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恪没穿外袍, 只着单衣单裤,袖子翻到手肘以上,一手提着长剑与王至对招。

  听到动静, 二人往门边一瞥, 同时停下动作。

  王至迅速将剑背在身后,下意识想行礼,可想到姜宣正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便只垂头退到了一边。

  季恪却是上前了两步。

  姜宣明显是来找他的,他很高兴,可姜宣脸色不对, 他又有点紧张, 脸上的汗和动武后的喘息便密集了。

  姜宣脸色更差, 阴阳怪气道:“身子大好了?”

  季恪慌忙道:“不!宣大夫,我……”

  姜宣非说自己是宣姜,否则便不肯留下治病,是以近日季恪每每唤他便称“宣大夫”。

  起初觉得别扭,但仔细瞧去, 姜宣对这称呼挺满意,似是特别看重自己医者的身份,季恪便接受了, 更觉得能以此讨姜宣片刻欢喜, 也很不错。

  只是眼下的姜宣听到这声“宣大夫”不仅不欢喜, 还更生气了。

  “知道我是大夫啊。那可还记得大夫同你说过什么?近日都要怎样?”

  言语直接而锋利, 像老师训不听话的学童,季恪汗涔涔的, 说:“大夫说近日要……卧床。”

  “那你说说,什么叫做卧床?”

  季恪:……

  王至垂着脑袋不停后退, 恨不得立刻从这个院里消失。

  小荷和膳房侍从也眼观鼻鼻观心。

  姜宣不依不饶地盯着季恪:“什么叫卧床?你且说一说。堂堂皇帝,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季恪:…………

  这是姜宣入官驿看病以来,跟他说过的最多的一次话,他喉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艰难地说:“卧床,卧床就是……”

  姜宣低低地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转身走掉。

  季恪:………………

  王至、小荷和膳房的侍从都很想死。

  姜宣回去收拾了药箱就走,季恪立刻追过来,没拿剑,也穿上了外袍,穿得不太整齐,明显是一边快走一边穿的。

  他堵在姜宣面前,低声下气道:“抱歉,是我不好,请大夫原谅。”然后颇为可怜地伸出手腕。

  姜宣睨他片刻,终是秉着医者的操守搭了他的脉。

  季恪松了口气。

  可松得有些早。

  姜宣迅速诊脉迅速抽手,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外走。

  季恪又急了:“宣大夫!”

  姜宣回过头来,眼神少见地凌厉,季恪一滞,心知那意思是别说话,也别跟过来。

  如今的他只能照做。

  姜宣背着药箱折上离开官驿的道路,小荷跟了上来:“公子您别生气!”

  “我干嘛不生气?这样不听话的病患最讨厌了!”姜宣认真地说,“而且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心思么?他是看自己好了许多,生怕我不再来,就故意折腾,争取把自己折腾得不那么好,我就能再多留些日子,阴险。”

  小荷眼睛一亮,这倒……的确像是陛下会做的事。

  此时一个声音微弱道:“并非如此。”

  姜宣和小荷一愣,看向身后,发现王至也跟来了。

  王至微微躬身:“公子,陛下近来很体谅您的辛苦,时常向属下说起,陛下也想亲自向您诉说,还想命人接送侍奉您,但怕冒失,反复犹豫,最终都作罢了。陛下也一直听您的话卧床,今早批折子是因为确实积压太多,有些紧急公务必须陛下亲办。练武则是因为陛下说您医术高超,只短短时日他就好多了,甚至能动武了,您若知道定会开心。而且陛下是想着练武增强体魄,痊愈得更快,您就能早些轻松。天地良心,陛下的确不曾有过那些……阴险之行。”

  姜宣:……

  他看着王至,气势弱了:“这么说,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王至立刻道:“属下绝无此意!”

  “你不是我的属下。”姜宣道,“好了,你们都别跟了,我要回去睡会儿。你们帮我告诉他,如今我只做大夫,他便只做病患,有的没的且少想,因为哪怕再多有的没的都无济于事。”

  王至与小荷默默地对望一眼,他们也越发明显地感觉到,姜宣的确和从前很不一样了。

  回到周始府上,姜宣也没睡成,近来忙于给季恪看病,陪小山儿的时间少了,今日阴差阳错得闲,自然要好好地与他玩一玩。

  这样一直到中午吃完饭,又在院里消了会儿食,父子俩才一起上床睡晌觉。

  “爹爹爹爹。”小山儿侧躺在姜宣怀里,两只小手轻轻捏着姜宣的中衣,“咱们什么才能回师门呀?”

  姜宣笑问:“你想师门啦?”

  “有一点儿,我会算日子,咱们出来都几个月啦。”

  小山儿毕竟才一丁点儿大,受不住长时间的游历,姜宣揉揉他的脑袋,说:“把季恪的病看好咱们就走。”

  “那是什么时候?”

  “大约半月后。”只要季恪不瞎折腾,半月后就无需再用他独门的针法和药方,拿随处可开的方子日常调养就行。

  有了准确说法,小山儿安心了一些,但还有更多的不安心。

  “爹爹,如果季恪好了,又要把我们抓回去怎么办?”

  “不会的。”

  小山儿一愣:“季恪不是大坏蛋吗?”

  大坏蛋怎么可能不做坏事。

  “是啊,季恪是大坏蛋。”姜宣理所当然地说,更加理所当然地一笑,“但现在爹爹比大坏蛋厉害了!他不敢再抓咱们!你看,爹爹现在天天去给他看病,不是都没事?”

  听姜宣这么一说,小山儿心想的确,一时对姜宣无比钦佩,更无比安心,缩成一团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接下来,姜宣照旧每日前去官驿,稳如泰山地做着一个大夫的应做之事,直到十余日后,季恪再度不卧床了。

  却是提前得了姜宣允许的。

  城内外主要道路修缮已毕,江东城百姓恢复了正常生活,季恪身为天子,将亲□□劳劳工。

  姜宣坐在官驿,打算等人回来,下最后一次诊断和医嘱。

  但不知为何,等着等着,他突然心头一动,坐不住了。

  他也去了城外大堤,那个先前差点儿将整个城池撕开冲垮的江边——

  只是没有直接出现,而是躲在堆积的高高的废石料后。那天季恪称他君后,他现在当众出现可不得了。

  王至带领侍卫们分发赏赐,有金银布帛,酒肉粮食,季恪着常服走在官员和劳工们中间,随口说着什么,官员与劳工们不时躬身。

  他离得远,听不见内容,但想来定是称赞、鼓励、关怀一类,而且一定挺真挚的:百姓们不傻,官员皇帝是好是坏,他们分得出。此时此刻,百姓们脸上欣慰幸福的笑容做不得假。

  其实安天下治民生,季恪从一开始就不马虎,近年来更是精进。

  当皇帝和当夫君终归不同。

  姜宣一时看,一时思索,一时恍惚,一时又恍然大悟。

  他知道把他从官驿召唤到这里来的东西是什么了。

  以及先前明知江东城危险却向险而行,明知大堤即将崩溃还坚持不退,明知是季恪还愿意为他治疗,这些原因都是一样的。

  ……

  这些年来,姜宣是成长了,然而本性难改,许多小习惯深入骨髓,譬如偷窥等待时爱走神。

  慰问劳工看久了无聊,他思索着、恍惚着、醒悟着,目光漂浮,注意力乱飞,直到面前落下一片阴影,将他的神智拉回。

  一抬头,季恪正微笑着站在面前,他惊得一缩,心想糟糕,被发现了。

  表情动作恰似当年,可如今那些可爱和慌乱只维持了数息,便换上了身为大夫的威严。

  目光左右巡视,慰劳已经结束,官员和劳工已经撤离,大内侍卫列队站在远处。

  姜宣装模作样地咳了咳,理直气壮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明明站得挺远,躲藏得也很隐蔽。

  面色仍显虚弱的季恪笑了一下,说:“你不爱听这话,但是真的,只要你来了,我总能感觉到,从最一开始就是。”

  姜宣:……

  说得没错,他确实不爱听!

  脸上也明晃晃地露出了抗拒。

  季恪身为皇帝,如今倒是会给人下台阶了,便问:“你来此给我诊脉吗?”

  不下白不下,姜宣抓住季恪手腕摸了一会儿,放下道:“不只是为你,这大堤多少也有我一份功劳,如今正式修好,我自然要来看。”

  “是,前期安置与最后坚守,你皆居功至伟。”季恪诚恳道,“那方才怎不出来?大伙儿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高兴个屁。

  姜宣翻了个白眼,不快地嘟囔道:“你说得好听,我现在还怎么出来?明知故问。”

  季恪一愣,片刻后脸上泛起了很温柔也很深挚的笑容,说:“你终于承认了。”

  承认自己是姜宣,是君后。

  姜宣继续翻白眼:“承认了又怎么样?”

  反正他现在已经想得彻彻底底、明明白白了。

  他转身往一边走去,季恪跟上。

  他平静而认真地说:“我做梦都想让你废了我的君后名位,但你偏不那么做,你是皇帝,没人管得了你,那么不废就不废吧,你随便,反正我的心早已不在那里,无论你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无法改变我。当然,我也无法改变你,但你要知道,你捧着自己制造的‘君后’二字,只不过是执念,是臆想。不妨告诉你,我来这里,除了看我为之倾注了心力的大堤,还为了看道路修整的状况。我要离开了,你会利用皇帝的权力和武力扣住我不放吗?”

  他转回身,扬眉看着季恪。

  季恪也认真地看着他。

  季恪现在很高兴,因为虽然姜宣说的话很直接也很无情,但这却是他们第一次诚恳地聊起过往,他们第一次真正交心了。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能先花时间听我说一些话么?”

  姜宣疑惑道:“什么话?”

  季恪深深望着他:“一些我早就该说,却一直没能说的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