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黎明, 姜宣从迷糊中清醒,一眼便看见了十分放大的季恪的脸。

  他立刻屏住呼吸瞪大眼睛身体后撤——

  只能撤一点,因为季恪抱着他, 手臂很有力, 他一个虚弱的病患根本挣不脱!

  季恪也在这时睁开了眼睛,他根本没睡,只是闭目养神, 姜宣微有变化就能知道,他自若地微笑,在姜宣开口之前先开口问道:“醒了?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

  “等等等等!”姜宣震惊地打断,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不是趁人之危?!”

  眉毛倒竖, 一副“你又变大坏蛋了”的模样。

  “没有, 不是。稍安勿躁宣儿,听我解释。”季恪早料到今日会是这般情景,早做好了准备,三言两语讲清了一切,姜宣的表情渐渐从震惊变为困惑。

  “你说真的?”

  “嗯, 真的。”

  “没有骗我?”

  “当然,我怎么可能骗你……”说着一顿,想起曾经, 季恪十分羞愧地垂下眼帘, “也就只有最初那一回, 即便是那一回, 我也并非存心骗你,而是一时糊涂……”

  “不许狡辩!”姜宣不快地撇嘴。

  “是, 不狡辩,是我错。”季恪诚恳地说, “宣儿,只那一回,我便要用往后余生赎罪,甚至都赎不尽,我怎么可能再骗你呢?”

  姜宣继续撇嘴,伸指戳着季恪的胸口控诉道:“还不都是怪你自己太坏了!阴险狡诈!你还有脸说!”

  季恪微愣,接着坦然而舒心地笑了。

  姜宣如此反应是什么意思他已明了,昨夜并非糊涂,某些话也并非一定要现在就问清楚。

  他把姜宣搂得更紧了一些,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理了理他的鬓角,用很温柔的声音说:“不发热了,还有不适么?唤骆神医来看看?”

  “天还没亮呢,不要打扰师姐,我自己就是大夫,可以给自己看。”说着便诊起脉来。

  “如何?”

  “病情控制住了,继续用药正常休养就是。”

  “那就好。”季恪彻底放了心,“说来你也是,怎么总是一忙起来就不顾身子呢?上回为了救治行风真人,事关重大时间紧迫倒也罢了,如今义诊乃是正常公务,按部就班即可,太过操劳急切并无益处。”

  “知道啦。”姜宣有点不耐烦地说,“道理我都懂,其实我也不是不顾身子,这回发病前都没感觉,而且也正是因为没觉得累,我才一直做事一直做事,不料突然就……”

  “看来这是你的与众不同之处,既如此,以后就要加倍小心,我提醒你。”

  “行吧。”姜宣垂下脑袋闷闷地说。

  好像这就是答应了。

  答应就答应吧。

  就像前几天同骆雪霜说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不厌烦、不抗拒季恪了。

  回想昨晚,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特别希望有个谁能陪着他、保护他,让他安安心心地睡去,他想到了季恪,然后季恪也真地在。

  记得江东城外季恪说过,想在自己不需要他的一生中,或许万一可能有那么一个瞬间,自己需要他了,他是在的。

  为了那大约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一个瞬间,他会一直守候、一直等待。

  如今,那个大约永远也不会出现的瞬间出现了;

  他的守候与等待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做到了,自己也做到了。

  他们用许多年,用许多经历,做到了曾经认为绝不可能做到之事。

  今日看似只是一个瞬间,但关键却不在这一个瞬间,也不在任何时刻,而是点点滴滴汇聚,构成了自然而然。

  答应就答应吧。

  姜宣在季恪怀里轻轻蛄蛹,说:“我想再睡一会儿。”

  季恪以下巴抵着姜宣脑顶,宽大的手掌在他脊背上缓缓抚摸,道:“好,我陪着你。”

  烛火燃了一夜,此时终于熄灭,灯罩暗下去,房间重新陷入静谧,熹微的暖光从窗上透出少许,新的一天如期而至。

  上午,小山儿和骆雪霜来了。

  小山儿立刻上床抱住姜宣不撒手,很依赖很依赖地说:“爹爹我都好长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我好想你呀!而且咱俩也好久好久没有一起住了!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扭头看季恪:“今晚我跟爹爹睡!”

  并非询问提议,而是告知,并含着一种“昨晚已经是你了今晚必须是我”的坚定。

  骆雪霜笑了,揉揉小山儿的脑袋道:“就一个爹爹,你和你父皇还要争来争去?”

  小山儿自然而然地说:“因为我和父皇都喜欢爹爹呀!”

  众人都笑,骆雪霜又故意道:“哦?喜欢爹爹什么?”

  “喜欢爹爹好!”

  “哪里好?”

  “哪里都好!最最最最好!”小山儿理直气壮,整个人缩进姜宣怀里,仿佛生怕爹爹被抢走。

  这时季恪笃定接道:“嗯,没错,正是如此。”

  童言无忌也真诚,总能轻易地以最简单的句子说出最准确深挚的道理。

  话音落,姜宣望向他,二人心知肚明的目光一接,想到还有旁人在,他有点不好意思,转开话题问道:“朝中都安排好了?”

  “嗯。”季恪点点头,“最近无要事,有上书房众大臣和谢卿在足矣。说起来,朝廷义诊至今,我一直只是听奏报,如今亲自前来观察其实,也是应该的。”

  姜宣却道:“你是皇帝,事必躬亲反而不好。”

  “没错,所以只对重要值得之事躬亲。”

  言下之意,千里迢迢来看自己便是重要值得,姜宣心中触动,微微别开头。

  季恪脸上的笑意浓了,又道:“山儿也很久都没出门了,出来走走也好。”

  小山儿一听,立刻赞同地点头。

  姜宣玩笑道:“终于不用做功课啦!”

  小山儿这下却不赞同了,摇摇头严肃地说:“才不是呢爹爹,我最近虽然不用读书练武做功课,但每天睡前和醒来以后都会想一想老师讲的书,再背一背文章,没有荒废学业,而且出行在外本就是强健体魄,对习武很有好处!”

  “正是。”季恪道,“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进学最忌闭门造车,宣儿你先前带山儿各处游历,定然也是存了这样的想法。”

  “是呀是呀,我就随便说说嘛,你们俩也太认真了!一个古板,一个小大人!”

  姜宣一脸无奈,季恪与小山儿愣愣地对视一眼,也各自大笑。

  最亲密的一家人在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中的和美温馨,是他们三个都不曾经历,而今终于拥有了的东西。

  姜宣仔细考虑了,小山儿的话语虽稚嫩,却包含着许多东西。

  他们的确分开得有点久。

  起初小山儿应当是对长久的分别没有清晰的概念,又对与季恪一起的宫中生活怀有新鲜感,故而尚能承受,但时日一长便觉出了辛苦。

  他还很小,即便乖巧懂事聪明勇敢也需要至亲的陪伴,而且越多越好。

  就像自己,从小到大最遗憾的事情不就是早失父母么?

  就像季恪,从小到大最影响他的不也是没有得到来自父母的真切的爱么?

  不能再让小山儿也吃同样的苦。

  数日后,姜宣病愈,和季恪一起带着小山儿微服前往最近的城镇游玩。

  他们前来义诊,所选之地大多偏僻穷苦,临近的只有小城,然西川风物自有特色,爽利的方言、热辣的饭食、鲜艳的物件,即便小城亦值得一逛。

  “爹爹那个是什么?”

  “那个面具好奇特!我都没见过那种图案和花纹!”

  “这个好好吃!京城和师门都没有!”

  “这里的暖锅居然是辣的!好多辣椒!好红!”

  “这是什么菜呀?它也可以放进暖锅里煮吗?”

  ……

  一路上,小山儿发挥本色,惊奇多多,问题多多,季恪从未来过蜀州,所知仅源于书本和奏报,姜宣便担当起向导和讲解,引得小山儿和季恪不断地以求知和崇拜的语气说“噢”、“哦”、“原来如此”。

  傍晚回程的马车上,小山儿十分满足,掀开车帘不舍地望着城中夜景,片刻后拉上车帘坐回来,感慨万千地说道:“记得我和爹爹第一次下山游历的时候,爹爹本来就是要去蜀州的,突然听说江东城会发洪水,会有很多人需要帮忙和看病,才临时改了主意去江东,然后才遇到了父皇。好险啊!差点儿就遇不到父皇了!”

  闻言,姜宣与季恪再度对视,目光中含着无数过往。

  季恪不知道,但姜宣知道,那时候,季恪在小山儿心里是世上最大最可怕的大坏蛋,离开江东城的那天,小山儿也说了“好险”,只不过“好险”的是“没有被季恪大坏蛋抓走”。

  不一样了。

  所有的事情都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一样了。

  大师姐说季恪能做到这些很厉害,令人佩服,的确是至为中肯的评价。

  城镇与义诊驻地之间颇有距离,小山儿吃饱喝足逛累了,便在马车上安然睡去,剩下季恪与姜宣,脱离了前几日养病的情境,许多年后这般单独相对,微微摇晃的马车正如微微摇荡的心情。

  姜宣缓了缓,胸口飘浮的情绪渐渐沉下去,终于毅然而笃定地看向对面。

  “季恪。”

  “嗯?”

  “我决定了,这次之后跟你和山儿一同回宫。”

  季恪没有说话,像是有些愣。

  姜宣进一步说:“回去了就再也不离开。”

  并非不探亲访友、不义诊游历、不出行玩耍,而是心意的“再也不离开”。

  季恪明白,他其实不需要姜宣给予他承诺,但姜宣终究给了。

  他站起身走向姜宣,在姜宣身边坐下,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宣儿,谢谢你,是你救了我,不止是在我受伤生病之时数次救我的命,还让我从曾经的污浊泥泞中走出,脱胎换骨,重新成为了一个好人……谢谢你,有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与幸福。”

  姜宣笑了,轻巧而洒脱地说道:“不客气!”

  季恪抬起身体,认真地看了姜宣片刻,终于温柔地吻上去。

  “唔……”这样的接触姜宣终归青涩,先是静静地接受,然后不太熟练地小小回应,最后红着脸把季恪推开,低头闷闷地说,“山儿还在,不要太过分。”

  二人同时看去,小山儿在软榻上盖着薄被,呼呼睡得正浓,复又对视一笑,季恪道:“嗯,都听你的。”

  便先依偎着,享受静谧安闲的时刻。

  不多时,姜宣又把季恪一推,表情满是疑惑:“对了对了,我突然想到你这回来得是不是有点儿太快了?从听说我生病到过来……就算十二个时辰一刻不停地骑快马也来不及吧?嗯……”

  脑中猛然“叮——”地一声。

  “你是早就出发了的!”姜宣讲解般在身前伸出一指,“有别的原因?还是没有原因,单纯想来看看?没有原因又好像太突然了。”

  季恪:……

  季恪:…………

  季恪:………………

  在他已经把前事忘了的时候姜宣突然提起,若说真话,恐怕姜宣会因为被误解而生气,更恐怕姜宣一气之下索性不与他和好,那就彻底完了。

  现在的感觉很糟。

  可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欺骗。

  他尽量简单、尽量大事化小地说了实情,十分忐忑地观察着姜宣的表情,的确是先意外再震惊再……

  咦?怎么好像不是很生气?

  季恪有些茫然。

  姜宣的确不是很生气,因为他已经想通了,他现在能明白自己,也能明白季恪。

  他只是有点无奈。

  于是仍然伸指戳了季恪胸口一下,说:“小气鬼!其实你应当感谢他们才对,若非他们向我告白,我可能还想不清楚呢!”

  季恪松了大大的一口气,尤其意识到自己是姜宣精心挑选后的胜者,更是得意冒头,忍不住道:“哦?想不清楚什么?展开说说。”

  姜宣立刻眉毛竖起,屁股往旁边挪,彻底离开季恪的怀抱,道:“得寸进尺,不理你了!”

  季恪望着他笑,人没有跟过去,而是伸臂过去,用一根手指勾住姜宣的一根手指,紧紧扣住。

  姜宣目视前方,当什么都没发生,唯有耳根红了。

  如同骆雪霜所说,变回了曾经那个天真烂漫的家伙。

  回宫前,他们又回了停仙门一趟,姜宣和小山儿已有两年多没回来过,一时倍感兴奋与亲切,门中的大伙儿也是一样,热络地迎接之后,一面让他们整顿休息,一面全员出动准备接风宴席。

  而姜宣却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他领着季恪来到了三师姐的小院儿,这次机关完好,绚丽各异的花朵层层叠叠错落有致,透出远处格调清雅的竹屋,香味弥漫,宛如仙境。

  季恪有些意外,更加欣喜,眼神带着询问。

  姜宣笑道:“说好了要带你来看的,我这人讲信用吧?”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季恪感动地握住姜宣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二人立于花丛,一个英俊挺拔,一个漂亮可爱,亦是美好的风景。

  姜宣又说:“对了对了,你这回不许再纳其他妃子,我不像从前那么傻了!”

  季恪失笑:“这是自然,其实在这一点上,我从来不曾多想。不过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这证明你心中的确是爱我的。”

  姜宣没有答话。

  心想的确是吧。

  他想要的爱人其实从来就没有变过:一个一辈子只爱他,能一直陪他对他好的人。

  后来成熟了,加上了一些条件,譬如有共同的理想目标、能理解他等等。

  再后来他意识到,这些所谓的条件固然重要,但并不能仅按照条件找,那个唯一的人究竟是谁,或许有,或许没有,但只要有,那么无论早晚,终会靠自己的心知道。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