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宣久违地回到了明华宫——

  为了尽快安抚受惊的小山儿, 文澜阁里都是书,没地方,就近只有明华宫曾属于他, 多少能添些安全感。

  偏殿暖阁里, 姜宣坐在榻上,小山儿蜷缩在他膝头,脑袋使劲儿往爹爹怀里钻。

  谢宁坐在一旁。

  季恪站在木屏风外, 只是小山儿不知道。

  姜宣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按抚小山儿的脊背,温声哄道:“他的确就是季恪,不过他不会抓走你, 更不会害你, 绝对不会, 爹爹保证。”

  “他做过坏事,也做过好事,譬如江东城在大堤上坚守,保护百姓、不久前不计生死帮忙攻破通天阵,保护了许多人、从凌阳坏老头手里救下你等等。人很复杂, 或许不会一直好,也或许不会一直坏。”

  “他之所以没有说出姓名身份,一是怕你害怕, 二是因为近来诸事纷扰, 想等那些事情都解决, 大家心中轻松了再慢慢说, 绝非恶意。”

  “爹爹说这些,不是让你现在就把他当好人, 只是想说你不必害怕,也不应只拿一点去认定一个人, 他究竟如何,需要你慢慢地、用很多事情去体会,当然,你不想见他、不想体会也随你。山儿明白了么?”

  殿内点着檀香,最是凝神静气。

  小山儿因为受惊而一直紧张拱起的脊背终于缓缓松弛,点着小脑袋“唔”了一声。

  姜宣抬眼,厚重的屏风透不出后面的身影,但他能感觉到。

  他的目光有些黯然,低声问道:“那你还愿意和他一块儿玩,让他照看你么?”

  这下几乎毫无犹豫,小山儿立刻摇头,连带着整个身体一起摇,还发出了非常抗拒的、曲里拐弯的“嗯”的声音,好像生怕自己表达得晚了、不足了,就又要羊入虎口。

  屏风外的季恪自然听到了。

  他的心上仿佛有一根弓弦,正不断、不断地拉紧。弓弦锈涩,一拉一绞之中带着沉沉的苦味。

  姜宣便说:“那去阿宁伯伯家里住怎么样?爹爹最近要为师公寻找药方,找药方的地方的确不适合日常起居,爹爹忙起来也顾不上同你说话。阿宁伯伯你是知道的,和爹爹一样疼爱你。伯伯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上次你们相见,弟弟妹妹才刚会走路,而今他们长大了,能和你一块儿做游戏。阿宁伯伯还能时不时带你来看爹爹。你觉得呢?”

  小山儿的脊背又轻轻拱起,明显是在思索。

  片刻后,小脑袋点了点,脸也终于仰了起来,看着爹爹,蔫儿而懂事地说:“给师公找药方最重要,我不捣乱!”

  姜宣心中疼惜,揉揉小家伙的脑顶:“山儿没有捣乱,这次都怪爹爹,没有提前告诉山儿,让山儿害怕。”

  小山儿搂住姜宣的脖子,小声说:“爹爹在我就不怕。”又看谢宁,“阿宁伯伯在我也不怕。”

  谢宁笑了:“山儿很勇敢。那么稍后便和我回府,弟弟妹妹知道你来了,都特别高兴。”

  “好!”

  小山儿终于被劝好,姜宣抱着他出去,经过屏风的时候,也将他的脑袋往自己胸口一转,让他看不到站在那里的季恪。

  季恪:……

  出了明华宫,父子俩依依惜别后,小山儿被谢宁领着出宫,姜宣看了那两道背影一会儿,也转身回文澜阁。

  脚步很快。

  季恪的脚步则更快,从后面追了上来。

  先说话的却是姜宣。

  他目不斜视,语气也很平静:“我并未在山儿面前评价你,只是将过去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我觉得他理应知道,理应自行判断是非对错。‘大坏蛋’便是他的判断。”

  “我也的确并未反驳,因为我……也那样认为。只是孩子尚小,无形中夸大了恐惧,我先前并未察觉,到如今才察觉。到如今又发生了许多别的事,所以方才我向他说明。日后山儿与你会如何,也只看山儿自己的意愿,我不阻挠,也不会促进。”

  “我懂!宣儿,我未曾怪你,过去都是我错,要怪我只怪自己,哪怕你阻挠也是应该的!”季恪急切地说。

  姜宣突然不再平静,停下脚步看着季恪:“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季恪一愣。

  姜宣也一愣。

  他怎么有点失控?因为山儿被季恪吓到,他心有怪罪吗?还是因为别的?

  他垂下眼帘,努力平静下来,不再纠缠,继续向前走。

  季恪继续跟。

  “药方找得如何?”

  一听这话,姜宣心中便是一堵,捏了捏拳头道:“三天多了,毫无头绪,恐怕……”

  他摇了摇头,改口道:“秘书监的官员说,文澜阁里的藏书都有记档,虽然多,却分明,找下去大约也是浪费时间。”

  大伙儿并非不愿找,而是担心劲儿使错了方向,反而耽误。

  可是除此之外没有办法了。

  他怎么能不行动?他怎么能放弃?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

  更加用力地捏了捏拳头,他的眼眶有些发红:“我觉得还是得找下去,说不定呢,文澜阁的书籍虽有记档,但并非每一本的每一行字都被人看过,既然如此就还有可能,就像之前我也没想到居然会在别派典籍中看到那一半药方。”

  宛如自我安慰,一边安慰一边更加心慌。

  姜宣摆了摆手:“不说了,我得赶快回去,多找一时是一时,你去做你的事吧,反正现在你也帮不上忙。”

  季恪蓦地站在了原地。

  晚风残阳之下,宫道上姜宣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季恪的心随之不断收缩。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觉得自己无力、无能,面对最爱的、最最需要帮助、呵护的妻儿,他不仅什么都做不到,还会令他们厌烦。

  他算什么父亲、算什么夫君。

  当夜明威殿里,昏黄的宫灯摇动着光影,衣架上挂着将作监送来的小皇子袍服。

  虽是赶制,但御用衣料与顶级工匠的手艺可不马虎,云锦金丝密缝,蛟龙戏水纹样栩栩如生,领口、衣襟、袖口处的祥云图案刻意用了圆胖可爱的风格,最讨小孩子喜欢,头顶鎏金冠上缀的夜明珠是季恪命人从库里取来的去年西域呈送的贡品,圆润饱满,流光溢彩,只此一颗。

  小山儿长得像姜宣,五官漂亮神情灵动,若穿上这一身,定是富贵可爱至极。

  可事到如今,是否还能看见那样的小人儿,季恪也不知道了。

  他站在衣架前,宽大的手掌抚过光滑的云锦与细密的绣线,眼中满是哀愁与悔恨。

  他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服侍更衣的宫人多等了一会儿,待到禁军钦卫首领王至大人面色严肃地从殿内出来才进去当差。

  心想王大人不愧是大内第一高手,功夫真好,脚步轻盈,他都没注意到王大人是何时进殿的,也不知道是陛下传的他还是他自己来的。

  不过无论哪一种,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有要事。

  两日后,仍是黄昏,季恪把姜宣从文澜阁叫了出来。

  姜宣的脸色比先前更差,黑眼圈很明显,人也全然没有了往日活泼的精神。

  季恪已听秘书监官员禀告了,文澜阁现只剩下一柜子未查,那柜子里是大宁朝立朝以来所有阁员的文集,查不查都一样,也就是说,姜宣此行几乎相当于失败了。

  “君上内心悲痛,未溢于言表。”

  秘书监官员最后这样说。

  季恪将这句话放在心里捣了无数遍,最后狠狠压住,只道:“有个地方,你同我去一下。”

  “什么地方?去干什么?我还要找书呢,走不开。”

  “就一会儿,让他们先找着,不妨事。”

  姜宣下意识皱眉,想直接转身走。

  季恪瞧出来了,又道:“我知道事情正在紧要关头,绝不会无故寻你开心。”

  姜宣抬眉。

  他觉得季恪似乎话里有话,想从他的表情中审视出些什么,可如今的他又莫名地害怕确定,害怕那确定并不是他想要的。

  季恪的确不会在这时候胡来。

  去就去吧。

  离开文澜阁,姜宣随着季恪走向外廷,最后来到宣政殿外,百官入宫上朝的宽阔空地上。

  记忆中姜宣只来过这里一次,就是大婚后不久,他问季恪是不是不行,气走了季恪。意识到自己错了,他便来这里等季恪下朝,向他道歉。

  也才几年,可感觉却是上一辈子的事。

  季恪走进宣政殿。

  姜宣跟着进去,心中不免疑惑。

  季恪向殿门两侧的侍卫示意,侍卫们躬身,然后分别拨动两扇殿门上的机关,厚重的殿门“咔剌剌”地缓缓关闭。

  姜宣更奇怪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

  “来。”

  季恪没有解释,引着姜宣走上大殿最北面的金阶,站在天子御座前,弯腰伸手,摸到龙椅下方一个突出的纹饰,轻轻一转,又一阵“咔剌咔剌”,龙椅前方的地板空了,露出一条密道。

  姜宣:!!!

  他匪夷所思地看向季恪,季恪道:“百多年前乃是夏氏齐朝,皇族与道门颇有联系,听闻齐朝开国皇帝便是被一道人辅佐才平了天下战乱,首位丞相亦出身道门。这条密道是齐朝开国皇帝为子孙后代留的,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有此一路,我想,若有什么与皇族又与道门有关的东西,一定会放在非常隐秘也非常重要的地方。宣儿,咱们一同去找找看。”

  姜宣:!!!!!!

  其实他已经知道文澜阁里不会有发现了,只是不愿承认。

  最近以来,他的心情一日差过一日,最后整颗心好像都冰了、死了似的。

  可现在,他的心又重新开始跳动,重新变得有了血气,温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