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的季恪昏昏沉沉, 反复做梦,宛如走进了一条只有自己的长廊。

  长廊上云雾缭绕,几步之外仿佛虚空, 又仿佛深渊, 仿佛只要踏入就会进入另一个世间。

  他有些踯躅。

  背后却有不知名的力量推着他。

  恍惚向前,长廊延展,走了许久, 在他以为即将一直这样迷失下去的时候,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自己的声音。

  心头一讶,他加快脚步, 虚空与深渊在面前散开, 露出他的寝宫明威殿。

  一模一样的他虚弱地靠在龙床上, 摆手命侍从们退下,却独独留住了小荷。

  已经走出一些距离的小荷微愣,侧身一福,口中称是,面色却不情愿。

  那时的他心思在别处, 视线也受阻,没有发现小荷的表情,如今梦中旁观, 自是看得清楚。

  仆随主人, 此宫女必定也痛恨自己。

  那是三年半之前, 他设了一计, 为姜守与谢宁赐婚,引姜宣回来, 结果不仅没能如愿,还被姜宣等人合起来耍了。

  “季恪,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你死心吧。”

  深夜山道上,姜宣流畅而雀跃地这般大喊,那一瞬间,他的心里没有气、没有怨、没有悔、没有怒,什么都没有。

  他只想死。

  前方就是万丈悬崖,他想如果他死了,就不会再记得那句话了。

  可是他没有死。

  他的御马、他的侍卫都不想他死,然而他们挽救了他的命,却挽救不了他的心。

  他的心已然支离破碎,他栽倒在地,大病一场,休养至今也不见好转。

  四面望去,天子寝殿华丽而虚浮,过去的一年里,他做到了旁人难以做到之事,可除了这个在内心深处其实并不多么渴求的位子,他还有什么呢?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还有必要继续吗?

  “你说,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很没用?”他终于问道。

  过了片刻,已经干站着许久,甚至有些走神了的小荷才意识到这话是问自己的。

  可这哪里是天子该问宫女的话?

  皇上太不对劲了,因为没追到君后,就越来越不对劲。

  太医明明说他的病不算重,却这么久都没痊愈。

  太医不会说谎,那就是皇上自己……不想好?

  小荷一惊。

  她机灵聪慧,也很善良,虽说因为姜宣的缘故很讨厌季恪,但季恪已经差点儿死过一回了,那回姜宣做主把人救了回来,这回总不能逼人再死一次吧。

  于是她跪下,诚恳地说:“奴婢惶恐,奴婢不知陛下是不是……没用,只知身为君主,但能知人善任心系百姓,让天下众生过上好日子,便是最最有用的。”

  季恪意外了,暂且从稠浓的情绪里走出了一瞬,偏头看着跪在床边的人:“你这话倒不像下人们会说的。”

  “陛下圣明,的确不是奴婢自己说的,而是奴婢从君上那里听来的。奴婢觉得有道理,就记住了。”

  “君上”二字精准地攫住了季恪的心。

  他的语气终于有了起伏,声音颤抖道:“君后说的?”

  “是,是从前君上与奴婢们谈起陛下的时候……”小荷一顿,“哦,请陛下治奴婢等议圣之罪。奴婢等说大多时候在画上见到的君王都中年微胖而蓄须,看着很有气势,陛下却翩翩公子,与他们截然不同。君后便很不赞成地说,看人不能只看外表,尤其为君的标准与普通为人大大不同。中年微胖而蓄须的并不一定是好皇帝,相应的,陛下年轻英俊,也不一定就不是好皇帝。好皇帝应知人善任心系百姓,让天下众生过上好日子。君上还说,他日日与陛下一起,陛下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向着那个方向努力,所以君上相信,陛下定将是位受群臣敬仰、百姓爱戴的好皇帝!”

  季恪震惊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活了过来。

  姜宣曾经认可他、相信他、发自内心地喜欢、赞美过他。

  是他把这一切破坏,使得姜宣开始讨厌他。

  如今,还要执迷不悟,继续令姜宣讨厌吗?

  如果认为过去都是错,难道就不能改错吗?

  姜宣也曾说错做错,但只要发现错了,便立即坚持不懈,坦坦荡荡地道歉、改正,看似容易,却是大多数人都难以做到的。

  他既然爱姜宣,难道不应方方面面都追寻他吗?

  姜宣的内心澄澈高贵,他倘若就此一蹶不振,这般渺小脆弱,又哪里配得上姜宣?

  ……

  终于,季恪从病中恢复,首先便是按姜宣说过的那样,做一个好君王。

  近四年来,他的生活非常简单,除了勤政便是思人。

  思念至深处,也会控制不住地冒出一些稍显疯狂的念头,每每这样,他便努力去想谢宁说过的话——

  “请陛下体察宣儿的内心,让他真地幸福快乐。”

  “姜守做错了的事,相信陛下不会再重蹈覆辙。”

  是,他是姜宣的夫君,只要他一日没有下旨废后,他就是姜宣的夫君。

  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是唯一的、超然的。

  对待姜宣也理应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要对姜宣最好。

  他可以忍、可以让、可以等,什么都可以。

  知道姜宣不想见他,他便硬逼着自己不去找也不打听消息,只靠故地旧事过活。

  只是有时候,他会莫名其妙地惊惶:不找也不打听消息,姜宣会不会忘了自己?姜宣那么可爱美好,一定有许多人喜欢,那他会不会也……喜欢上旁人?会不会自己的余生就只能够独自思念了?

  被自己吓得许多次从梦中惊醒,冷汗浃背心跳不止,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坚持下来了。

  所以当他微服巡查江东城,居然与姜宣偶遇了的时候,他一边以为是做梦,另一边又确信一定是真的。

  几年来辛苦坚持辛苦思念,老天爷终究也会眷顾一次。

  姜宣自然会跑,他不奇怪,他追上去。

  这么近的距离,没有人帮忙,他一定能追上。

  追上以后,他要诉说歉意、诉说思念、诉说他的改变与期待……不恳求获得什么,只是想让姜宣知道。

  意外的相遇令他的理智骤然尽失,直到站在废院柴房摇摇欲坠的窗外,可以听见姜宣的呼吸,可以一伸手就把朝思暮想的人拉进怀里,谢宁的话再次冲进脑海。

  他陡然发觉,柴房里的姜宣正在害怕。

  为了躲避自己,用尽了几乎所有力气和办法。

  被逼迫至此、走投无路了,却仍在坚持困兽之斗。

  还要见吗?

  破开这扇门,他是不是就又和从前一样了?

  他决定了要体察姜宣的内心,对姜宣最好的。

  思来想去,扛住了滔天灭顶的思念与渴望,他离开了。

  在大堤上的时候也一样。

  如果姜宣不是身处危险至极,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最前方,他不会去打扰他。

  他把他弄了回来,送回周始府中,这就是他对他的好。

  能对他好,他一边幸福快乐,一边又深深苦涩。

  唯一稍稍大胆而自私之处,便是公然说出了姜宣君后的身份,只这一句,他便觉得一切都值了。

  哪怕余生真地只剩下独自思念,也值了。

  游走于梦中的迷雾长廊,季恪被思绪带着,来到他印象深刻的数个时间,略作停留就离开。

  最后,又是姜守府邸的花园,他看到了正无忧无虑玩耍的姜宣。

  记忆中,那时的姜宣侧身对着他,并没有发现他,可是这回姜宣却扭过了头,与他对视,还不断靠近,不断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

  他十分意外,紧接着姜宣的脸模糊了,耳边嘈杂起来,许多人七嘴八舌地说着“陛下陛下”,“怎么样怎么样”、“君上”之类的话。

  仍是“君上”二字令他猛然一惊。

  他睁开眼,面前居然真地有一个姜宣,动作表情与梦中花园里的一模一样!

  然而下一个瞬间姜宣就不看他了,好像不认识他似地站起来抖抖衣袍,面色严肃,语气平静地对周围人说:“是伤寒,挺危险,得慢慢治,慢慢调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