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官员只有从除夕午后开始至正月初二正午这两日休沐, 初二午后便要回归本职,入各司部办公。

  白天姜守和谢宁不在,姜宣便带着小山儿和哥哥的孩子们外出游玩, 将京城转了个遍, 也算了了自己曾经的一桩心愿。

  如此直到正月十五上元灯会,年节里的最后一天,仅次于除夕和新年的大日子, 宵禁解除,男男女女尽情出游,街道上火树银花, 流光溢彩。

  大将军府自然也阖府出动。

  不过姜宣存了些小心思, 虽说谢宁早已有言, 他与姜守心有真情,不在意时时处处都在一起,可如今好不容易团聚,哥哥不日又将返回驻地,他们理当多享受些私密的二人时光, 于是提前订好了通宵游湖的画舫,让他俩只管去玩,孩子们就交给自己。

  姜守和谢宁又惊讶又感动, 接纳这份美意的同时, 谢宁心生一计——

  “既是节日, 便该每人都乘兴而去尽兴而归, 要我说,孩子们和宣儿你是玩不到一处的, 他们爱跑爱跳,爱在孩子堆里穿梭, 玩属于小家伙的游戏,不如让郑叔带着,去你那位部下府中?”谢宁看向姜守,“他们不是联络了许多已成家的同僚,要带着孩子一起热闹吗?”

  郑叔是大将军府的管家。

  姜守立刻明白了:“好啊,他们本就邀请了咱们,我原也打算赴约,只是宣儿这事办得妙,不如就让孩子们代咱俩去,不至于失了礼数和情分。”

  谢宁点点头:“宣儿可以自己去玩些别的。”

  姜宣愣住:“我自己能玩什么?”

  “城南春风苑每年元宵皆开文会,众青年才俊齐聚,赏灯猜谜赛诗斗文,甚至可以演武,非常热闹。听说有许多人都是在此文会上相识结缘,堪称佳话。”谢宁笑得意味深长了,“宣儿前几日说要多认识一些人,那不妨前去一观。”

  姜宣懂了。

  听来倒还可以。

  于是他就去了。

  天擦黑的时候出门,一路步行赏景,沿途买零嘴儿、买灯笼——那些灯笼做得太漂亮太可爱了,一看见就忍不住想买,等到到了春风苑外,两只手撑到最远处都不太能抱下了。

  入苑需花钱买券,姜宣把灯笼和零嘴儿一个个放在地上才能掏出钱袋,买好了券又得把灯笼和零嘴儿们一个个抱起来,一不小心就会弄掉一个,努力弯腰,好不容易刚捡起来,另一个就又掉了。

  生气。

  “小公子,在下来帮你吧?”

  “唔?”

  身后传来说话声,挺温和挺好听,姜宣回头,看见的人扎着玉冠,穿着文士袍,摇着折扇,也挺温和挺好看。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怀里的东西就又掉了,还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接一个地掉。

  好尴尬。

  姜宣蹲下去捡,那文人躬身帮他捡,他不好意思地说:“多谢你多谢你!”

  “不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救。”

  明显是玩笑话,这人还挺有趣,姜宣忍不住笑起来。

  两人各抱一半灯笼和零嘴儿,轻松了许多,一同进入春风苑,那人问:“小公子独自来玩?”

  姜宣点点头,礼貌地回问:“你也是一个人?”

  那人摇摇头:“在下的朋友已经到了,在下正要赶去,小公子可有兴致一起?赏灯猜谜,人多才好玩。放心,在下和在下的朋友们都是正经人。”

  姜宣便琢磨:虽说不认识,不知能否玩到一起,可来此的目的不正是做些新鲜事吗?

  也无需害怕,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灯火通明处,哪里会有危险?就算万一有,他可以施展二师兄教的逃命身法,还可以搬出哥哥来吓他们。

  于是姜宣开心地点头:“好啊好啊,承蒙关照!”

  那人也很开心,又问:“小公子怎么称呼?”

  “我姓姜。”

  “江河的江?”

  “不哦,是葱姜的姜!”

  那人噗嗤笑了:“哦,姜公子。姜公子说话十分有趣。敢问大名?”

  姜宣心想说了真名可不得了,便道:“我叫姜宁。”

  他反应快,那人也没瞧出端倪,道:“在下林睿,双木林,睿智的睿。”

  “噢,林公子有礼。”

  林睿一愣:“你不知道我?”

  姜宣也一愣,眼珠转了转:“你……非常有名?你是大官?还是大官子弟?”

  他知道不少大官,却没听过“林睿”这个名字。

  他言语直接,却自有一股真诚,林睿便不在意,只道:“想来姜公子并非京城人氏。”

  “对啊,我是来探亲的。”

  “原来如此。”

  林睿的朋友们占据了春风苑东边的一个水榭,水榭周围布满花灯挂满灯谜,连水里都漂着灯,色彩炫目,影影绰绰,映得水榭桌上的酒菜都泛出了华丽的光芒。

  见林睿带着个漂亮少年,朋友们便调侃起来,说林睿为了讨漂亮少年的欢心端来了整个灯笼铺,林睿倒也君子,三言两语说清了与姜宣相识的经过,让朋友们别再打趣吓到姜宣。

  “才说了尔等是正经人,竟如此受不得夸奖么?”

  朋友们都笑了,姜宣也笑,觉得与这群人在一块儿虽也轻松有趣,但和与师兄师姐们玩闹的轻松有趣不同,正如林睿所言,好像是既正经端着又胡说八道,别有一番风味。

  他把怀里的灯笼和零嘴儿往桌上一倒,把林睿帮他抱的也放在桌上,灿烂一笑:“我数过了,这些正和大伙儿的人数一样,看来天意让我一股脑地买了,是为送给你们!见面礼!随便挑吧!”

  众人又大笑,纷纷从善如流地挑起来。

  姜宣活泼可爱,自来熟性情好,很快就融入了这群年轻文人。

  大伙儿入席,边吃边聊,时而行酒令,输了的受罚,或作诗,或写字,或饮酒,一面风雅,一面又有脱掉外跑去湖边奔跑这种极无理取闹的,弄得姜宣简直没有一刻不在笑。

  阿宁哥哥的建议真好,这样过节太有意思了!

  接着是猜灯谜,姜宣虽也聪慧,但不常猜谜,尤其在这群文人面前更没优势,来来回回总是输,罚喝了不少酒,还好是小杯,他的酒量还撑得住。

  终于终于,有一则灯谜与医家有关,大伙儿都猜不出,他得意地说了答案与理由,说了自己懂医术,一时备受追捧。

  “原来是姜大夫,我最近总头疼,大夫给我诊诊脉?”

  “我家老母日常咳嗽,吃过许多药方都不见好,姜大夫可否指点一二?”

  “我写字写得太多,手腕时而剧痛,能治么?”

  ……

  姜宣也不含糊,一一细询作答,甚至当场诊脉开方,一时间,文雅的水榭仿佛严肃的医馆,年轻的文人们不断露出柳暗花明、恍然大悟之色。

  “原来如此!多谢多谢!”

  “厉害厉害!姜大夫该叫姜神医才是!”

  “听林兄说你是来京城探亲的?不如留在京城开医馆或药铺?以你的医术,定能闯出名堂。”

  一直挨着他坐的林睿道:“好建议啊,说来你的名字正巧凑齐了当朝大将军与刑部侍郎伉俪的姓和名,可见你也是个富贵命。”

  正在兴头上的姜宣一愣:糟糕,大意了,化名没化好。

  林睿还挺能联系,又说:“听闻君后圣容明媚灵动,与姜兄弟你乃是一路,我尚未有机会朝见君后,不过想来即便是君后,容貌也不会比你好多少。”

  一言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说林睿这话太大胆了,一定是看上了姜宣,才说出这样的话来讨好,又让姜宣好好考虑,毕竟胆子大、夸人动听也是优点。

  姜宣:……

  难得出来玩,竟然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对自己与季恪的过往毫不知情,季恪保密得这么好?

  一时好奇,他随便提了个话头试探:“君后是大将军的弟弟,听说大将军十分威武,你们又说君后明媚灵动,看来他们兄弟俩长得不太像。”

  林睿道:“或许五官相似,只是风韵不同。”

  众人纷纷说有可能,姜宣也在心里使劲儿点头:他和哥哥以及山儿都是大眼睛,脸型也像!

  他接着试探:“大将军正在京中述职,肯定会上街逛,说不定咱们还见过他呢,君后倒是的确难以见到,毕竟人在深宫。”

  “那是。”林睿道,“陛下深爱君后,视若珍宝,极小心地呵护着,不让君后沾染任何风霜。”

  姜宣:…………

  果然季恪不仅保密保得好,维护深情形象也维护得很好!

  这时又有人起哄,说林睿若有了心上人,也定然无比深爱、视若珍宝,让姜宣好好考虑。

  姜宣:………………

  多认识些人是不错,但也不必刚认识就这样吧。

  他有点尴尬,大家瞧出来了,便略过这茬,不让他为难。

  众人继续聊天,沿着姜宣医术高明这一点夸,姜宣也夸他们,让他们也显露显露本领。

  这些年轻文士虽然懂礼,却不一味谦虚,当即各显其能,也并不严肃,专挑了适合眼下场合,能活跃气氛、有意思有趣味的。

  譬如林睿就表演了闭着眼睛在空白扇面上写字,写小字,丝毫不错不歪,十分整齐漂亮!

  姜宣太震惊了,这太厉害了!

  他凑过去瞪着眼睛使劲儿看,林睿挥洒自如地写了一首《青玉案·元夕》,是他最喜欢的元宵词!

  写完以后,林睿将扇面一吹,合上递过来:“送姜公子。”

  姜宣一愣。

  如果只是朋友间送礼,他当然愿意收,就像他给大家送灯笼和零嘴儿一样,可今日大家几度起哄,这是否有些旁的意思呢?

  好在林睿不仅君子,还人如其名,十分睿智,立即补充道:“回姜公子的见面礼。”

  这下姜宣放心了,开心地接过扇子。

  另一人道:“我们也应当送姜公子回礼,只是眼下无论送什么,都会被这位探花郎闭着眼睛题写的扇面给比下去喽!”

  姜宣顿时大惊,看向林睿,林睿点了点头:“在下是去年的金科探花。”抬手一指,“这位是状元,这位是榜眼。”

  姜宣:!!!

  好、好厉害。

  他们可算京中最顶尖的才俊了!难怪刚见面道过姓名时林睿会奇怪自己不认识他,难怪他们又有文采、又懂礼仪、又……有点风流,相处起来和避世的师兄师姐们不一样。

  ……和季恪也不一样。

  咦?为什么又想到季恪?

  ——或许是因为离得近。

  水榭不远处有一高楼,置身楼上,可一览众景。

  听闻姜宣要来春风苑,也急忙赶来制造偶遇的季恪就坐在这里。

  偶遇没成,却把姜宣和林睿等人共聚的种种看了个清楚分明。

  桌上的菜一样没动,酒壶却空了,酒壶旁放着个灯笼,是很可爱的白兔模样。

  这时,办完了其他公务的王至前来换另一个随驾侍卫的班,终究是最熟悉信任的近臣,季恪压着整整一晚的醋意与嫉妒,道:“王至。”

  “属下在。”

  “探花郎果然很有才华很英俊吗?”

  刚刚过来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王至一愣。

  这是什么问题?不是说来偶遇君后么?怎么扯到了探花郎?探花郎犯事了?公务?为什么要问英不英俊有没有才华?

  季恪急不可耐,嫉妒疯狂燃烧,沉声再道:“回答朕。”

  王至极度困惑,只好凭着为臣的本能道:“圣明无过皇上,探花郎乃皇上亲点,自然有才华,也英俊。”

  说完刚好走到季恪身后,向下方水榭一看,浑身一凛,心说完了,说错话了。

  水榭散宴,姜宣与林睿并肩共行,颇有同归之势。

  王至很是难言地瞥了季恪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