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宣在一阵呛咳中睁开了眼睛。

  入眼还是明华宫的床顶,鼻尖也还是那抹龙涎香,但床边……

  “哥哥!”

  他喜出望外,一骨碌想爬起来,可刚起到一半就又倒了下去。

  姜守一手捞住他,另一手竖起枕头,关怀道:“不要乱动,你还很虚弱。”

  姜宣鼻子一酸,大眼睛湿润了。

  他靠着枕头抱着被子,认认真真地瞧好久没见的哥哥。

  从头到脚干干净净,脸色正常,只是神情忧虑,看来没有受刑。

  他急切地问:“你被放出来了吗?”

  姜守摇摇头:“ 陛下只是让我来照顾你,现在外面全是守卫。”

  “那我就永远不好。”姜宣坚决地说,“我不让你回大牢!”

  姜守心疼地蹙眉,叹息道:“傻话。”

  姜宣晃晃脑袋,大眼睛四处巡视了一会儿,一手捂在嘴边,小小声问:“季恪不在吧?”

  “嗯,听太医确定你无事就走了。”

  他醒了的消息通报出去,不多时便有清淡滋补的膳食送来,姜宣慢慢吃了一点儿就表示吃不下了,姜守大口清扫了余下的饭菜,深深地叹气。

  “宣儿,这样危险的事情以后不许做。”

  姜宣不服:“那哥哥单身匹马闯宫来找我,不是更危险?”

  姜守更加不服:“我听到你的消息,想到你受了那样的欺负,哪里还坐得住?我必须来!必须尽快亲眼确定你的实情!那晚我几乎想直接带你走,宫禁也好追兵也罢都奈何不了我,可转念一想,带你走之后呢?难道让你也过躲追兵的日子?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姜宣明白了:“所以你在宫里真地有眼线?”

  “不能说是眼线,不为监视谁,只是从前在军中的亲信,我时常向他问你的境况罢了。”

  姜宣疑惑道:“干嘛不直接写信问我?”

  “咱俩眼下是朝中的靶子,倘若常常通信,没有问题也会被制造问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也对。”

  歪头想了一会儿,姜宣问出了近日来最大的困惑:“哥哥,当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要给我和季恪说亲?还说他一直很喜欢我。”

  姜守一怔,眼里泛上了心疼:“终归是我对不住你。记得那是陛下的登基大典结束后,我即将离京赴任,他设宴为我饯行。酒过三巡,他宽外袍时不小心掉了个卷轴出来,卷轴在地上打开,上面画着一个绿衣少年人,侧影面容与你一模一样。”

  姜宣眼睛一转,一脸好奇。

  “一向冷面冷情的陛下居然不好意思了,他迅速收好卷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我就顺理成章地以为他是自打那回见了你,就默默地喜欢上了。”

  姜宣更加好奇:“他以前见过我?!”

  “嗯。前年年底我接你到我那儿过年,他来找我议事,经过花园时看到你在里头玩儿。他平时除了正事甚少说别的,那天却专门问了我花园里的人是谁。只是事情紧急,我们一谈完他就走了,问你的事便没了下文。”

  姜宣“哦”了一声。

  他记得呢,前年年底能和哥哥团聚,他好开心,可没想到才在哥哥府中住了三天,哥哥就说突然有急事,不能陪他了。哥哥不在,他觉得没意思,就又回了师门。

  季恪应当就是那时发现他和白玉弓长得像。

  卷轴里的人也肯定是白玉弓,只是哥哥不知道。

  “那后来呢?”

  “后来?”姜守悔恨无比,“后来就是我自作聪明,想你长大了,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师门,总要有个归宿。陛下必将三宫六院,原本算不得好归宿,但我又一想,他既喜欢你,我便为你请求君后之位,地位超然,也还可以。我开口后,他有些意外,说要想想,但只过了两天他就同意了,还承诺往后不再纳其他君秀,我就更加觉得他是真心喜欢你!”

  姜宣的嘴角轻轻地撇了起来。

  原来如此。

  他捧住皱成一团的脸,苦闷地叹了口气:“如今想来,其实成婚之后,季恪有好多地方都怪怪的,譬如好久都不跟我洞房,跟我在一块儿的时候,经常一时高兴,一时又不高兴。我一开始穿宫里送的衣裳,都是大红大紫和金黄,他说不喜欢,全换了淡绿淡青,可换完他又说算了……而且他对我一点儿也不了解,我说起师门的事,他也不太有兴趣。”

  姜守蹙眉:“竟有这么多古怪?”

  姜宣蔫蔫地点了点头。

  姜守更生气了。

  本以为季恪拿姜宣当替身满足自己,谁知他竟然还不情不愿?

  姜守站了起来,沉下脸道:“你当时怎不同我说?也不问他?”

  姜宣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当时没发觉,以为他就是那个性子。”

  “嗐。”姜守在屋里烦躁地踱步,埋怨道,“你也太傻乎乎了。”

  姜宣先一愣,然后竖起眉毛不依道:“是你先傻的,要不然这事也成不了!”

  “这不一样。”姜守反驳道,“我看到他收藏着与你几乎一模一样的画像,封君后又封得那么利索,当然以为他喜欢你!可你呢?与他朝夕相处,有了那么多疑点,竟然还毫无所觉!”

  “因为我对你说的话深信不疑啊!”姜宣也理直气壮地反驳。

  姜守匪夷所思地瞪大眼睛:“就算是我说的话,你也不能想都不想就全信啊!”

  “为什么不能?!从小到大你为了让我过好日子一直在外面拼命,你对我那么好,你说的话我自然要全信!”

  下意识说完,姜宣一愣,这些年来的种种突然一下子全部冲到心里面,他特别委屈,心也越发堵,哗啦哗啦地就哭了出来。

  他低下头,用手背使劲儿一抹眼泪,憋了好久好久的话再也忍不住了。

  “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傻,傻死了!这天底下就没有比我更傻的人!呜……你让我去师门我就去师门,你接我去你那里住我就去你那里住,让我走我就走,让我成婚我就成婚!你说季恪喜欢我,让我听他的话,我当然也相信也照做!你从来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但是没、没关系!呜……因为你是我哥哥,你为了我好,你已经那么辛苦了,我怎么能、怎么能不懂事不听你的话……”

  姜守站在床边,瞠目结舌彻底愣住。

  的确,如姜宣所言,他们兄弟俩自小相依为命,他是哥哥,比姜宣大了将近十二岁,自然要把一切都为姜宣考虑好、安置妥。

  只要姜宣安稳幸福,再苦再难也没事,抛掉性命也无妨。

  这是他做哥哥的责任。

  但也同样如姜宣所言,他从来没问过他喜不喜欢、愿不愿意。

  因为每次无论他说什么,姜宣总是笑呵呵地答应,和季恪成婚时也一样,他就以为他是真地满心欢喜。

  “宣儿。”姜守哽咽了,手也抖了,“是哥哥对不住你,哥哥不该自以为是,原来、原来这些年一直是你……在对哥哥好。”

  更多泪水从姜宣眼中滑了出来,他终于“哇”地大哭了一声,像小时候每次见到哥哥时那样伸开双臂。

  姜守快步走来坐在床边,两兄弟紧紧抱在一起。

  许久。

  姜宣哭声渐低,喃喃自语道:“其实我也不是不可以一辈子都在师门。”

  姜守意识到了什么,问:“你想回师门?”

  姜宣没有答话。

  姜守便道:“事已至此,你稍安勿躁,先不要再跟陛下顶着干。等陛下消气,我会跟他好好谈一谈。”

  片刻后,姜宣终于还是不甘心:企恶峮群更新易乌儿二漆雾尔吧宜“哥哥,你跟季恪认识了那么久,从来都没听说过白玉弓吗?”

  “没有。想来他俩相识是在我与陛下相识之前,正值陛下落魄,或许也正因此,陛下才对那姓白的念念不忘。”

  姜宣微微不快地“哦”了一声。

  姜守小心翼翼地问:“宣儿,你……喜欢陛下么?”

  姜宣一愣。

  鼻子又有点酸。

  他近来已经哭过好多回了,不能再哭,尤其是不能为了季恪哭,便忍着,第一次仔细地想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他轻轻地说,“曾经我以为我喜欢,但现在发觉好像不完全是,说不清楚。”

  “没关系,你还年轻,不清楚很正常。”姜守摸着姜宣的头顶开导,“也许再过些时候就清楚了,也许这一辈子都不清楚,那也一样没关系,人又不是非得弄清楚这个。”

  姜宣觉得好有道理,使劲儿点头,而后抬头笑问:“那你清楚么?你现在有喜欢的人了么?”

  打从刚刚懂一些事开始,他就经常这么问姜守。

  从前姜守总是说没有、不想、顾不上,以至于这次他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还会听到那些话,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刚一问完,姜守的表情就变了!变得很不自然!

  姜宣立刻懂了,喜上眉梢道:“哇!那人是男是女?”

  姜守尴尬而幸福地笑,低声说:“男的。”

  “那他也喜欢你么?”

  “嗯,喜欢。”

  “那他现在在哪里?”

  “在我的驻地,我们说好了,倘若这次顺利,回去之后我就与他成婚。”

  “哇……”姜宣又好奇又安慰,这是他近来最开心的事。

  当晚他失眠了,却是愉快的失眠。

  他一直在想象哥哥和喜欢的人成婚,一起幸福生活的场景。

  他也想通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三日后,身体基本恢复,姜宣坚决不让姜守再彻夜不眠地照看他,坚决地推着姜守去睡觉。姜守拗不过,只好听话。

  他就趁这个空当去殿外唤来侍从,小小声地吩咐——

  “你去告诉陛下,说我要跟他谈谈,就现在。”