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

  季恪坐在榻边, 双臂压在膝头,眉间隐忍,喃喃自语:“朕昏迷后, 是大将军请了骆神医前来救治?骆神医是他在江湖上的朋友?”

  其余人都被勒令退下, 唯余秦中一脸无奈,点头道:“回皇上话,正是如此。”

  这一个时辰里, 季恪反反复复,将最近的事问了数遍,但仍觉不够, 仍然不断地再发问、再确认, 仿佛不听到点儿不一样的就不肯罢休。

  “朕怎么没听说过他有个神医朋友?”

  “回皇上话, 大将军的事老奴不知,但老奴想,或许大将军是最近才认识了这位神医,故而未及禀告陛下。”

  “最近?最近他都被朕关着。”

  秦中:……

  “老奴的意思是,皇上御极之后到大将军被禁足之间的这段时间。”

  季恪径自怀疑了一会儿, 又问:“君后当时受了惊吓,被大将军带到宫外暂住,大将军一面审叛党一面让骆神医给朕治毒, 诸事定后, 便亲自送君后回师门去了?”

  “回皇上话, 是。”

  “君后一直没再进宫来, 也没有陪伴朕?”季恪不可置信地看着秦中。

  “是。”

  “可朕在昏迷中分明觉得……”

  “方才骆神医有言,叛党谋害陛下的毒专会扰乱心智, 昏迷时余毒未清,偶感幻觉很正常。”

  “偶感幻觉?”

  季恪自顾自地琢磨。

  中箭之时, 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虽然今生有许多遗憾悔恨,但无奈也没有时间去弥补和改变了。

  他接受了,交待好一切,在姜宣怀中赴死,也算安心从容。

  可最后的刹那,他的手从姜宣身上滑落,分明感觉到有一个曾经没有的柔软弧度,里面还在动,就像是……

  他想问一问姜宣,却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话。

  接着,他明明看着姜宣就在身边,担心他照顾他,却仿佛隔了一层,摸不到也听不到。

  渐渐地他懂了,那是弥留之际,是传闻中的魂魄所见。

  然后他便不那么能从容赴死了,他努力停留,想再跟姜宣说说话,更想改一改自己曾经做错了的。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他快要急死了,好不容易挣脱束缚醒过来,姜宣居然不在,秦中等人还告诉他那些都是幻觉。

  ……

  季恪满心茫然,头很痛,一手撑着额顶,失忆了一般再问:“君后已经走了?”

  “是。”

  “走了多久?”

  “五天四夜。”

  “那也没有很久。”

  “是……朝中多务,大将军抽不开身,又实在不放心君后独自上路,所以直到近日才……大将军临行前说,君后离宫,陛下是允许的。”

  季恪一愣,眼波微动,片刻后道:“是,是朕允许的。”

  又片刻后。

  “君后回师门了?”

  饶是秦中在宫中伺候多年,此时也有点崩溃:“回皇上话,正是如此。”

  “你知道他师门何处吗?”

  “老奴不知。”

  季恪想了想,又问:“姜守送完君后还回来吗?”

  “据大将军说是要回来的。”

  “那你说朕若问他君后师门何处,他会如实告诉朕吗?”

  “这……皇上问话,大将军必不敢欺君。”

  季恪沉默。

  他站起来,在殿内踱了一会儿,忽而回过头来,像是想起了一件大事。

  “你方才说,君后那日受了惊吓?”

  秦中满身是汗,揣摩道:“宫变危机重重,刺客又那般阴狠,尤其陛下受伤中毒,君后自然会害怕。”

  这个“尤其”用得妙极。

  季恪信服地点点头,望着窗外说:“是,那天他都哭了,哭得声音都变了,与从前的小哭截然不同,还不断喊朕的名字,朕吓坏他了。”

  秦中:………………

  一遍一遍又一遍,季恪终于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秦中适时进言:“骆神医说陛下刚刚苏醒,心神难免动荡,还需多多休息。”

  “多事之秋,朕如何休息?更衣吧,摆驾上书房,朕要问叛党之事。”

  秦中松了口气。

  终于想起来还有叛党在了。

  御书房。

  季恪看了一个时辰的审讯口供,与众臣商议过后,起驾去往大内天牢。

  走到一半时改了主意。

  不看了。

  无需看。

  当下回到御书房拟旨,将此大案一结了之。

  -

  数日后。

  季恪将小荷传来明威殿。

  “君后下令把你们从天牢放出来,却一直没见你们?”

  “是。”跪着的小荷业已不知第几次回答这个问题,背诵一般答道,“是天牢管事的官员放奴婢们出去的,说奉君上之命,奴婢们的确不曾见过君上。”

  “可你们却待在明华宫?”

  “奴婢们本就是明华宫的宫人,只能回明华宫。”

  “你们不曾求见君后吗?”

  “求见过,但秦总管说君上在外休养,见不了。”

  “那你们就没要求出宫去见?”

  “奴婢想,君上既在休养,定是不便打扰,奴婢不能不懂事。若是君上想见奴婢,自然会来传。”

  季恪眯起眼:“君后和你处得那样好,始终记挂着你的安危,专程命人放你出来,却单单没有见你?”

  “这……奴婢也不知是为什么。”

  沉默片刻,季恪又问:“你知道君后师门何处吗?”

  “奴婢不知。”

  “当真?”

  “奴婢不敢欺君。”

  季恪盯着她半晌。

  “君后曾给朕买过一挂手串,是你收着了?”

  “是。”

  “现在何处?”

  “回皇上话,在明华宫。”

  “君后后来可曾问过那手串?”

  “回皇上话,没有。”

  季恪胸口一堵。

  “你……去把手串取来,再带上你自己的东西,日后就在明威殿当差。”

  小荷意外地抬起头。

  季恪面色如常:“你再仔细回忆回忆,打从你入明华宫伺候君后开始,你们平日里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事无巨细,都告诉朕。”

  遣退小荷,他又唤来王至。

  他也问过王至好多次,答案都一样,但他总觉得不对。

  “骆神医说朕已病愈,她明日就要走了。”

  “是。”王至垂头,“按陛下吩咐,一应赏赐都已备好。”

  季恪点点头:“还有一件机密事要你去做。”

  王至提衣跪下:“臣遵旨。”

  季恪抬起头,双眼光芒警觉而笃定:“你暗中跟上骆神医,随时上报她的动向,朕始终觉得她和君后关系匪浅。此事……朕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又数日后。

  季恪像往常一样在御书房批奏折,朱笔游走,沉香静燃,唯一不同的是一旁的人从秦中换成了小荷。

  很长一段时间里,小荷独自站着,面无表情,双眼百无聊赖地眨。

  老实说,季恪是个很好伺候的皇帝。

  调朱砂、整理御案、适时添茶水,她的差事原本就不多,遇到季恪则更少。

  因为季恪的习惯很好,御案总是很整齐,做事也总是很投入,往往一个时辰才喝一两口水,她有时想将冷掉的水换成热的,季恪却说不用。

  不仅指不用换水,更指不用那么多伺候。

  这方面和姜宣挺像。

  想到这里,小荷立刻愧疚了,仿佛觉出了季恪的好就是背叛了姜宣。她怎么能背叛姜宣呢?

  何况即便季恪有好处,但坏处明显更多!

  浑身不由地发出愤愤之气,小荷面容绷起,拳头也捏紧了。

  季恪朱笔一顿,扭头看过去:???

  正在沉浸的小荷回神,连忙跪下。

  季恪放下朱笔:“把你调来明威殿,你很不高兴?”

  小荷立刻摇头:“奴婢不敢。”

  季恪喝了口茶:“仆随主人,你跟着君后的时日虽然不长,却学到了他不少习性。”

  小荷不知这话是夸还是骂,犹豫了一下,说:“君上是奴婢的主人,奴婢钦佩君上,自然会向君上学习。但君上就是君上,奴婢纵然再学,也不可能与君上一样。”

  季恪登时眯起双眼:“你在教训朕?”

  小荷赶紧磕头:“奴婢不敢!奴婢只是……”

  季恪一摆手,不想再纠缠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罢了,起来,继续说君后吧。”

  “遵旨。”小荷站起来,清清嗓子,双手搭在身前,一副说书架势。

  起初她不知道季恪调她来明威殿,还让她不停地说有关姜宣的事是要干什么,如今她明白了,季恪就是后悔了,觉得自己从前对姜宣关心不够,现在想多关心关心,多追忆追忆。

  早干什么去了。

  小荷心里这么想,嘴上却的确遵旨,而且是绘声绘色地遵旨——

  “君上最是善良,从不端着身份,对大家伙儿也特别好,常常给我们分东西!”

  “君上读过很多书,见识广博,平时给我们讲故事时妙语连珠,说得大伙儿要么一愣一愣,彻底陶醉,要么就哈哈大笑,每到这时,君上自己也特别开心!”

  “君上在院里种花,亲手松土浇灌,每天都去看花芽,还跟花说话,像个快乐的农夫,又像个天真的孩子!”

  “君上爱跑爱跳,衣裳发饰经常乱乱的,脸上手上也经常有灰尘,却活泼可爱得不得了!”

  “奴婢们都觉得君上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因为君上有酒窝,一笑就像小太阳,令人心里暖暖的。”

  “君上最重感情了,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的那种!相反,谁对他不好,他自然也对谁不好,嫉恶如仇爱憎分明!”

  季恪:……

  每次都是这样,小荷说着说着就开始东拉西扯指桑骂槐,他当然可以治她的罪,但他……

  不能治她的罪。

  因为他还想听她说姜宣的事,哪怕不是什么具体的,但只要提到姜宣,她真情实感,自己就也会觉得姜宣仍在;

  也因为姜宣很重视小荷,他不能再让姜宣生气了。

  他只能让小荷停下,出外散步换心情。

  一路来到御花园,姜宣曾经松过土,还故意躲起来吓唬他的那片花草丛里,四只大白兔正撒欢跑动。

  是他命人养的。

  饲养的宫人过来行礼,笑道:“陛下请看,兔子们又肥了不少。”

  “的确,兔子长得快。”

  兔子不怕他,围在他身边,季恪的心情好了些,蹲下摸了摸其中一只,那长长的双耳一动,扭头用红眼珠疑惑地瞧他。

  季恪笑了。

  他的比喻没错,姜宣与眼前这家伙就是一样的白嫩可爱,一样的吃东西小口快速咀嚼,一样的茫然困惑表情,一样的一哭起来就红了双眼。

  而现在,他回归师门,每日无忧无虑玩耍撒欢,也定然就是眼前这般场面。

  “下旨将作监。”季恪一边摸兔子一边说,“让他们按这几只白兔的模样打造器物,譬如摆件、衣饰、挂饰之类,随意发挥,越多越好。”

  小荷应下来,疑惑地转身去传旨,心想陛下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紧跟着禁军卫传来消息,姜守回来了。

  季恪在御书房见他,姜守风尘仆仆,身着便服,显是刚一回京便入宫了。

  “臣拜见陛下,得见陛下龙体康健,臣不胜欣喜。”

  “侥幸不死,全赖卿所荐神医,擒审叛党,亦全赖卿运筹勇武,卿是朕和大宁的恩人。”

  “臣惶恐!”姜守伏地叩头,“陛下洪福齐天,自有神明庇佑,而臣……擅离职守,闯宫忤逆,暗中联络,还请陛下重惩。”

  “罢了,过去的就不提了,卿平身吧。”

  “谢陛下。”姜守站了起来。

  季恪看着他,声音突然冷了,语气却轻飘飘的:“卿方才告了许多罪,怎没有一条是欺君?”

  姜守大惊,正要再跪,季恪却一摆手:“朕问你,你送君后回师门了?”

  姜守垂头:“是,叛党刚平,不知是否还有藏在暗中的势力,为宣儿的安危着想,臣便亲自去送了。”

  季恪直接问:“他师门何处?”

  姜守一愣。

  不待回答,季恪进一步逼问:“骆神医当真是你的朋友?君后也当真自叛党造反那日后就出宫暂住了?还有,君后是不是……有身孕了?”

  姜守:!

  若非骆雪霜离宫后写信向他说过季恪醒来的情形,他乍然听到这些,定会以为所有人都招了!

  心念电转,姜守正在思索该如何回答,季恪却叹了口气,咄咄逼人的气势没了,反而变得有些无奈,有些茫然,更有许多悔愧。

  “这些是欺君之罪吧?除了你,还有秦中、王至、小荷……许多人,但算了,朕不治你们的罪,朕治你们的罪有什么意义呢?……毕竟是朕先伤了宣儿的心。”

  这称呼令姜守一怔,他忍不住抬眼,只见季恪满面愁容。

  “朕之前许他离宫,但现在……不许了,朕是出尔反尔,因为靠在他怀里濒死之时想明白了一件事,朕爱他。如今死里逃生,有幸重活一次,朕便不能放弃。”

  姜守:!!!

  “朕知道,那些话是宣儿让你们说的,所以朕不治你们的罪,朕从前尚且十分包容他,何况如今?”

  “只是朕不能忍受一直如此。”

  “不妨告诉卿,朕已命王至跟踪骆神医,寻找宣儿的下落去了,但有眉目,朕便会以出巡为名,亲自去找。”

  姜守:!!!!!!

  姜守再度一跪:“陛下,请以大局为重!”

  “大局?”季恪嗤笑,“朕这一生还不够以大局为重吗?包括眼下,朕依旧顾着大局。但对宣儿,朕今后要随心而行。”

  姜守有些慌,虽说姜宣的师门足够隐秘,但万一……

  “陛下!那且……不说朝局,单说宣儿,陛下既然、既然包容宣儿,为何又要……”

  “你的意思,宣儿不爱朕?不想见朕?”

  姜守垂头不语。

  季恪却不太在意,仿佛已经将这个事实想过无数遍了。

  “即便如此,朕也要听他亲口说。总之事情不能断在这里,朕自打为宣儿挡箭的那一刻起,心里便有个强烈的念头:朕和宣儿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你是他哥哥,你尽可以把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他,朕,希望你告诉他。”

  -

  不久后,四道旨意明发全国。

  其一,叛党论罪行刑,主谋九门卫都统石炆凌迟,其余如白玉弓等共谋者斩立决;

  其二,追封生母太妃李氏为皇太后;

  其三,大将军姜守平叛有功,封护国公,享公爵双俸;

  其四,君后姜宣人品贵重,才德绝伦,得之乃朕大幸,朕秉戒奢用俭、戒淫用勤之祖训,停内宫君秀选擢,独尊君后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