这就像一个大家长对两个孩子偏心眼,要让其中一个说出个一二三来,仿佛也没有什么天大的事,但就是感觉不同。

  这里面涉及一些主观因素。

  她便没什么表情地道:“没什么问题,还是看录像带吧。”

  叶立轸笑道:“好,看录像带吧。”

  于是众人坐下,这个时候比赛结果开始回放,众人仔细看着,叶天卉也认真观看着这赛马的整个过程,特别是看着其中的细节。

  影音室内的灯已经关掉了,随着赛马影片的放映,影音室内光线明暗变幻,马蹄奔腾声自录像机传来,遥远而模糊。

  此时的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身后的氛围。

  显然,叶立轸在得意,他得意于他赢了。

  而其他人在叹息,在怜悯,在嘲笑,他们都知道自己输了。

  明明赢了前两次,最后一次却输了,自己的背影在他们眼里就是失败者的代名词。

  她微侧首,还看了一眼叶文茵,不过叶文茵并不在场内,她好像出去打电话了。

  这时候,赛场录像终于到了那个最关键的时刻,天际流星超越深海舞者的一处,叶天卉道:“停下。”

  她声音清朗,此话一出,所有的人都看向她。

  她对一旁老爷子道:“爷爷,我想把这一段放慢,再放慢一些仔细看,可以吗?”

  老爷子颔首:“当然可以。”

  一时自有工作人员上前,把那段录像以很慢的速度进行放映,一帧一帧地反映。

  叶天卉微拧着眉,一点细节不错过,盯着这比赛过程。

  其他人也都感觉到了异样,纷纷盯着看,试图找出什么破绽。

  就在叶天卉看着这放映录像带的时候,叶立轸起身,作势去洗手间,不过一个拐弯,却走出了放映室,来到了外面走廊上。

  叶文茵正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

  窗外秋意浓郁,天气微凉,她穿了一身薄款大衣,神情清冷。

  叶立轸走到她身边,颇为愉悦:“文茵,你看到了吧,她狗急跳墙的样子,哈哈哈!”

  相比于他的得意,叶文茵却有些忧心:“二伯,还有时间,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叶立轸悠闲地抬起手表:“已经四十分钟了。”

  叶文茵:“还有八十分钟。”

  叶立轸侧首看向附近,偌大的走廊里并没什么人,落地窗户更是让他把周围一切一览无余,并没有人能听到他们说话。

  他满意笑道:“别说给她两个小时,就是两天,十天,她也未必想出里面的所以然来。”

  叶文茵看着叶立轸,皱眉:“叶天卉并不是那种轻易就范的人,她既然要看录像,说明她已经怀疑了。”

  叶立轸叹了声:“你未免太过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她再能干,也是孤掌难鸣,她有什么人脉资源吗,她能做出什么事来?还是说——”

  他轻笑了下,语气鄙薄:“你以为,你们那爹地能帮她什么吗?”

  叶文茵深吸了口气。

  叶立轸笑看着叶文茵:“文茵,相信我,我说护着你,便会护着你。在叶家,除了我,谁还能这么护着你?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叶文茵声音很轻:“嗯,谢谢二伯。”

  叶立轸:“走,进去吧。”

  叶文茵:“我想打一个电话。”

  叶立轸:“哦,给谁?”

  叶文茵抬起眼,淡淡地道:“当然是给我亲爱的爹地。”

  叶立轸微挑眉。

  叶文茵扯唇,嘲讽地笑了下:“我现在就想告诉爹地,他心爱的女儿一败涂地,他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难过吧。”

  她望着远处秋日的天空,用很轻的声音道:“我只可惜,不能当面看到他心疼的样子了。”

  **********

  叶立轩接到叶文茵的电话,顾不上接下来一个重要的会议,就要赶过去马场。

  不过就在推门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脚步陡然停了下来。

  在略一沉吟后,他走到电话机旁边,给顾时璋摇了一个电话。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

  顾时璋:“立轩,怎么突然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叶立轩:“时璋,你对于赛马很了解,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顾时璋:“赛马,怎么了?”

  叶立轩:“我女儿押了一场班际赛,这次比赛结果对她来说很重要。”

  他说这话时候,语速很缓慢,刻意留心着对面的反应。

  顾时璋的声音却是依然颇为平静:“哦,然后呢?需要我做什么吗?”

  叶立轩默了下,才道:“她好像押错了。”

  这话说出后,电话那头出现了片刻的沉寂。

  之后,顾时璋道:“嗯,那是有点遗憾。”

  叶立轩对于他平静的反应有些意外。

  他多少有些怀疑,并不确定,如今让人帮忙查,暂时还没查出什么线索。

  他握着话筒,垂下眼睑,淡声道:“我在想,这种比赛中会不会有什么人为干涉因素在,所以我想找你请教下。”

  顾时璋却道:“应该不至于吧,这种班际赛都有专业人士把关,有着严格的比赛规范,一般人很难从中作弊干涉。”

  之后他又道:“班际赛押错了,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赛马场上变幻万千,谁都不可能永远赢,胜败兵家常事。”

  叶立轩:“说的是。”

  顾时璋:“你多安慰安慰你女儿吧。”

  叶立轩:“那我先挂了,我要赶过去马场。”

  顾时璋:“好。”

  挂上电话后,顾时璋沉吟间,神情便有些微妙。

  之后,他到底轻笑了声。

  如果要说曾经最了解叶天卉的人,那个人并不是他。

  但是如果需要说出两个最了解叶天卉的,那他还是可以排第二的。

  他知道,她一定不会输。

  因为她是叶天卉。

  叶天卉和人打赌,就从来没有输过。

  **********

  叶立轩匆忙赶往马场。

  他想,看来是他多想了。

  顾时璋的反应太过平淡。

  他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女儿的男朋友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他这么想着间,一路狂飙,抵达赛马场的时候,距离比赛结束已经一小时五十分钟了。

  只剩下最后十分钟。

  他赶到了马场,进入马场多功能大厅时,恰好看到了叶文茵,她正站在大厅处。

  看到他过来,叶文茵忙迎了上来:“爹地。”

  叶立轩:“天卉呢?”

  叶文茵:“还在放映室,她好像对于结果不满意,有点不甘心,行找出问题,现在已经找了马场负责人,我们自己的马术顾问以及技术人员全都在了,大家在讨论这个问题。”

  叶立轩拧眉,问:“你爷爷和二伯都在?”

  叶文茵咬唇,点头:“我听着他们刚才好像起了争执,天卉认为有问题,但是马场的技术人员说没问题,如果天卉申请结果复议,只怕是不满足条件吧……”

  叶立轩微颔首,他不再说什么,径自过去放映室。

  叶文茵喊住他:“爹地。”

  叶立轩拧眉:“怎么了?”

  叶文茵自然感觉到了爹地的不耐。

  她喊了他这么多年爹地,虽然和他关系有些疏远,彼此并不亲昵,但一直以来他对自己还算有耐心,在努力尽着一个父亲的责任。

  可是现在,他的亲生女儿回来了,他对她只剩下敷衍了。

  她掩下眸中那丝嘲意,道:“爹地,可是我们过去也没用,现在这结果只怕是无力回天。”

  叶立轩不耐地看了叶文茵一眼:“今天早上天卉说了一句话,现在我发现,也许她说得有道理。”

  叶文茵疑惑。

  叶立轩:“看到她失败的样子,你是不是很高兴?你迫不及待想把她失败的消息告诉我,你想看到什么?”

  叶文茵瞬间脸色大变。

  叶立轩:“文茵,只要你还留在叶家,我就会尽到我的责任,该有你的,我不会少你什么,我也不会刻意轻待你,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想看到你对天卉的敌意。”

  他看着叶文茵,直白地道:“那是我的女儿,亲生女儿,是我的骨肉,任何人想与她为敌,我都不会原谅。”

  叶文茵怔怔地看着叶立轩,从未有这么一刻,她清楚地明白,在叶立轩那里,自己和叶天卉是不一样的。

  他对待自己一直都是疏淡的,是试着散发父亲的慈爱却不得门路,她有时候能感觉到他骨子里的凉淡,那是他生性的傲气,是轻易不能让人接近的孤冷。

  如果没有叶天卉,那她觉得没什么,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现在叶天卉来了,她便看到了叶立轩对待女儿的另一种可能。

  她终于明白了在叶立轩的字典里还有一个词叫做偏爱。

  对,偏爱。

  叶天卉就是他心尖的肉,就是他手心里的宝,他偏爱叶天卉,会护短,他就是无理由纵容叶天卉。

  叶文茵微咬牙:“爹地,你——”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立轩自然感觉到了叶文茵的痛,但是他并不想理会了。

  其实比起叶文茵,叶天卉并不够优秀,也不够完美,她贪财逐利,她嚣张肆意,他清楚地知道她骨子里的无情和凉薄。

  但是那又怎么样?

  如果叶天卉有错,那就是他的错,他没有能够很好地呵护他的女儿,没有给她一个美好富足的童年!

  无论她多么恶劣,那都是他捧在手心里的人。

  至于叶文茵,他其实是在凭着自己的理智和道德,努力让自己冷静,不要迁怒,毕竟孩子是无辜的,毕竟他也养了这么多年!

  只是这种冷静的克制并不包括看着她针对自己的亲生女儿。

  他看着叶文茵,凉声道:“天卉受了很多罪,我欠她的,我必须弥补,但是我不欠你什么,文茵,我希望你能想明白,安安分分做你自己。”

  说完,他快步过去了放映厅。

  他走进放映室的时候,似乎争执刚刚告一段落。

  老爷子旁边有七八个西装革履的技术人员,叶立轸站在一旁说着什么,不知道是不是放映室中太闷热,他脸上泛着闷红。

  而叶天卉则坐在一旁,低头盯着她手中的一沓资料。

  叶立轩的视线落在女儿脸上,他看到她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并不见太多失落,看上去她并不至于因为这个遭受太大打击。

  他心里略松了些,迈步过去,走到了叶天卉身边。

  叶天卉抬眼看到他:“爹地,你怎么来了?”

  叶立轩:“上完课,没什么事,我便开车赶过来了。”

  这话说得轻松,但显然并不容易,他有两节课,第一节课结束后得到消息,第二节课便心不在焉,上完课直接飞奔过来的,一路超车。

  他低声道:“情况怎么样了?你需要提出复议吗?”

  他这话一出,旁边的叶立轸马上道:“我们刚才已经讨论得很充分了,天卉发现的那个问题根本不是问题,不满足发起复议的条件。”

  叶立轩蹙眉,他看着叶天卉,等着她说话。

  叶天卉便沉默了。

  她沉默地看着那些资料,之后又看向放映机上显示的画面,刚才经过几位技术人员探讨,已经被研究透了的那几个关键动作。

  在场众人看着这情景,都微蹙眉。

  有人瞧瞧地看表,时间已经接近一小时五十七分,只剩下三分钟了。

  三分钟后,她就失去了对赛马结果申请复议的资格。

  放映室内安静到让人窒息,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叶天卉身上。

  叶立轸站在一旁,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旁边的赛马资料,仿佛很是不在意的样子。

  但是大家自然明白,这对于他来说,也是很煎熬的三分钟。

  叶天卉放弃,从此后她就再也别想争夺什么赛马经营权了。

  甚至于往长远说,可能叶天卉再没什么资格染指叶家的生意,她只能听从叶家的安排,当一个千金大小姐,等着被安排,等着嫁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距离最终的时间只有一分钟的时候,众人多少已经预知了结局。

  这时候,叶天卉道:“看起来这场比赛确实是公平公正的,不存在什么问题。”

  这话一出,在场众位技术人员全都松了口气。

  显然这位千金大小姐精通赛马,她的赛马的了解,对骑手的了解,甚至对赛马复杂细节规则的了解,都远超出他们以为的,要想说服这么一个人并不容易。

  幸好她放弃了。

  放弃了,意味着这件事情可以结束了。

  而当叶天卉说出放弃的时候,叶文茵心中的石头落地了,她在心里略松了口气。

  一旁的叶立轸的眉眼也放松下来。

  叶家众人再看向叶天卉,那同情的意味便更浓了。

  叶天卉自然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她对叶老爷子道:“我对结果没有异议,那等下我们一起打开保险箱吧。”

  叶老爷子深深地看了眼叶天卉:“好。”

  当即他就命人搬出保险箱。

  叶天卉见此,便起身出去一趟:“我透透气,马上就回来了。”

  叶老爷子:“去吧。”

  众人自然知道,她必然难受,需要稍微缓和下情绪。

  叶立轩道:“我陪你出去。”

  叶老爷子颔首,于是叶立轩陪着叶天卉走出了影音室,走到了一旁露台。

  秋日天宇澄澈明净,远处的一朵云飘逸闲淡,竟有野鹤之美。

  耳畔有风吹过,那风飒爽,带着海的气息,丝毫不留情面地掠过成片的紫荆树。

  于是那胭脂红的花瓣便随风散落,点缀在这葱茏草木间。

  叶天卉伸出手去,净白的手掌摊在天空中,有一片花瓣落在她的手心。

  她捏在手中,端详着那片花瓣。

  那花瓣薄薄一片,娇艳欲滴,落在她手心,竟有破败之凄美。

  叶天卉:“爹地,当年我自蛇口下水来香江,其实我已经做了周密筹备,自以为万无一失。”

  叶立轩侧首看着女儿,看着一丝柔软的发轻拂在她净白的面颊上。

  他低声问:“然后?”

  叶天卉:“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出了意外。”

  她苦涩一笑:“我在海浪中游了很久,游到最后,我以为这个世界已经被海水淹没,我永远不可能看到海岸了,我以为我受到了什么天惩,会生生世世永不停歇地游在苦海之中。”

  尽管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但是此时的叶立轩听到,心里依然泛起丝丝的痛意。

  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寿命来换一双手,去无边的海中将她抱起,拥在怀中。

  叶天卉笑道:“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我得到了一个教训,永远不要太相信自己,我并不能算无遗策,我也并不能保证自己永远一直赢下去。”

  叶立轩缓慢地抬起手,轻握住了她的:“天卉,没什么,只是一时的得失而已。”

  叶天卉:“我明白,确实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她看着远处的蔚蓝天空,那天空清澈犹如蓝玉。

  她问叶立轩:“爹地,你觉得这天空中是不是缺了什么?”

  叶立轩看过去:“缺了什么?”

  叶天卉注视着远方:“那些鸟都飞得太低了。”

  叶立轩:“嗯?”

  叶天卉笑道:“这香江高处的天空,缺少一对翱翔的翅膀。”

  叶立轩静默了片刻,便笑了。

  他侧首,眸光温淳:“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吗?”

  叶天卉:“哦,不是那次你要载我一程吗?”

  叶立轩摇头,唇角掠起弧度,笑着道:“当时你就在张林记外,和你的朋友看着张林记,眼睛中充满了渴望,当时就觉得,你像是有一对翅膀,扑棱扑棱扑棱就能飞起来了……”

  他回忆着当时的情况,眸底深处是无尽的温宠:“我当时隔着玻璃看着你,就觉得你很熟悉,会有一种冲动,想满足你所有的愿望,希望你开心,得到一切你想得到的。”

  他的声线醇厚动人,那是温柔到骨子的声音。

  叶天卉有些意外,她侧首看着他:“真的吗?”

  叶立轩:“当然是真的。”

  叶天卉不懂:“可是你后来载我那一程,对我好凶。”

  叶立轩却问道:“但是,我是那种轻易载陌生人的人吗?”

  叶天卉:“……好像不是吧。”

  叶立轩轻叹:“分明是你自己性子太恶劣,把我对你所有的美好想象都打破了,我很是懊恼,又惋惜,又生气。”

  叶天卉:“……”

  她有些幽怨地瞥他:“爹地,你到底是安慰我呢,还是埋汰我呢?”

  叶立轩:“只是说一句事实而已。”

  叶天卉想了想,歪头打量着他:“爹地,问你个事。”

  叶立轩:“嗯?”

  叶天卉:“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美好,你会生我气,会不会不再对我好了?”

  叶立轩听着,略沉吟了片刻。

  叶天卉看着他,他生得温文尔雅,仿佛旧年时的贵族一般,他的眸色是深棕色的,眼睫覆着淡色的眼瞳,竟然很漂亮。

  她想起那张已经斑驳发黄的老照片,那个在老民国时代穿了西装的少年,那必是惊才绝艳的人物。

  叶立轩在片刻的沉默后,终于笑望向叶天卉:“你好像已经让我恼了好几次,我现在好奇,你还能更恶劣一点吗?”

  叶天卉便笑道:“看来你对你女儿根本不抱什么期望嘛。”

  叶立轩哑然失笑,之后却是温声道:“这几天你要拿到驾照是吧?”

  叶天卉:“嗯,很快了。”

  叶立轩:“等你拿到驾照,你出去旅游吧,随便想去哪里,如果我有时间,也可以请假陪你去,可以四处逛逛。”

  叶天卉:“也不是太有兴趣旅游,很多事要做呢。”

  叶立轩:“那你想要什么?”

  他想了想,很快道:“我看你很喜欢铜锣湾的那套房子?”

  她记得当时她眼巴巴去看,很期盼的样子。

  叶天卉点头:“是啊。”

  叶立轩:“那我送你一套商铺,可以出租,租金收益应该很好。”

  叶天卉意外:“真的?”

  叶立轩:“明天就过户到你名下,到时候带你去看看。”

  叶天卉笑看着叶立轩:“谢谢爹地!”

  叶立轩看她眉眼间瞬间染上了喜色,他无奈,想着她未免太好哄。

  将来岂不是男人随便哄哄就被人家哄走了……

  不过看着她那喜上眉梢的样子,他心里到底是喜欢的:“你高兴就好。”

  叶天卉笑道:“爹地,我看时间差不多到了,估计安保人员已经把保险箱搬过来了,我们过去看看吧。”

  叶立轩看着女儿仿佛并不在意那结果,也就放心,笑道:“好,我陪你去。”

  **********

  这时叶家众人在稍事休息后,已经转向了会议室。

  叶天卉父女过去的时候,显然所有的人已经准备就绪,家庭律师,赛马顾问,马场技术人员全都在了。

  叶立轩推开门,父女二人进去,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聚集在父女二人身上。

  叶立轩冲大家微微颌首之后,领着叶天卉走到了叶老爷子面前:“父亲,没什么问题就公布结果吧。”

  他觉得女儿的精神状态很好,完全可以接受了,希望尽快结束。

  叶立轸向叶老爷子请示:“爸,我们现在打开保险箱了吗?”

  老爷子微微颌首。

  于是在众人的注视下,老爷子、叶立轸和叶天卉都拿出了属于自己的那把钥匙。

  三把钥匙聚集在一起,保险箱被打开。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保险箱。

  而当律师终于伸出手,将那封信取出的时候,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聚集在那封信上。

  尽管绝大部分人知道结果已出,但人们还是好奇,因为没看到靴子落地,所以想看看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

  叶老爷子再次颔首。

  于是家庭律师在众人的注视下,双手将那封信呈现在了老爷子面前。

  叶老爷子当着众人的面,用美工刀轻轻切开了那封信的腊封,之后,从里面掏出那封信来。

  信纸发出窸窣的声音,众人的心都跟着那封信在动。

  叶文茵没看那封信。

  结果已出,她等着看叶天卉低落的样子,等着看叶立轩无奈的样子。

  而老爷子看着那张信纸,看了好久后,终于缓慢地抬起眼,他望向叶立轸。

  叶立轸自是胜券在握,不过他不动声色:“老爷子,怎么样?天卉押的哪匹马,押中了吗?”

  问这话显然是得了便宜又卖乖,毕竟谁都知道叶天卉为了能为深海舞者挽回局面而做的努力,她整整和那些专业赛马技术人员争辩了两小时。

  老爷子叹了声,道:“当初我设下这个赌约,现在想来也草率了,毕竟是家族赛马运营的大事,哪能轻易由这么一个赌约来决定,立轸,你觉得呢?”

  叶立轸忙道:“不会的,我们叶家要发展赛马事业,自然是任人唯贤,天卉若是三次班际赛全都押中头马,那说明天卉在赛马管理上有着不可多得的天分,那自然是可以胜任,既然老爷子订下这个赌约,我们自然都愿意遵从,所谓愿赌服输——”

  他看向叶天卉,道:“自然是言出必行。”

  叶老爷子:“你说得有道理,现在看来——”

  他抬起眼,睿智锐利的眸子扫过众人,郑重公布道:“天卉押中了,她赢了。”

  这话一出,叶立轸怔了下,他觉得自己听错了。

  他疑惑地看着老爷子。

  叶文茵皱眉,她有些不明白老爷子说了什么。

  其它众人面面相觑,下意识看向别人,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别人也困惑的样子,又仿佛自己没错。

  就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叶老爷子将那封信缓慢推到了大家面前:“大家可以看看,天卉写下的头马就是天际流星。”

  他缓慢地道:“她押中了,赢了。”

  这话一出,叶家人顿时爆炸了!

  大家再也顾不得其它,叶文彬竟然第一个冲过去,他拿起那封信仔细看,果然见上面写的赫然正是天际流星!

  他不敢相信:“原来天卉押中了,原来天卉写的是天际流星!”

  那又是谁坑他,为什么他听到的是深海舞者!

  叶立轸自是不敢相信,也忙探身去看,他恍惚中果然看到四个大字“天际流星”。

  他不敢相信,怔怔地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之后,终于,他将视线挪到了叶天卉脸上。

  四目相对,叶天卉笑了:“二伯,很抱歉,我好像赢了。”

  她笑得笃定从容,显然是胜券在握。

  叶立轸瞬间倒吸一口凉气,他用一种几乎变调的声音道:“你——”

  然而,后面的话他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输了,输的彻头彻尾!

  他望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叶天卉,想起她生生拖了两个小时,她在和专业技术人间争辩,她认为天际流星赢的过程中存在技术瑕疵!

  他明明已经赢了,却端着姿态,在那里拖了两个小时!

  叶立轸想到这些,陡然之间明白了。

  自己拿到的是假消息,自以为聪明,其实拿到的根本是叶天卉故意放出来的烟雾弹,是假消息!

  事实上,叶天卉就是故布迷阵!

  她为什么生生在这里拖了两个小时,并不是她要想对比赛进行复议,而是防着他叶立轸!

  因为保险箱的成绩一旦提前拿出来,当叶立轸发现自己错了,他完全可以立即指令属下,对比赛结果提出质疑。

  比赛结果本身就是他人为控制的,他自然知道怎么以最快的方式找到证据推翻比赛结果!

  叶天卉心知肚明,她知道自己的计划,也知道自己手中的筹码,所以她为了堵住这个漏洞,硬生生拖了两个小时!

  最后两个小时过去,叶立轸所有翻盘的机会全都消失,叶天卉这才把结果公布,狠狠给叶立轸一巴掌!

  年近五十久经商战的叶立轸看着眼前年轻的女孩,陡然间后背发冷。

  从一开始她就算好了一切。

  她算好了自己一定会施展手段获得她的押注,她算好了自己早就打通关节务必要这次班际赛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定!

  她算好了比赛的结果,算好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她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将自己算计了一个淋漓尽致!所以的每一个路数每一个心思都在她的计算之中!

  她甚至连她亲爹叶立轩都利用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个可怕的女孩,他叶立轸终日打鹰,今日竟然被鹰啄了眼,败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孩手中!

  叶立轸脸色惨白地看着叶天卉,他已经顾不上掩饰自己的心思,也无法为自己装点最后的一丝体面了。

  而就在一旁,叶文茵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结果,她的大脑已经一片浆糊,完全不能理解,也完全无法理解,她不知道眼前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明就在刚刚,叶立轸还胜券在握地告诉自己,他会护着自己,明明她还在心里嘲笑着叶天卉的幼稚,她还在等着看叶立轩为女儿发愁烦闷的样子!

  怎么可以这样?

  她顿时觉得这个世界仿佛是塑料的,是假的,是可以推翻了重新来过的!

  她要喊停,这不是真的!

  她在茫茫然中抬头看过去,却看到了叶天卉,她正看过来。

  当她和叶天卉那含笑的视线相触时,她的心瞬间紧缩,一种骤然窒息的疼痛袭击了她,让她几乎站不稳。

  叶天卉赢了,她输了。

  叶天卉早已经提前洞察到了自己所有的心思,她设下了天罗地网,她根本就把自己玩转在手心!

  叶文茵脚底一软,差点站都站不住,这一刻所有的狼狈和不堪全都涌来。

  就在刚刚,自己品尝到了胜利者的得意,但是转瞬之间,羞耻的刀狠狠地割着她的心,让她刚才那得意忘形成为了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