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的花园颇大, 季恪随着侍从指引走进来的时候,只见暖红的灯笼映出柳絮般飞舞的雪花,姜宣披着月白色绒毛大氅坐在栏杆上, 双目清澈面容精致, 仿佛雪中的仙人。

  但他的动作却一扫那份清冷,勾着双臂双脚,时而皱眉时而扁嘴, 活脱脱一个可爱贵气的少年。

  季恪看住了。

  他站在园门处执着地凝望。

  仍是在姜守府邸,仍是花园,这幅情景一如当年初见, 虽然时光流逝、人事变迁, 然而姜宣一点儿也没有变。

  他这一生至今所见过的最美好、最珍贵的景象, 皆是姜宣。

  任凭情绪奔涌,季恪一动不动,目光里的波澜深邃而真挚,直到完全不知情、完全玩疯了的三个孩子完全没关注周围,一路追逐打闹, 连连“咚”地撞了上来。

  季恪完全失了神、完全没防备,被撞了才倒退低头,一眼便看见了跑得脸红出汗, 头发也凌乱了的小山儿。

  季恪露出充满疼爱与期待的笑。

  小山儿一愣, 下意识唤道:“季恪大……”

  然后突然止住, 吸了吸鼻子, 扭身跑去找姜宣。

  这时一直随在季恪身后的姜守说:“你们两个快向陛下行礼。”

  谢宁走到自己的一对龙凤胎跟前,俯身笑道:“之前教过的, 说见过陛下。”

  兄妹俩早就面过圣,又有谢宁日日教导, 很懂礼仪,只是年纪太小,需要提醒,这时想起来了,正欲跪,季恪连忙上前伸手扶:“不必,都是一家人,虚礼皆免了。”

  谢宁与姜守对视,齐齐躬身:“谢陛下恩典。”

  两个孩子听懂了不用行礼,一起蹦跳着去找小山儿,季恪顺势跟上去。

  这下所有人都聚在了姜宣面前。

  姜宣:……

  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宣儿,除夕安乐。”季恪望着姜宣,认认真真小心翼翼地说。

  姜宣才不看他,抱着小山儿打理他凌乱的衣裳头发,随便“唔”了一声。

  却已足够令季恪开心。

  季恪又说:“山儿也除夕安乐。”

  小山儿怔怔地对着季恪眨眼片刻,又一扭身,双手搂住姜宣的脖子,小脑袋也埋进爹爹肩窝。

  最近他听说季恪大坏蛋做了很多很多特别特别重要的好事,他好像没那么讨厌他了;

  可他还是季恪大坏蛋啊,万一以后再做坏事怎么办?

  而且近来开蒙读书,学到了“孝悌”。

  季恪也是他的爹爹,却又是大坏蛋,他究竟该怎么唤他?怎么对待他呢?

  就茫然。

  就逃避。

  接连的态度冷淡,季恪却百折不挠,甚至笑得更多了些:“听姜卿说,山儿你的生辰乃是正月初一,明日……尚不知能否见你,便提前祝你生辰安乐。礼物我已放在府中正厅,你若愿意,稍后我们一同去看,当然,你想自个儿去看也行。”

  小孩子关注的地方总与大人不同,听了这话,小山儿对要不要收礼物、和谁一起看完全不在意,只扭回头来好奇地问:“姜卿是谁?”

  季恪一愣,众人也一愣,纷纷笑了。

  姜宣解释道:“姜卿就是阿守伯伯,皇帝称臣下为‘卿’。”

  “噢!”小山儿恍然大悟,想了想说,“爹爹我还想和弟弟妹妹玩!”

  “可以啊,你们去,小心别摔着!”

  “好!”小山儿开心地从姜宣怀里蹦下来,拉住弟弟妹妹的手跑开了。

  季恪笑望着那三个小身影,此时一个侍从过来,凑近谢宁低声说话,谢宁点了点头,向季恪躬身:“禀陛下,膳食已妥,请陛下移步花厅。”

  原本在正厅接驾奉茶就是让季恪等吃,结果季恪根本坐不住。

  此时更不可能走。

  “朕不饿,此园景致甚佳,朕想慢慢欣赏。姜卿与谢卿在本宅且随意些,无需时刻伴驾。何况二位爱卿久别重逢,理应多多相聚,若是因朕扰了你们,朕就该愧疚了。”

  既赶了人,又委婉,还十足贴心热情。

  此话堪称妙极。

  姜守与谢宁再不退就是不识相甚至是抗旨了,姜宣却不好跟着一起走,毕竟那就成了“扰人久别重逢”,罪大恶极。

  好细巧又好阴险的心思!

  姜宣使劲儿撇嘴。

  紧接着,季恪坐在了他身边的栏杆上。

  他立刻往另一边挪屁股,季恪没有动,只是望着他笑。

  显得他小题大做。

  太讨厌了。

  “冬日出行不便,路上还顺利么?”季恪问。

  姜宣有点懒得理他,立刻离开的欲望却没有极强,便把头扬向一旁,故意口齿不清含含糊糊非常迅速地嘟囔了“顺利”二字。

  太可爱了。

  季恪的胸口不断荡漾。

  “准备在京城待多久?”

  “不知道。”仍是口齿不清含含糊糊非常迅速。

  “既如此,左右无事,你与山儿又都爱玩爱热闹,便多留些日子。是了,来前怎么不打招呼,我派人去接你们。”

  姜宣:……

  又是这话,毫无新意。

  继续往另一边挪屁股,挪到廊柱旁挪不动了,就把身体靠上去缩起来,继续口齿不清含含糊糊非常迅速地说:“我不需要接。”

  想了想强调道:“不需要你接。”

  季恪还是笑。

  带情绪的话永远比不带情绪的话动听。

  动听许多,令他喜不自胜。

  “送去你师门的东西还得用么?那些皆是我自己的稚拙心思,不知是否和你们的意。我不太会送礼,不太会……讨人欢心,我便想着只要你们不讨厌就好。对了,行风真人的回信我已收到,是你代笔吧?”

  姜宣顿时惊讶:“你怎么瞧出来的?!”

  口齿清晰,精神头十足,目光和语气里带着一点点悲愤。

  如此鲜活,季恪笑得更浓烈了。

  “很好瞧出啊,无论措辞还是字体都不情不愿,除了你,又有谁会对我如此呢?”

  姜宣:…………

  糟糕,弄巧成拙。

  他的脸颊有些红,目光也有些闪烁,顽强地装作不在意,再次口齿不清含含糊糊非常迅速:“你别自作多情了。”

  “没有,绝对没有。”季恪坚定地摇头,“如今我只是径自努力与全数接受,别说自作多情,我连希冀都不曾有。宣儿,我跟从前不一样了,已经想得非常透彻。不止是你我之间,很多很多事我都想透彻了。”

  姜宣:………………

  他想到了王至对他说的话。

  季恪所谓的“想透彻”,是否包括那些呢?

  突然之间,他想开口问一问,或是至少表达一下感谢,然而犹豫半晌,斜觑了季恪棱角分明的侧脸半晌,还是决定算了。

  首先季恪曾嘱咐王至不能说,他若问就是卖了王至。

  虽然王至乃是备受信任的近臣,事情穿了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后果,但终归不好。

  现在也不是问的时候。

  “盛年而崩,众叛亲离,一生不得片刻安乐。”

  他根本不信这些,可是这话近来依然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一片始终笼罩无法散去的阴云。

  仓皇一问,除了让季恪难受,增加他的负担,没有任何好处。

  “方才我看见孩子们打雪仗,一时特别羡慕。”季恪这时又说,“我虽长于京城,但被皇子的身份所缚,童年很少玩乐,打雪仗更是不可能。宣儿你常年在师门,那边没有这么大的雪,应该也没打过雪仗吧?眼下无人,坐久了冷,不如我们一起玩一玩?”

  季恪站了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向他伸出手,笑眼饱含邀请之意。

  姜宣:???

  发生了什么?他还在纠结正事呢!这也跳得太快了吧?!

  而且和季恪一起打雪仗,简直不可想象!

  浑身写满了抗拒,季恪却上前一步,作势来拉他。

  姜宣立刻惊地跳起来,“嗖”地从季恪胳膊底下钻出去撒腿就跑,叫道:“我才不要打雪仗尤其是和你打雪仗一点儿都不好玩我困了要回去睡觉!”

  逗人成功,季恪笑得心满意足,作势继续追。

  真追的话一定能追上!

  姜宣心头紧绷,迅速想象了一套被季恪抓住然后紧紧抱在怀里不放手接着这样那样挣扎无果的过程,吓得汗都冒了出来,保护自己的心思过于猛烈,顺势弯腰随便团了一个大雪球当做武器转身拼命一扔!

  果然砸的季恪满脸满身都是!

  大成功!好机会!快跑!

  季恪站在那里,用手拨开脸上的雪粉,望着受惊的大白兔在雪地里没命狂奔,又认真又害怕又努力又勇猛,实在令人喜欢得无以复加。

  他是大白兔,他便是猎犬、是苍鹰。

  他会努力追他,被他狠狠蹬到也没关系。

  反而越发上瘾。

  若是追到,他不会凶残地吃他,只会把他护在自己的绒羽之下,轻轻捏他长长的耳朵,看他小口小口地吃萝卜青菜,呵护、疼爱他。

  直到他再也不怕自己、不抵触自己。

  甚至或许重新接纳自己。

  第二天姜宣醒来,季恪已经回宫,留下了一封信和一个香囊,在大家一块儿吃饺子的时候由姜守交给了他。

  “陛下说此乃云锦所制,其中香料辅以药材,为太医院精研,有驱蚊避秽、强身健体之效。”

  “这么厉害?我也是大夫,别想蒙我。”姜宣皱眉,掂着香囊来回审视,然后凑近鼻尖嗅了嗅,嘟囔道,“挺香的。”

  爱看新鲜的小山儿立刻凑上来:“爹爹让我也闻一闻!”

  “好闻吗?好闻就送给你挂。”

  谢宁噗嗤一笑:“宣儿应当知道,香囊、扇坠、丝带之类可不是长辈送晚辈之礼。”

  只有情人才送这些。

  “我当然知道!”姜宣一扬眉,“就是知道我才给山儿挂,让他别多想!嗯……就挂在山儿的书桌边驱蚊虫吧。”

  “好!”香囊漂亮精巧,又有阵阵幽香,小山儿十分喜欢,立刻就收了起来。

  谢宁又道:“信不拆开吗?”

  “拆。”姜宣理所当然,他与季恪关系分明,没什么需要避人,拆开了就交给小山儿,“你最近习字,给大伙儿念念,看都认不认得。”

  “好!”小山儿大大方方地接过,觉得当众诵读毕竟正式,便开始摇头晃脑,一字一顿地带上了节奏——

  “宣儿、山儿如唔:新年伊始,愿君身体康健万事顺心。愿宣儿医术更上一层楼,杏林更得一圣手。愿山儿添岁添福,学业进步,展翅高飞,直上青云。言不尽意,聊表吾心。祈盼再见。恪。”

  小山儿念完,将信纸一折,抬起头来等爹爹夸奖。

  这些字他全认得!

  可爹爹却抱起双臂抖了抖。

  是冷吗?屋子里这么暖和,爹爹怎么还发冷?

  ……是肉麻。

  姜宣深深皱眉,简直没见过季恪这般又笨又正经又无聊又肉麻的。

  “吃饭吃饭,哥哥你就不该给我,净耽误时间。”

  今日朝臣休沐,一家人吃完早饭,出门去庙里上香祈福,一起逛热闹的街市,在酒楼用了午饭,下午看戏看杂耍,入夜时又看焰火。

  一日满满当当开开心心,孩子们旺盛的精力消耗殆尽,回到家洗漱过,几乎不消哄就安安稳稳地睡了。

  姜宣也挺累,可是脑袋里却清明,正巧晚上姜守去赴军中的宴席,不在家,他就找谢宁聊天。

  随便话了几句家常后,他终于问道:“阿宁哥哥,我一直不太明白,你和哥哥为什么愿意分居两地呢?你们感情那么好,不想时时处处在一起吗?这么长久的分开,不会很想念很难过吗?真的是因为施展抱负更加重要吗?”

  谢宁泡了壶淡茶,倒出一小盏推到姜宣面前,姜宣自自然然地接过,自自然然地举起来品。

  谢宁不紧不慢地说:“终于终于,宣儿问了出来,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找我聊感情困惑。而且是借我与你哥解你的困惑。”

  “咳咳咳。”正在品茶的姜宣一呛,尚未细细思量,就先羞红了整张脸和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